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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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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这是摆在艺术面前最伟大的题材呢?”

“如果去找一找,会找到其他的题材。然而问题在于,艺术是容不得争吵和议论的。而在看伊万诺夫的画时,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都会提同一个问题:这究竟是不是上帝?这样就不能给人一个统一的印象。”

“为什么?我感到对那些有教养的人来说,”米哈依洛夫说,“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争议了。”

戈列尼舍夫不同意这个意见,始终坚持认为艺术需要统一的印象的思想,用以批驳米哈依洛夫。

米哈依洛夫很激动,但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

12

安娜和符朗斯基早已在互相使眼色,为这位朋友的卖弄感到遗憾了;符朗斯基终于不去等主人,径自转到另一幅画前。

“啊,真美,多美啊!一件奇迹!真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什么东西,他们那么喜欢?”米哈依洛夫想。他把那幅三年前作的画给忘了。他忘了作那幅画时几个月没日没夜的痛苦和欣喜,就像平时作好一幅画后就把它忘了一样。他甚至不乐意去看它,陈列出来只是为了等哪位想买它的英国人。

“这是老早前的一幅习作。”他说。

“真好!”戈列尼舍夫说,显然也被这幅画的美感动了。

两个男孩用钓竿在柳荫下钓鱼。大点儿的一个抛出鱼钩正小心地把浮子从一堆灌木处往回拉,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另一个年纪小点儿的,正用双手支着有一头乱糟糟浅色头发的脑袋趴在草地上,两只浅蓝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瞅着水面。他在想什么?

对这幅画的赞赏又引起了米哈依洛夫的激动,可是他不喜欢这种对已经过去的事儿的无聊感情,所以尽管听到这些赞美使他高兴,他却还是想把来访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另一幅画上。

然而,符朗斯基却接着问他这幅画卖不卖。为来访者所感动的米哈依洛夫,这时听到他们谈到钱,颇有些不愉快。

“它摆着就是为了卖的。”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回答。

来访者们走了以后,米哈依洛夫坐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画像前面,脑子里反复在琢磨这些来访者说过的话,以及他们没有说出的暗示。而且自己也感到奇怪:这些人在这里时说的话居然对他那么有分量,就连他自己也慢慢地产生了用他们的观点考虑问题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现在又突然失去了意义。他开始完全以一个纯艺术家的角度看自己的画,随即又处于这样的心情当中,即坚信自己的画是完美的,因此,也是有价值的;对他来说,所需要的是排除一切干扰,集中精力作画。只有这样,他才能积极工作。

基督的一只脚按照远近法缩小,还是不对。他拿起调色板,动手画起来。他一边修改这只脚,同时瞅瞅处于背景位置的约翰的形象,来访者没有注意到这个形象,但他知道那是最完美的。修改完脚,他想着再修饰一下这个形象,但他太激动了。自己冷漠时、心太软时及一切都看得太清楚时,他都同样没法工作。只有从冷漠到兴奋的过渡阶段,他才能工作。他想把画盖上,却一只手拿着罩布站在那儿,带着怡然的微笑久久看着约翰的形象。最终,他忧伤地边盖上罩布边离开,一副疲倦而幸福的样子,走回到自己屋里。

符朗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舍夫回来时,都特别兴奋和快乐。他们谈论着米哈依洛夫和他的画。他们说的才华这个词儿是指一种天生的、几乎是生理上的能力,它与智慧和感情无关,而且他们想把从艺术家那里感受到的,特别是在他们谈话中常常遇到的一切都称作才华,因为他们需要这个词儿,用以表达他们毫无概念却想谈论的那种东西。他们说,不能否认他有才华,可是这种才华由于缺乏教养——俄罗斯艺术家的共同不幸——而不能得到发展。但那幅两个男孩子的画却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并使他们几次三番地谈到它。

“多美啊!他怎么画出来的,还那么质朴!他还不理解这有多好。对,不应当放过,把它买来。”符朗斯基说。

13

米哈依洛夫把自己的一小幅画卖给了符朗斯基,并同意给安娜画肖像。约定的那天,他来了,马上就开始工作。

第五次来访后,他完成的肖像画使大家叹为观止,尤其是符朗斯基,因为它不但像,而且画出了特殊的美,奇怪的是,米哈依洛夫是怎么找到她这种特殊的美的呢。“应当了解她并像我一样爱她,才能找到她这种最可爱的内心的表情。”符朗斯基想,虽然他也是从这张肖像画上才真正领略她最可爱的灵魂的表现的。然而,这种表情是那么真实,以至他和其他一些人都感到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我费了多少时间努力,却毫无结果,”他对着自己画的肖像说,“可是他,看了看就画出来了。这是技术。”

“会成的,”戈列尼舍夫安慰他说。在他的概念里,符朗斯基有才华,而主要是还具备使人觉得艺术崇高的教养。戈列尼舍夫肯定符朗斯基有才华,还出于他的一些文章和思想需要得到符朗斯基的同情和赞赏,他认为称赞和支持应该是相互的。

在别人家的房间里,特别是在符朗斯基的宫殿式住宅里,和在自己的画室里相比,米哈依洛夫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他好像是害怕和自己看不起的那些人接近,对他们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他称符朗斯基伯爵大人,而且尽管安娜和符朗斯基邀请了,他却从来不肯留下吃饭,且只有作画时间才来。安娜对他比对其他人亲热,并感谢他为自己画肖像。符朗斯基对他也很敬重,显然是因为想听听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绘画作品的意见。戈列尼舍夫不放过任何机会向米哈依洛夫灌输自己真正的艺术观。但是,米哈依洛夫对大家都同样冷淡。从他的目光里,安娜感觉到他喜欢她;不过他回避和她交谈。对有关符朗斯基绘画的谈话,他固执地保持沉默,而且固执到人家把符朗斯基的画给他看时也如此,他还显然讨厌戈列尼舍夫的话,却没有对他进行反驳。

总之,他们对米哈依洛夫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后,都很不喜欢他那种拘谨和令人不愉快的、好像是敌对的态度。因此,作画的时间一结束,一幅出色的肖像交货后,他也不再来了,这时候他们都感到高兴。

戈列尼舍夫头一个说出他们三人共同的想法——米哈依洛夫其实是在妒忌符朗斯基。

“就算不妒忌吧,因为他有才华;但是他伤心,因为一个宫廷里的老爷,还是个伯爵(要知道,他们都憎恶这一切),不怎么费力就做着像他这样一辈子献身的事业,就算不比他好吧。主要的,是他缺乏教养。”

符朗斯基为米哈依洛夫辩护,但在心灵深处,他从心底里相信,一个属于下层社会的人该是会妒忌他的。

由他和米哈依洛夫根据安娜本人所作的两幅肖像画,照理会向符朗斯基表明他们两个人的区别;可是,他却看不出这种区别。他画安娜的肖像这件事在米哈依洛夫画过之后便停止了,他觉得现在这已经是多余的了。他有一幅中世纪题材的画,倒还在继续。不仅他本人、戈列尼舍夫,特别是安娜还发现,它画得很好,因为比起米哈依洛夫的画来,它要和那些著名的绘画相似得多。

其实,米哈依洛夫虽然也很喜欢为安娜画肖像,但期限结束时他比他们还高兴,因为从此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舍夫关于艺术的唠叨并可以忘掉符朗斯基的绘画了。他知道不能禁止符朗斯基玩弄绘画;他知道他及所有的半瓶子醋都完全有权随自己的意去作画,但他看了很不愉快。不能禁止一个人为自己制作一个大蜡像并吻它,但是如果这个人带着蜡像来了,并坐在情人面前开始像对待情人那样与自己做的蜡像亲热起来,那他的情人一定会非常不愉快。米哈依洛夫看符朗斯基的绘画时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感到可笑又失望,可怜又生气。

符朗斯基对绘画及中世纪的迷恋,没有继续多久。很快他就对此失去了兴趣,甚至连一幅画也没有完成。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如果他继续下去,一些起初不太明显的缺点就会惊人地暴露出来。他的情况,和戈列尼舍夫一样;戈列尼舍夫觉得自己没有话可说,便常常拿思想不成熟、还在构思、需要收集材料来欺骗自己。不过,这一点使戈列尼舍夫备受折磨,符朗斯基可不会欺骗和折磨自己。他以自己特有的果断性格,什么都不说,也不辩解,便不再搞绘画了。

但是,不再画画,符朗斯基觉得生活太乏味了。安娜也为他的失望感到吃惊不已。符朗斯基觉得就连这幢宫殿式住宅也突然显得这么陈旧和肮脏,窗帘上的斑点、地板上的裂缝、墙冠上剥落的泥灰是这么令人不愉快,老是那个戈列尼舍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国旅行家,又多么叫人讨厌,因此,非改变一下生活不可。他们决定到俄国乡下去。在彼得堡,符朗斯基有意和哥哥分家,安娜则要见见儿子。他们计划在符朗斯基的世袭大庄园里度过夏天。

14

列文结婚已经三个月了。他是幸福的,但完全不像预期的那样。几乎每一步都发觉原来理想的破灭了,而新的出乎意料的事情又令人陶醉地发生了。列文是幸福的,但是家庭生活并不完全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像一个喜欢在湖里平稳幸福地乘船前行的人刚坐进船里时的那种感觉。他发现平稳地坐着还不够——还得一刻不停地考虑往哪里划,脚下有水,手边有桨,双手还会疼痛起来——他发现一切只是看上去很容易,做起来虽然愉快但很难。

做单身汉的时候,看着别人的夫妻生活,看着那些琐碎的关心、争吵、争风吃醋,他都往往报之轻蔑地一笑。按照他的信念,自己将来结了婚,不但不会有类似的情况,甚至就连一切表面的形式,他都觉得应该与别人完全不同。可是,突如其来的家庭生活,不但不那么特别,还恰恰相反,完全由那些他以前那么蔑视的最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构成,而且,这些琐碎的事情还违反了他的最初意志,具有异常的和不容争辩的重要性。列文还看到,安排好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完全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么容易。虽然列文认为自己对家庭生活有着最明确的观念,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把家庭生活设想成仅仅是一种爱情的享受,它不应该发生什么障碍,而自己也不应该被琐事分心。照他的概念,他该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并在爱情的幸福中得到休息。他应该享受爱,仅此而已。然而他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忘了她也应当工作。于是他就奇怪了,那么富有诗意、美妙绝伦的吉蒂怎么会在不仅仅是家庭生活的头几周,而是在头几天就去考虑、记住并操心桌布、家具、供来客用的床垫、托盘、厨师、伙食等这些事情。当他还是个未婚夫时,就为她那么明确地拒绝到国外去而决定到乡下来感到吃惊,仿佛她当时就已经知道需要什么,爱情之外,还能充分考虑到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这曾经使他颇为不快,而现在,她的这些琐碎的操心和关怀还真有几次让他感到烦恼。不过他看到,她有这种需要,于是,他在爱着她的同时,虽然并不理解为什么,虽然还讥笑这些关怀,却不能不对它们表示赞赏。他笑她怎么摆布莫斯科运来的一套家具,怎么重新收拾他们俩的房间,怎么挂窗帘,怎么分配将来供客人们、供陀丽住的地方,怎么给自己新的侍女安排住处,怎么吩咐厨师老头准备伙食,叫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别再管储藏室时,她怎么和她争执。他看到,厨师老头在边欣赏边听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吩咐时总是微微笑着;看到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听说少夫人对储藏室里的一些新安排时便若有所思地慈祥地摇摇头;看到吉蒂哭笑不得地来对他说,侍女玛莎习惯于把她看做小姐并因此谁都不听她的话。这时她是那么可爱。他觉得这很可爱,但奇怪的是他又在想,要不是这样就更好了。

他不懂得她所经历的那种感觉的变化,原来在娘家自己有时想吃泡圆白菜或什么糖果,但哪样都办不到,而现在她想怎样就怎样,买来一大堆糖果,愿意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并亲自决定做哪种馅饼。

她现在高兴地在幻想陀丽带着孩子们来,特别是她将可以为孩子们准备任何一种他们喜欢吃的馅饼,而陀丽将欣赏她的一切安排。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家务事儿竟是这么吸引她。她本能地感到春天快到了,知道将会出现阴雨天,于是就尽力构筑自己的窝,还急于学着怎么干。

吉蒂为琐碎事务的操心和列文最初崇高的幸福观格格不入,这也是他失望的一个原因。不过,他虽然不懂这种可爱的操心的意义,却没法不爱她,因此它又是新的诱惑之一。

另一个失望和诱惑是争吵。列文从来都不能想象,自己和妻子之间除了温柔、敬重、爱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关系,可是头几天他们就发生了争吵,她居然说他不爱她而只爱自己,还摊开手哭了起来。

他们第一次争吵是因为列文到一个新的小村庄里去而晚回了半小时,因为回家时想抄近道却迷了路。在路上他只想着她和她的爱情及自己的幸福,而且离家越近心中对她的柔情也更炽烈。他跑进屋时的感情,正和自己到舍尔巴茨基家去求婚时一样,甚至比那一天还要强烈。可是,迎接他的是阴郁的、他在她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他想吻她,她却把他推开了。

“你怎么了?”

“你倒开心……”她想显得平静而话中带刺地说。

可是她一开口,毫无意义的妒忌和责备,她极为不安地坐在窗口度过这半小时所受的煎熬,从她身上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这时,他才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婚礼结束和她从教堂里出来时不理解的东西。他明白了她不只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甚至已不能清楚分辨两人间的界限。这一层,他是从瞬间出现的双重心理中懂得的。一开始他很生气,但在同时又感到自己不能生她的气,因为她和他是一个人,她就是他。他开头一分钟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突然被从后边狠狠打了一下,便生气并抱着报复的愿望转过身来想寻找肇事者,结果弄清楚原来是自己无意中敲着了自己,因此不能生谁的气,而只能忍受和等待疼痛平息。

后来他再没有这么强烈的产生过这种感觉,可此刻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出于本能他要为自己辩解,向她证明是她错了;然而向她证明是她的错,会使她更生气,并使造成痛苦的那个裂缝更加扩大。照习惯他应该推卸责任,把过错转到她身上;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则导致他想尽快地、越快越好,使已发生的裂缝不再扩大,尽快把它填平。忍受这样不公正的责难是痛苦的,但为自己辩解,使她痛苦却更糟。就像一个疼痛得昏迷不醒的人,他想使疼痛的地方从自己身上消失,可是清醒过来后感到疼痛的地方——是他自己。最后只有尽量设法熬过疼痛,他还真努力这么做了。

他们和好了,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后,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他变得更温柔了,于是他们享受到一种新的加倍幸福的爱情。然而这阻止不了这种冲突的再次发生,甚至这些冲突往往出于最意料不到和微不足道的原因。这种冲突的发生,往往是由于他们还不知道谁更重要,以及他们俩还需要彼此适应。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另一个人心情却不好,和睦还不至于遭到破坏,而如果两个人都心情不好的时候,争吵和冲突就会发生,其原因往往是连他们自己过后怎么也记不起来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或莫名其妙的小事情。确实,他们俩心情都好的时候,生活就变得更加美好欢乐。但结婚初期对他们来说毕竟是一段不好过的日子。

在婚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明显地感觉到特别紧张,好像各自都把令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那个环往自己一边拉。总之,那个蜜月,也就是完婚后的头一个月,不但不甜蜜,而且在他们俩的回忆中都成了自己生活中最艰难和最委屈最痛苦的时期。不过,在今后的生活中,他们俩都竭力把这个不成熟时期一切丑陋、令人难为情的情况统统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因为当时他们确实难以心平气和。

直到婚后第三个月,他们到莫斯科去住了一个月回来后,生活才开始变得比较平稳。

15

刚从莫斯科回来,他们便又为能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而高兴。他坐在自己书房里的办公桌上开始写作。她现在又穿上结婚头几天穿的那条深紫色的裙子,那是一条列文十分喜爱而又特别有纪念意义的裙子。她就坐在那张一直在列文祖父和父亲书房里的古老皮沙发上缝制broderie-anglaise143。他边思考边写作,时时刻刻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经营田庄及阐明新的田庄经营体制的书面写作,他都没有耽误;过去他觉得自己这些活动和思想与笼罩在整个生活中的黑暗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而现在他同样觉得,与今后光辉灿烂的幸福生活相比,它们也还是不重要,甚至是渺小的。他继续从事他的工作,但现在,他明显感到自己注意力的重心已经转移了,因此他就用全新的更加明确的看法来看待自己的事业。过去,事业是他逃避生活的手段,他觉得不做这些事情自己的生活就会更加暗淡无光。而现在,他觉得这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为的是使生活不至于那么单调。重新拿起自己写好的稿子再看看,他满意地发现这事儿值得继续做下去。这是一项新鲜而有益的工作。在回看以前的许多想法时,他觉得多多少少包含了一些偏激的部分,但当他重新回想一下整个事情之后,觉得许多问题变得清楚了。现在他正在写的一章是论述俄罗斯农业不景气的原因。他认为俄罗斯的贫困不仅仅是因为土地所有权的不公正分配和方针性的错误,还由于俄罗斯近年来不合理的引进外来文明,从而引发了交通、铁路、人口向城市集中,奢侈品产业,及因为发展工业、信贷和随之而来的——交易所把戏,这些都损害了农业的发展。他觉得,一个国家在经济平稳发展的情况下,这些现象都是会出现的,只是等到相当多的劳动力投入到农业上,农业已得到了合理的、稳定的发展,真正的文明才会出现。他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应当按比例平衡地增长,尤其是使其他经济领域不超过农业;交通的发展也应该与农业相适应,而在我国土地使用不当的情况下,铁路建筑不是出于经济需要而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因为为时过早,不仅没有像预期的那样促进农业发展,反而会引起工业和信贷业的发展,反而妨碍了农业的发展;就像动物身上一个器官单方面的和超前的发展会妨碍它的整体一样,对于俄罗斯经济的总体发展而言,信贷、交通和工业,它们在欧洲无疑是及时的和必需的,在我们这里却只能造成危害,会导致把农业这个重要的当前问题放到一边。

当他在写作的时候,她考虑的却是自己丈夫对恰尔斯基那种不自然的态度,这位年轻公爵在他们离开莫斯科前曾笨拙地向她献殷勤。“他这是在吃醋。”她想。“我的上帝!他多可爱又多傻。他在妒忌!要是他知道,对我来说,所有其他人就如同厨师彼得一样。”她边想边带着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占有欲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和红红的脖子。“虽然舍不得打扰他的工作(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我得瞧瞧他的面孔;他会不会感觉到我在瞧他呢?我希望他转过头来……我希望,转过头来呀!”于是她把两只眼睛睁得更大,想用目光让他感觉到。

“对,他们把一切精髓吸到自己身上,制造出一种虚假的繁荣。”他嘟嘟囔囔说着,随即停下了笔,感到她在瞧着他,便微笑着转过头来。

“什么?”他问道,边笑边站起来。

“他转过头来了。”她想。

“没有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转过头来。”她说,一边注视着他,一边想看看自己打断了他的工作,他有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啊,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真好!我觉得。”他说着,幸福地微笑着走到她身边。

“我觉得真好!哪里也不想去,特别是莫斯科。”

“那你在想什么呢?”

“我吗?我在想……不,不,你去写吧,别分心,”她嘟起嘴巴说,“我呢,现在得弄这些了,看见了吗?”

她拿起一把剪刀,开始剪起来。

“不,你说嘛,你在想什么?”他说着,靠近她身边坐下来,同时注视着那小剪刀一圈一圈的动作。

“哎呀,我想什么了?我在想莫斯科,想你的后脑勺。”

“为什么恰恰是我这么幸福?真奇怪。但这太好了。”他边说边吻她的一只手。

“我倒是正好相反,我们越幸福,我就觉得越自然。”

“啊,你有一小绺头发松了,”他说,小心地转过她的头,“一小绺头发松了。瞧,在这里,不,不。我们干活吧。”

可是工作继续不下去了,当库兹玛进来禀报说,茶已经备好的时候,他们便像犯了过错似的跳起来互相躲开了。

“他们从城里回来了吗?”列文问库兹玛。

“刚刚到,正在拆邮包呢。”

“快来啊,”她边说着边走出书房,“要不我不等你来就要读信了。让我们去弹个二重奏吧。”

列文一个人把稿纸收拾到她给他新买的公文包里后,便在娶她以后才增加了优雅配件的新盥洗盆里洗起手来。列文因为自己的新想法露出了微笑,同时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种类似后悔的感觉折磨着他。自己现在的生活中,有一种他暗自称之为可耻的、娇气的和卡普阿144人们的懒洋洋享乐的东西。“这样生活不好。”他想,“瞧,都快三个月了,我却几乎什么也没干。可以说今天是头一次认真地工作,而结果呢?刚开始就丢下了。连自己日常的工作——我也几乎扔下了。田庄——我也既没有走着也没有骑马过去看看。有时候是我舍不得把她一个人留下,有时候是我看到她寂寞。而我还以为结婚前生活得马马虎虎、随便点儿算不得什么,结婚后可要开始真正地生活了。可是瞧,快三个月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无聊和无益地过过日子。不,这不行,我得开始。当然,她没有错。她是无可指责的。我自己本应当坚定些,保持自己男子汉的独立性。否则的话,我自己会习惯成自然,还会使她养成习惯……当然,她没有错。”他暗自说。

但是,一个不满的人是难以不指责别的什么人的,尤其难以不把自己的不满归咎于自己最亲近的人。因此,列文的头脑里模模糊糊在想,倒不是说她本人有什么错(她在哪方面都不可能有错),错的是她受的教育,太肤浅和轻浮(“这个傻乎乎的恰尔斯基:我知道她想制止,可她不善于制止他。”)。“对,除了关心家务,除了关心自己的打扮和broderie-anglaise,她没有一项认真的兴趣。无论对我的工作,对田庄经营,对农民们,还是对她相当在行的音乐和文学。她什么也不干,而且感到完完全全的满足。”列文在内心里这样指责,却还不理解她正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那个阶段作准备,这就是自己将同时做丈夫的妻子和家庭的主妇,还将怀孕、抚养及教育孩子。他不理解她凭直觉知道的这一点,她正在为这种可怕的劳动作准备,并不因为现在正享受无忧无虑的爱情而责备自己,而是高高兴兴地构筑着自己未来的窝。

16

列文到楼上,看到妻子正坐在一把新茶炊旁边,面前摆着一套崭新的茶具,还叫上老保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坐在茶几旁边,并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则正读着陀丽写来的一封信,她们姐妹俩经常有书信往来。

“你瞧,你太太让我坐下,要我陪她坐在这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边说边和善地对吉蒂微笑。

在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这些话里,列文发觉近来她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他看出,虽然新的女主人夺走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权柄而令她伤心,不过吉蒂毕竟胜利了,她使对方喜欢上了自己。

“瞧我把给你的信也拆了。”吉蒂一边说,一边把一封信递给他。“好像是你一位哥哥的女人寄来的……”她说,“我没有读它。而这几封是我家人和陀丽写来的。你想想啊!陀丽把格里夏和塔尼娅带去参加萨尔玛特斯基家的儿童舞会了;塔尼娅扮演了侯爵夫人。”

可是列文没有听她说话;他红了脸,接过哥哥尼古拉原来的情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信,开始读起来。这已经是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写道,他哥哥无缘无故把她撵走了,并用天真动人的口气补充说,虽然自己又处于贫困之中,但不求什么,也不指望什么,只是一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奇身体虚弱,没有她会完蛋的,因此请求他弟弟关照他。现在这封信里,她写的情况不同了。她说她找到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两人又在莫斯科一起过日子了。她曾陪他到一个省城去,他在那里得到了一个职位。可是他和那里的头头闹翻了,于是又返回莫斯科,但路上他病得那么严重,几乎都起不了床了。她写道:“他总提到您,还有,他一点钱都没有了。”

“你看,陀丽写到你呢。”吉蒂笑眯眯地开口说,但突然停下来了,因为她发现丈夫脸上的表情变了。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她信中告诉我,尼古拉,哥哥他快死了,我得去一趟。”

吉蒂的脸色顿时变了。关于塔尼娅扮侯爵夫人,关于陀丽,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脑海里瞬间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去?”她说。

“明天。”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她说。

“吉蒂!啊,这是怎么了?”他用责备的口吻说。

“什么怎么了?”他刚才提问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很懊恼的样子,这使她感到委屈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要死了,”列文说,“而你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为了和你一样的原因。”

“就连这么重要的时刻,她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会感到寂寞。”列文想。而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这种借口使他生气了。

“这不行。”他严厉地说。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眼看事情要闹到争吵的地步,便悄悄放下茶杯出去了。吉蒂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丈夫说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一点特别使她感到委屈,那就是他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

“可是我在对你说,如果你要去,我也和你一起去,一定要去,”她急忙愤愤地说,“为什么不能?你为什么说,不可能?”

“因为,天知道这是要去哪儿,走什么样的路,住什么样的旅馆。你会让我为难的。”列文尽量冷静地说。

“一点儿也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

“好,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女的,你怎么好同她接近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谁及有什么在那里。我只知道自己丈夫的哥哥要死了,丈夫要去看他,因此我也和丈夫一起去,以便……”

“吉蒂!你不要生气。可是你想想,这事情是这么重要,我想起来就痛苦,你却还要任性,不愿一个人留下。好吧,既然你一个人感到寂寞,那就到莫斯科去。”

“看你,总是把我想象得很坏很卑鄙。”她含着委屈和愤怒的眼泪说,“我没有什么,既没有软弱,也没有……我只感到丈夫痛苦的时候和他在一起是自己的责任,可是你却故意要伤我的心,故意装作不懂……”

“不,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做奴隶!”列文叫嚷着站起来,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

“那你为什么结婚?本可以自由自在的。为什么,你后悔了吗?”她说着,跳起来冲向客厅。

他跟着过去时,看见她眼泪汪汪地在抽泣。

他开始说,设法寻找一些并不打算说服她而但愿她能安静下来的话。可是她不听他说话,而且怎么也不同意他的意见。他向她俯下身去,握起她一只竭力反抗的手。他吻了吻那只手、头发,又吻那只手,她还是保持沉默。但当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并叫了声“吉蒂”时,她突然清醒过来,哭了并与他和好了。

终于决定了两人一起去。列文告诉妻子,他相信她决意要去只是为了帮忙,即便哥哥身边有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在;但在内心深处,他这次对她和自己都不满意。他对她不满意,是因为没有他,她就没法照顾自己(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她的爱情是这么幸福,现在竟因为她太爱他而感到自己不幸了,这种想法使他感到奇怪);他对自己不满意,是因为没有坚持自己。他内心深处更不能同意的是,她会不介意那个和哥哥在一起的女人的事儿,还恐惧地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冲突。就凭他妻子吉蒂将和那个女的住一个房间,就使他感到厌恶和惧怕得发抖。

17

尼古拉·列文住的省城旅馆是那些按照新式的完备规模,抱着最美好的意图,装修得清洁、舒适乃至华丽的外省旅馆之一,可是由于住过的房客的原因,它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肮脏的酒吧,光有个现代化设施完善的虚名,而那徒有其表的假象反使它变得比老式普通的旅馆还要糟。这家旅馆已经处于这种状况:看门人是个穿一身脏制服在入口处抽着烟的大兵,一架令人讨厌的阴暗而光滑的铸铁的梯子,穿着肮脏燕尾服的堂倌太放肆随便,还有大厅里用以点缀餐桌的一束束蜡制花朵都沾满了灰尘,到处是垃圾、尘土,非常脏乱不堪,兼有类似于现代铁路上的那种新的、趾高气扬的忙乱。所有这一切——都使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感到不愉快,特别是这家旅馆给人的虚假印象,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与过去所发生的情况一样,他们很快就知道上等客房已经一套都没有了:有一套是被稽查员占着,另一套由莫斯科来的一位律师住着,第三套由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娜公爵夫人住着。只剩下一套肮脏的房间;还有一套他们答应晚上可以空出来。他抱怨妻子,自己预料的情况果然发生了,那就是他正一门心思不安地想着哥哥怎么样了时,却不得不先费心照顾她。列文把妻子领到租下的一套客房里。

“你走吧,走吧!”她边说边用怯生生的犯了过错似的目光看着他。

他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立刻碰上了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她知道他来了,却不敢进来找他。她还是和在莫斯科他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同一件丝绸裙子,裸着双臂和脖子,同样一张善良、呆板,稍稍胖了点的麻子脸。

“啊,怎么的?他怎么样?怎么的?”

“很不好。起不了床了。他总盼着你们。他……您……是带夫人来的?”

最初一刹那,列文不明白是什么使她惶恐不安,不过她立刻向他作了解释。

“我就走,我到厨房去,”她说,“他会感到高兴的。他听说了,他认得她,记得在国外见过。”

列文明白了,她指的是他妻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走,我们走!”他说。

但是他刚抬腿,客房的门开了,吉蒂探出头来。列文涨红了脸,羞怯又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认为是她使自己和她处于这种为难的情况;不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脸红得更厉害。她缩着整个身子,脸红到眼泪快掉出来了,双手抓住头巾的两个角,把它往自己的手指头上缠,不知道要说什么和做什么。

在吉蒂看着这个对她来说不可思议的可怕女人的目光里,列文最初一瞬间见到的是一种好奇的表情;但这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那怎么样?他怎么样?”她对丈夫,然后又对她说。

“我们总不能站在走廊里谈呀!”列文说,同时扭过头来,怒气冲冲地看着一位好像有事儿正双腿微微颤抖着在走廊上经过的先生。

“啊,那进屋里来吧。”吉蒂对已经恢复平静的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发现丈夫脸色惊恐的样子,她说,“要不,你们去吧,去吧,有事再让人来叫我。”她说着便回房里去了。列文便去看望哥哥。

他在哥哥那里所看到和感觉到的,是一种自己怎么也没有料到的情景。他预料的是自己听说的肺结核病人常见的自我欺骗状态,秋天哥哥来的时候,那种状态曾使他大为吃惊。他预料会在哥哥身上看到更明显的临死征兆,更虚弱,更消瘦,但大体上总还是原来的样子。他预料自己将经受当时曾经受过的那种对失去心爱哥哥的怜惜及面对死亡的可怕感觉,只不过程度更深罢了。所以,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可结果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在一间窄小肮脏的客房里,彩画装饰的墙壁被吐得脏兮兮的,听得到薄薄一层隔板那边说话的声音,污脏的空气令人窒息,稍稍离开墙壁的一张床上躺着个被子盖着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放在被子上面,耙子般张开着的长手掌不可思议地放在一段长长的消瘦平直的颈骨上。他侧过脑袋躺在枕头上。列文可以看到他鬓角上汗滋滋稀疏的头发,以及那紧绷着的仿佛透明的前额。

“这个可怕的躯体不可能是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他走近了些,看到了面孔,已经不能再怀疑了。这张脸虽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列文只要一看这双向上睁开的生动的眼睛,注意一下粘到一起的短胡子下的嘴巴的轻微活动,便明白了那个可怕的事实,这个僵死的躯体是他还活着的哥哥。

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严厉而带责备地看了看进来的弟弟。于是,两个活着的人之间的生动关系,通过这一目光建立起来了。列文立刻就感到这凝视着他的目光里包含的指责,他同时为自己的幸福感到内疚。

康士坦丁握起他的一只手时,尼古拉微微笑了笑。这微笑是虚弱的、几乎觉察不到的,而且虽然在微笑,一双眼睛的严厉表情却没有变。

“你想不到看到我会是这种样子吧。”他艰难地说。

“对……不,”列文的用词都乱了,“你怎么不早给我个信儿呢,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到处向查讯处打听你。”

他想打破沉默,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哥哥一句也不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显然是在细想每句话的含意。列文告诉哥哥,自己的妻子也一起来了。尼古拉显得很高兴,但是说怕自己这副样子吓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尼古拉突然转动身子,开始说了几句话。列文从他脸部的表情上猜出他会说出什么特别重要的话来,可是尼古拉说的是自己的健康。他埋怨大夫,为没有请个莫斯科的著名医生感到惋惜,列文明白了,他还一直抱着希望。

列文利用沉默的头一分钟站起来,想借此摆脱痛苦的感觉,就是一分钟也好,他说他去把妻子叫来。

“那好,我叫他们把这里打扫一下。我在想,这里又脏又臭。玛莎!把这里打扫一下。”病人艰难地说。“对,打扫完了,你就走开。”他补充说,同时询问地注视着弟弟。

列文什么也没有回答。到了走廊里,他停了下来。他说了去叫妻子来,可当他弄清楚了自己所经受的感觉之后,决定相反地要尽量说服她不要到病人这里来。“她干吗要像我一样来受这份折磨?”他想。

“啊,什么?怎么样?”吉蒂脸色惊恐地问。

“哎呀,这真可怕,真可怕!你为什么来呢?”列文说。

吉蒂沉默了半秒钟,羞怯而可怜巴巴地瞧着丈夫;然后,她走过去,用双手扶住他的一只胳膊。

“柯斯佳!带我到他那儿去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会好受些。你只要带我去,请你带我去嘛,然后你就走开,”她说,“你要知道,我看见你,而没有看到他,对我来说就更加难受。我可以在那里,也许对你对他都用得着。求你了,让我去吧!”她恳求丈夫,好像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取决于此了。

列文只好同意了,他恢复了平静,并完全忘了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带着吉蒂一起又回去看望哥哥。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不停地瞅瞅丈夫,让他看看自己大胆而富有同情心的脸,走进病人的房间,接着就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把门关上。她迅速而安静地走到病人的卧榻旁边,再绕过去使病人不必转过头来看自己,立刻将他只剩下骨头的一只大手抓在自己一只娇嫩的手里握了握,并开始用女人特有的,一种不使人感到屈辱又富有同情心的声音,轻轻地、亲切地和他说起话来。

“我们见过面,可不认识,在索顿。”她说,“您不会想到,我做了您的弟媳妇。”

“您要认不出我了吧?”她进去时,他脸上露出微笑说。

“不,我认出来了。您让我们知道,这样做很好!柯斯佳没有一天不想到您,不担心您的。”

但是,病人的兴奋没有保持多久。

她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又呈现出一个人临死时羡慕活着的人的那种严厉责怪的表情。

“我是怕您住在这里不太舒服吧。”她说,同时避开他凝神注视的目光而环顾起房间来。“应当请房东换个房间,”她对丈夫说,“好使它离我们近些。”

18

列文无法平静地看着哥哥,有哥哥在场,他也无法感到平静。他到了病人房里,一双眼睛和注意力就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既看不清也区别不出哥哥状态的详细情况。他闻到可怕的气味,看到一片污脏、紊乱、受折磨的情景,听到呻吟声,又感到无能为力。他脑袋里却没有去想弄清病人情况的全部细节,没有去想怎么使躺在被子下面的那个躯体,那些弯曲着缩成一团的消瘦小腿、骶骨的下部和背脊,使它们放得好点儿,如果没有办法改善,那么就是少受点儿罪也好。他一开始考虑所有这些细节,就像背上给浇了一瓢凉水。他已经坚信不疑,不管是延长生命或减轻痛苦,都已经再没有办法可想了。但是他认为任何办法都无补于事的意识,被病人感觉出来并使他生气了。因此,列文更感到痛苦。待在病人房里,对他来说,成了最糟糕不过的折磨。于是,他便不断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出来又进去,没法一个人留在里边。

但是,吉蒂的想法、感觉和做法,完全不是这样。她一见到病人的模样,就可怜起他来了。而且在她那女人的心灵里,这种可怜引起的完全不像是她丈夫的那种可怕和厌恶的感觉,而是要求行动,要求了解病人情况的全部细节并帮助他。她毫不怀疑她应当帮助他,也毫不怀疑她能够帮助他。并且立刻动手做起来。她派人去请大夫,派人跑药房,叫和自己一起来的侍女及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打扫房间,自己也清洗点儿什么,把一切弄得干干净净,在病人的被子下面也给垫了点儿东西。按照她的吩咐,有些东西拿到房里来了,有些东西又从病房里搬了出去。她亲自往自己客房里去了好几次,不顾遇到的一些先生对她的注意,拿来了床单、枕头套、毛巾和衬衫。

在大厅里给工程师们送午饭的仆人,一听见她的召唤,便露出怒气冲冲的脸色,却不能不照她的吩咐去做,因为她是那么亲切而坚持,使人无法拒绝。对这一切,列文都不赞成;他不相信这样对病人会有什么好处。他最怕的,是病人会生气。可是病人虽然好像对一切都显得淡漠,倒没有生气,只是害臊,总的来说对她为自己所做的仿佛还表示关心。被吉蒂叫去请大夫的列文回来后打开门,正好碰上仆人照吉蒂的吩咐在给病人换内衣。病人瘦长苍白的背部及巨大隆起的肩胛骨和突出的肋骨、脊椎骨都露在外面,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和仆人还把衬衫袖子弄混了,怎么也没法把一只长长地耷拉着的手臂伸进去。列文进来后,吉蒂赶快把门关上,不朝里边看,可是病人呻吟起来了,她于是迅速到了他那里。

“快点儿嘛。”她说。

“对,您别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

“您说什么呀?”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反问他。

不过吉蒂听清楚并明白了,他是为自己在她面前赤裸感到难为情和不高兴。

“我不看,我不看!”她边说边帮着纠正病人的一只胳膊。“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您从那一边绕过来,把它扭过来。”她补充说。

“请你去一下,我的小口袋里有个小玻璃瓶,”她对丈夫说,“知道吗,在旁边一个小口袋里,请把它拿来,等你回来时,这里就全收拾好了。”

拿了小玻璃瓶回来的列文,发现病人已被安放好了,而且周围的一切全变了样。一种醋加香水的气味代替了原来的臭气,那是吉蒂翘起嘴唇鼓红了两腮用一根小管子喷的。室内已经没有了尘土,床上铺了条毛毯。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小玻璃瓶、一个长颈凉水瓶及折叠好的内衣和吉蒂的broderie-anglaise活儿。靠着病人床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瓶酒精、一支蜡烛和一些药粉。被冼干净、梳理过的病人正躺在洁净的床单上,垫着高高的枕头,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他正露出一种新的希望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瞧着吉蒂。

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后请来的大夫,不是原来给尼古拉·列文治病并使病人不满的那一位。新来的大夫取出听诊器给病人检查后摇摇头,开了药,特别仔细地说明怎么服药,然后交代怎么保持饮食营养。他建议病人吃稍稍煮一下的生鸡蛋,喝塞尔特碳酸矿泉水加适当温度的热牛奶。大夫走后,病人对弟弟说了点儿什么;但列文只听清了最后几个词儿:“你的卡佳。”据他看着她的那种目光,列文明白了他是在夸她。他便把哥哥称之为卡佳的她叫来。

“我感觉好多了,”他说,“瞧,要是和您在一起,我早就康复了。真好!”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并把它往自己的嘴唇上拉,但又仿佛怕她会不高兴似的改变了主意,放开这只手,只摸了摸它。吉蒂用双手捧住他那只手,并握了握它。

“现在您把我翻到左边,就睡觉去吧。”他说。

谁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只有吉蒂一个人明白了。她明白,是因为她用脑子不断地注意着,看他需要什么。

“翻到另一边,”她对丈夫说,“他总是靠那边睡的。你翻吧,叫仆人来太麻烦。我是翻不动。而您也翻不动吧?”她转过头来对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怕也不行。”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回答。

用双手抱住这个可怕的躯体,握住被子下那些他不想知道的部位,也令列文感到害怕,但受妻子的影响,他做出一副妻子熟悉的果断脸色放开手去把它们抓住,尽管自己有力气,却还是感到这些已经消耗殆尽的部位真是重得出奇。在给他翻身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大而消瘦的手臂挽着,吉蒂迅速而不出声地把枕头翻过来,把它拍拍松并把病人的脑袋放正,他那稀疏的头发又沾到一边的鬓角上。

病人把弟弟的一只手抓在自己手里。列文感到他想要他的手做点儿什么,正把它朝一个方向拉。列文屏住呼吸,完全依着他。对了,他是把它往自己嘴上拉,并吻了吻。列文痛苦得浑身颤抖起来,无法说出一句话,便走出了房间。

19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当晚和妻子交谈时,列文不禁这么想。

列文想到《圣经》里的这句格言,并不是因为他自认为是个智者。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大智大慧的人,但自信自己比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聪明,他也相信,他是集中全部心力去思索死的问题的。他同样知道,许多很聪明的男人——他读过他们的著作——都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他们所知道的还不及自己的妻子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他哥哥尼古拉称之为卡佳和列文特别高兴听到他这么叫的吉蒂,以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这两个女人不管区别多大,在这一点上,她们却完全相似。两人都毫无怀疑地知道,什么叫活及什么是死,尽管她们都不懂得如何回答,甚至也不会明白列文所想象的那些问题,但她们都不怀疑生死的意义,对这个问题,不仅她们两人的观点一致,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致。她们坚定不移地知道什么叫死,因此,她们一下子就懂得该怎么照顾临死的人,而不去害怕他们。列文和其他一些人呢,虽然在那里谈论死亡,却显然并不知道死亡,因为他们害怕死亡,而且显然不知道人们要死的时候该怎么办。假如这时候列文一个人和尼古拉在一起,他一定会恐惧地看着哥哥,并怀着更大的恐惧等待着,此外便什么也不会做了。

不仅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看,该怎么走。说些无关的事情,他会觉得是亵渎,不行;说死亡,说阴暗的事情——也不行;沉默不说话——也不行。“看着吧——他会想我在研究他,我害怕;不看吧——他会以为我心不在焉。踮着脚走——他会不满意,迈着大步走——自己不好意思。”吉蒂她不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她只替他着想,她知道该说些什么,因此一切都很顺利。她既讲了自己还讲了自己的婚姻,既微微笑着可怜他和亲近他,还讲了康复的机会,而且一切都好;可见,她知道。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行动,不是出于本能的、不是动物性的、不是非理智的,因为除了肉体的护理和减轻痛苦之外,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和吉蒂都为临死的人要求某种比肉体的离去更重要的,及某种与肉体毫无共同之处的东西。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谈到去世的老人时说:“怎么呢,感谢上帝,大家为他举行了圣餐仪式,给他涂了圣油,愿上帝保佑每个人都这样死去。”卡佳也完全一样,除了关心内衣、褥疮、酒精等所有这一切之外,头一天就及时说服病人必须受圣餐和涂圣油。

晚上,从病人那里回到客房后,列文耷拉着脑袋坐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别说吃晚饭、安排过夜、考虑他们将做些什么了,他甚至都不会对妻子说一句:他感到不好意思。吉蒂则相反,比平常更能干,甚至还比平常更活跃。她吩咐把晚饭端来,亲自打开行李,亲自帮着铺床,而且没有忘记撒除虫粉。在她身上表现出男人面临厮杀、搏斗时,在危险和生命的决定性时刻才有的激动和机敏,就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而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只在此刻奋力一搏。

什么事情到她手里都得心应手,还不到十二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好像有点儿特别,旅馆的客房变得跟家里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小镜子都拿出来了,桌布也铺上了。

列文感到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说话,都是不可原谅的,还觉得自己的每个动作都不礼貌。她倒是在整理小刷子,而且做得一点也不使人讨厌,也没有丝毫委屈的感觉。

不过,他们什么也吃不下,而且久久睡不着,甚至好长时间没有躺下睡觉。

“我很高兴,总算说服他明天行涂圣油礼了。”她穿着短上衣坐在自己的一面镜子前,一边用细密的木梳梳着自己柔软芳香的头发一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事儿,不过我知道,妈妈对我说过,有一种祈求病人好起来的祷告。”

“难道你以为他能好起来?”列文说,同时,注视着她通常总是盘着而只有当梳子往下梳时才在她圆圆的小脑袋后边拖出来的长发。

“我问过大夫了: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可是,医生知道什么呢?我还是很高兴说服了他,”她斜过眼睛从头发缝里看着丈夫,“什么都有可能的。”她带着特殊的狡黠表情补充说,这是她谈到宗教时脸上常有的一种表情。

在他们还未婚时谈过一次宗教,后来无论他还是她都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但她一直履行宗教仪式,到教堂去,做祷告时总是带着所要求的那种平静的虔诚态度。虽然他的信念恰恰相反,但她仍然坚定地相信他是个基督徒,而且是比她还要虔诚的基督徒,他嘴上这么说,完全只是他那种可笑的男人的胡思乱想而已,就好比他说broderie-anglaise:所有善良的人好像都填补窟窿,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

“是啊,瞧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这个女人,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排所有这些事情,”列文说,“而……应当承认,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你是这么纯洁,以至……”他握起她的一只手,没有吻(在人家快要死的这种时候,他觉得吻她的手是一种亵渎),而只是带着认错的表情握握它,同时注视着她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

“你一个人会很痛苦的。”她说着,高高举起原来捂住高兴得通红的脸颊的双手,把辫子盘到后脑上,并用发针别住。“不,”她接着说,“她不懂……我呀,幸好,是在索顿学会的。”

“难道那里也有这样的病人?”

“有病得更重的呢。”

“对我来说,可怕的是我没法不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原来是个多么出色的少年,可我当时不理解他。”

“我非常非常相信。我觉得我们本来会和他相处得很好的。”她说道,并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害怕了,她瞅了丈夫一眼,一双眼睛已经噙满了泪水。

“对,本来,”他哀伤地说,“他真是个人们说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那种人。”

“我们还得挨好些日子呢,应该睡觉了。”吉蒂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表说。

20

死亡

第二天,给病人举行了授圣餐和涂圣油的仪式。在仪式进行时,尼古拉·列文热烈地做了祈祷。他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台布的牌桌上的圣像,流露出那么热烈的祈求和希望,连列文看着都觉得可怕。列文知道,这种炽热的祈祷和希望只会使他和自己如此热爱的生命告别得更加沉重。列文了解哥哥和他的思路;列文了解哥哥不信教不是因为没有信仰能使自己生活得轻松点儿,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世界上各种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了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哥哥这时候恢复信仰是不正常的,而只不过是一种带着一线希望的渴望治愈的暂时的自私的表现。列文也知道,吉蒂还用自己道听途说的种种奇特的治疗办法增强了他的这种希望。这一切,列文全都知道,因此看着这种正在祈祷的充满希望的目光及他那只瘦成皮包骨头、吃力地举起在自己十分紧张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手,看着隆起的肩膀以及空荡荡呼哧呼哧的胸膛已经再也无法容纳病人所请求的那种生命时,他真是痛苦极了。在这一神秘的时刻,列文也在祈祷,就像他作为一个不信教的人上千次做过的那样。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的话,你就让这个人恢复健康吧(这话也重复许多次了),这样你拯救了他,也拯救了我。”

给病人涂了圣油以后,情况突然大有好转。他整整一个小时没有咳嗽过,露出了微笑,吻了吉蒂的手,含着眼泪感谢她,还说自己感觉良好,哪儿也不疼,并觉得有胃口有力气了。给他送汤来时,甚至他还自己坐起来,要吃煎肉饼。尽管他已经毫无希望,尽管很明显他已经好不起来了,列文和吉蒂还是处于同样的幸福和羞怯的兴奋之中,好像是怕自己弄错了似的。

“好些了吗?”“是啊,好多了。”“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毕竟好些了。”他们悄声地在说,互相微笑着。

这种陶醉并不长久。病人平静地睡着了,但半小时后又被咳嗽咳醒了。于是,无论周围的人还是他本人,一切希望都突然消失了。痛苦的实际情况无疑打破了列文、吉蒂及病人自己原来所抱的希望,甚至使他们回忆不起这种希望来。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去回忆半小时前的那种情况,要求把带小孔眼纸盖的吸碘酊小玻璃瓶递给他。列文把它给了他,他这时便用涂圣油礼时那种热烈的带希望的目光注视着弟弟,要求他证明大夫确实说过吸碘酊能产生奇迹。

“怎么,吉蒂不在?”当列文不太情愿地肯定医生这么说过时,他一边呼噜呼噜地说,一边环视着四周。“不,可以这样说……我演出这幕滑稽剧,是为了她。她那么可爱,不过我们俩已经不能欺骗自己了。瞧,我相信这个。”他说着,便用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抓起小玻璃瓶,把它放到自己嘴下吸起来。

晚上八点钟,当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时,列文和妻子正在自己的客房里喝茶。她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他要死了!”她低声说,“我怕他马上就要死去。”

两人一起跑到病人房里。他用一只手支撑着坐在床上,弯着自己长长的背部,低低地耷拉着脑袋。

“你感觉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列文轻轻地问。

“我怕是要走了。”尼古拉艰难而十分明确、像从自己身上挤出来似的说。他没有抬起头,只是一双眼睛向上瞧,避开弟弟的脸。“卡佳,你出去!”他又说。

列文跳起来,低声用命令的口气要她出去。

“我要走了。”他再一次说。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列文没话找话地说。

“因为我要走了,”他好像喜欢这样表达似的说,“结束了。”

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身边。

“您还是躺着吧,那样好受些。”她说。

“我很快就静静躺着了,”他说,“一个死人,”他生气地嘲弄着说,“好吧,如果你们需要,就让我躺下吧。”

列文扶住哥哥的背让他躺下,坐在他旁边,屏住呼吸地注视着他的脸。一个临死的人躺着,闭着眼睛,但前额上的筋肉偶尔在抽动,就像在进行深沉而紧张的思考。列文不由得思索起此时哥哥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费尽心思,自己的头脑里仍是一片漆黑,倒是根据哥哥这张平静而严峻的脸和眉毛下筋肉的微微活动,可以看到一个人临死时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对,对,这样!”临死者拉长声音慢慢地说。“你们等一等。”他又沉默了。“是这样!”他突然宽慰地拉长声音说,仿佛对他来说一切全都决定了。“啊,上帝。”他说完,沉重地叹了口气。

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在变凉。”她悄悄地说。

列文仿佛觉得病人一动不动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他还活着,还偶尔透口气。因为神经紧张,列文已经有些疲惫了。他虽然拼命思索,却还是不明白“是这样”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早已经落在临死者的后面了。他已经无法去考虑死亡这个问题本身,然而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些想法,现在,在这个时候,自己需要干什么:把病人的眼睛合上,给他穿好衣服,订购一口棺材。而且怪了,他感到自己浑身冰凉,既不感到悲痛,也没有对哥哥将死去的丝毫的怜悯。如果说他此刻有什么感触的话,那首先是对临死者现在具有的他所无法理解的事情的妒忌。

他还久久地坐在他身边,还在等待着结束,但结束没有到来。门打开了,吉蒂进来了。列文站起来想拦住她。可是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临死者的声音。

“你别走开。”尼古拉说,并伸出一只手。列文把自己的一只手递给他,同时生气地对妻子挥挥手,要她走开。

他把临死者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坐了半小时,一小时,又一小时。他现在已完全不去考虑死亡了。他在想,吉蒂在做什么,隔壁房间里住着谁,医生住的是不是自己的房子。他想吃饭和睡觉。他小心翼翼把一只手腾出来,去摸病人的脚。脚已经凉了,但病人还在呼吸。列文又踮起脚想走开,而病人又微微动了动,并说:

“你别走。”

天亮了,病人的情况没有变。列文悄悄地抽出手来,不去看临死者,到自己房里睡觉去了。他醒来时,听到的不是哥哥的死讯而是病人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他又坐起来,咳嗽,又开始吃东西,说话,并且又不停地说死亡,又开始表达康复的希望,又显出比原来更生气和更阴郁的样子。无论列文和吉蒂,谁都无法劝说他安静下来。他生每个人的气,对每个人都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为自己的痛苦而责备每个人并要求给他从莫斯科请一位名医来。凡有人问他感觉怎么样,他都带着同样恶狠狠的表情指责说:

“我痛苦得要命,受不了!”

病人的痛苦越来越严重,特别是由于无法医治的褥疮,而且对周围人的火气也越来越大,一切方面都指责,特别抱怨他们没有从莫斯科请位医生来。吉蒂想尽一切方法帮助他,安慰他,但完全没有用,而且列文感觉到吉蒂无论体力和精神上也受尽了折磨,虽然她自己并不承认这一点。他把弟弟叫去和生命告别的那个晚上,大家知道他不可避免地一定快死了,认为他已经死了一半了。大家都盼望着一点——他尽快地死了吧,可是又都隐瞒着这样的想法,给他从小玻璃瓶里拿药,找医生,同时欺骗他又欺骗自己,还互相欺骗。这一切都是虚伪的,一种卑鄙的、侮辱人和亵渎神明的虚伪。因为列文比大家都爱临死者,他特别强烈而痛苦地感觉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已想着使两位哥哥哪怕在临死前和解也好。他于是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写了封信,收到回信后,就把它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写道,他没法来,但用动人的言语请求弟弟原谅。

病人什么也没有说。

“给他回信时我该写些什么呢?”列文问,“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儿也不!”尼古拉烦恼地回答,“你写信告诉他,让他给我请位医生来。”

又过了折磨人的三天,病人的情况依然是那样。凡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他不如死了的好。旅馆的跑堂、老板、所有的房客、大夫、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列文和吉蒂,大家都这样认为。只有病人自己没有这个愿望,相反他倒是因为人们没有给他请来大夫而生气,并继续服药和谈论生命。只有在服了吗啡后一时忘了痛苦的难得几分钟,他在半昏迷状态中有时吐出自己心灵里比其他所有人感觉更为强烈的东西。“啊,但愿一下子结束了!”或者:“这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啊!”

相应加大的痛苦也在起作用,在为他往死亡的方向作准备。没有一种情况他不感到痛苦,没有一分钟他不昏迷不醒,全身所有的部位没有一处不疼痛,不感到受折磨。就连对这个躯体的回忆、印象和思想,这时在他身上都引起和这个躯体本身一样的厌恶。其他一些人的模样,他们的话语,自己个人的回忆——所有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种痛苦。周围的人们感觉到了这一点,在当他的面时都不允许自己自由行动、交谈、表达自己的愿望。他的全部生命只剩下痛苦的感觉和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

在他的身上,显然已经慢慢完成了这样的转折,迫使他把死亡看成自己愿望的满足,看成是一种幸福。原来像饥饿、疲劳、口渴这样一些因为痛苦或贫乏而引起的每种单独的愿望,都通过身体得到某种机能的快感而满足了;但是现在,贫乏和痛苦没有得到满足,而满足的尝试则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融合成一个——摆脱全部痛苦及其根源的肉体这样的愿望。但他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表达这种摆脱的愿望,因此他也就不说了,而按照习惯,他要求满足那些已经无法实现的愿望。“把我翻到另一边。”他说,然后立刻又要求恢复原来的姿势,“我要肉汤。拿肉汤来。说点儿什么吧,你们为什么不做声。”可是只要别人一开始说,他就闭上眼睛,表现出一种疲倦、淡漠和厌恶的样子。

来到省城后的第十天,吉蒂病了。她头痛,呕吐,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大夫解释,她的病是劳累、激动引起的,并劝告她要保持内心平静。

不过午饭后,吉蒂起床了,并和平常一样到病人那里帮忙干活去了。她进去的时候,他严肃地看着她,而且当她说自己病了时,他轻蔑地笑了笑。这一天,他不停地擦鼻涕,可怜巴巴地呻吟着。

“您感觉自己怎么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艰难地说,“疼啊!”

“哪儿疼?”

“到处疼。”

“今天要完了,您瞧。”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虽然是悄悄说的,可是因为病人很敏感,列文注意到他会听见她的话。列文便对她嘘了一声,并扭过头去看了病人一眼。尼古拉听到了;不过这些话没有对他产生任何作用。他的目光始终是责备和紧张的。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她跟他出来到了走廊上时,列文问她。

“他开始在自己身上乱抓。”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说。

“怎么乱抓?”

“就这样。”她拉着自己的毛料裙子的皱褶说。果然,他注意到这一整天病人都在抓自己,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扯掉。

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是对的。到了夜里,病人已经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而且只能朝自己前面看,目光呆滞地集中在一个方向。甚至弟弟和吉蒂向他弯下腰去希望他能看得见他们时,他仍是那么看着。吉蒂吩咐把司祭请来,给他做临终祷告。

司祭在念临终祈祷文时,临死者没有表现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他一双眼睛闭着。列文、吉蒂和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站立在床边。司祭祈祷文还没有念完,临死者就伸直四肢,叹了口气,并睁开了眼睛。司祭念完了祷告文后,把十字架放在临死者冰凉的前额上,然后把它慢慢裹进项巾里,并默默地大约站了两分钟,碰了碰那双正冷却下来的没有血色的大手。

“他去了。”司祭说着并想走;但是,垂死者粘在一起的胡子突然微微动了动,寂静中响起一个发自胸脯深处清晰而明确的尖锐的声音:

“还没有……快了。”

又过了一分钟,他的脸发亮了,小胡子下露出了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女人们便着手小心地收殓死者。

面前哥哥的样子和如此接近的死亡,使那个秋天的晚上哥哥到他家里来时曾经有过的感觉,又在列文心灵里复活了,那是一种感到死亡是无法猜透的,它在接近而且不可避免的可怕心情。这种感觉,现在比以前更强烈了;而对自己能明白死亡的意义的把握,却减少了;不过现在有妻子在身边,这种感觉并没有导致他绝望:自己虽然终有一死,但又觉得必须去生活,去爱。他觉得是爱情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而且这种爱情在绝望的威胁下变得更强烈和更纯洁了。

死亡这个仍是猜不透的秘密还没有来得及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猜不透的召唤他去爱和去生活的秘密又产生了。

大夫证实了自己对吉蒂的预测。她健康不佳,是因为怀孕了。

21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自从从贝特西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解释中得悉他们只要求他让妻子安宁,不要因自己的出面使她为难,以及他妻子本人也希望这样以后,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茫然若失,什么事儿也决定不了,不知道自己现在要的是什么,于是就听从那些如此乐于管他的事儿的人的意见,别人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直到安娜离开他的家,英国女家庭教师来问是该由她陪他一起吃还是单独用餐时,他才头一次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对此感到害怕。

这种处境下最困难的是他怎么也没法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调和一致起来。倒不是因为自己和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使他恼火,从那时的生活到得知妻子不忠,这个变化他已经痛苦地经历过来了;这种处境是痛苦的,但是他理解。要是妻子当时向他宣告自己的不忠然后离开了他,他会觉得伤心、觉得不幸,不过对他本人来说,不至于陷入像现在这种束手无策、莫名其妙的处境。现在,他怎么也没法把自己不久前对患病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婴儿的宽恕、感动及爱与当前的情况调和起来,也就是不能与自己所得到的这一切报偿调和起来;现在他不仅成了个孤零零的人,而且成了声誉扫地、受人嘲笑、谁也不需要并遭受大家蔑视的人。

妻子走后头两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接待了一些请愿者、一位办公室主任,照常去出席会议,像平时一样到餐所用餐。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两天里,他竭力使自己情绪平静,甚至保持冷淡的模样。在回答怎么处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东西及几个房间时,他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让人看上去是个对已发生的事情并非不知情及没有丝毫失态的模样,而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没有人看出他身上有绝望的表现。到了第二天,柯尔涅依把时装商店送来的一张安娜忘了支付的账单给他,并禀报说商店账房本人在这里等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吩咐叫账房进来。

“对不起,大人,冒昧打扰您了。不过,如果您想让我直接找尊夫人的话,是否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使账房觉得自己好像在沉思,接着他突然转过身子,靠桌子坐下来。他双手掩面,这样坐了好久,几次试图开口说话,却又停下没有说。

柯尔涅依明白老爷的心情,他请账房下次再来。又剩下他一个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故作镇定了。他吩咐把等着的四轮轿式马车退了,并叮嘱谁也不见,也不去吃饭。

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那种蔑视和残酷的压力了,从这位账房和柯尔涅依及他在这两天里见到的所有人的脸上,毫无例外地都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他发觉自己没法不理别人的憎恨,因为这种憎恨不是因为他坏(要是那样的话,他可以尽量变得好些),而是由于他可耻的和可恨的不幸。他知道,人们为这,为他的心在受折磨,才对他毫不怜悯。他觉得人们会像一群狗把一条疼痛难熬而号叫的狗弄死似的消灭他。他知道自己免遭被消灭的唯一办法——是向他们瞒着自己的伤口,他勉强尝试这么做了两天,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对这种寡不敌众的搏斗已经再无力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的绝望感大大增强了,因为他意识到完全得由他一个人来承受这种悲痛。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一切的人,没有一个人会不把他作为一个高级官员,作为一个社会名流,而只把他作为一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可怜人;而且,他在哪里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们是兄弟两个。他们不记得父亲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十岁那年死了母亲。家境不富裕。卡列宁的一位叔叔是个大官和已故皇上一度的宠臣,他培养了他们。

卡列宁在中学和大学全都成绩优异,毕业后由叔叔提携,立刻在官场中崭露头角,而且从那时候起就醉心仕途。无论在中学和大学里,还是步入仕途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谁都不曾有过亲密的友谊关系。哥哥是他心灵上最亲近的人,不过哥哥在外交部供职,长期生活在国外,再说他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结婚后不久就死了。

在他担任省长的时候,省里有一位富裕的贵妇——安娜的姑姑,她把自己的侄女引荐给这个虽非青年却还不老的省长,并搞得他身处要么向这位侄女求婚要么离开这座城市的境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犹豫了好久。有多少理由迈出这一步,就有多少理由反对,却没有一条决定性的理由迫使他改变自己的规矩:疑难时要慎重;但是安娜的姑姑通过一个朋友劝他,说他已损坏了姑娘的名誉,他若是个真诚负责的人就必须向她侄女求婚。他向她求婚了,并尽自己所能把全部感情献给了这位未婚妻和后来的妻子。

他对安娜的那份眷恋彻底消除了他心头再去和别人亲密相处的需要。就是现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也没有一个和他是亲密的。他交游广阔,但没有真正的友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周围有许多这样的人,他可以叫他们到自己家里来吃饭,请他们参与他感兴趣的某件事情,庇护一下某个求情的人,自己可以和他坦率地商讨其他一些人或政府高层的行动;但和这些人的关系都局限在通常习惯严格规定的领域之内,不可能有任何超越。有一个他后来接近的大学同学,本倒可以谈谈个人的苦恼;可是这个同学在遥远地区担任督学。在彼得堡的熟人中间,和他最亲近和谈得来的,就是办公室主任和一位医生了。

办公室主任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斯留京是个朴实、聪明、善良和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对他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同事关系仿佛为他们进行心灵交流树起了一道障碍。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公文上签了字,沉默了好久,瞧瞧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几次试图说话,但都没有开口。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句话:“您听说我的伤心事了吗?”而结果却只和通常一样告诉他,“就这样,您给我把这个准备好。”说完后就放他走了。

另一个人是医生,也对他不错;不过他们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各自都有许多事情忙着,双方都得珍惜时间。

对自己的女性朋友及其中最主要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没有去想。女人毕竟是女人,对他来说,她们都让人觉得可怕和讨厌。

22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给忘了,她可没有忘记他。在这孤独绝望的时刻,她来了,并且没有通报就走进他的书房里。她见到他时,他正好两只手抱住脑袋坐在那儿。

“J\u0027ai forcé la consigne.”145她说,同时迈着急促的脚步,并因为激动和匆忙沉重地喘着气。“我全都听说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我的朋友!”她接着说,双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以自己美丽、沉思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双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皱着眉头欠身起来,从她手里腾出自己一只手给她拿椅子。

“坐下吧,伯爵夫人。我不见客,因为我病了,伯爵夫人。”他说,而且嘴唇在哆嗦。

“我的朋友!”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重复说,眼睛没有离开他,突然她两道眉毛的内侧向上竖起来,在前额上形成一个三角形;她那不漂亮并发黄的脸变得更不漂亮了;不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感觉到她可怜他,而且要哭出来了。因此,他感动了:他抓起她一只胖乎乎的手,开始吻它。

“我的朋友!”她激动得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您不应当沉浸在痛苦中。您的痛苦是巨大的,但您应当找到安慰。”

“我被弄垮了,我毁了,我不再是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松开她的一只手说,但继续注视着她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我的处境真可怕,我哪儿也找不到支持,连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您会找到的,您不要在我身上找,虽然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友谊,”她叹了口气说,“我的支持是爱,上帝赐给我们的那种爱。上帝要支持人是轻而易举的,”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很熟悉的那种兴奋的目光说,“他会支持您和帮助您的。”

这些话虽然包含面对自己崇高感情的感动,而且表达了不久前在彼得堡流行的而卡列宁认为无聊的神秘情绪,他现在听起来却感到愉快。

“我软弱。我被毁灭了。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仍什么也不明白。”

“我的朋友。”莉吉娅·伊万诺夫娜重复说。

“倒不是失去现在所没有的东西,不是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为此难过。但就为自己现在的这种处境,我无法不在人们面前感到羞耻。这样不好,可是我毫无办法,我毫无办法。”

“不是您完成了那种令我和大家赞赏的崇高的宽恕行为,而是上帝把它留在您心中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兴奋得抬起双眼说,“因此您大可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皱起眉头,弯曲起手掌,弄得手指头咯吱吱响。

“什么琐碎的事都得处理,”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伯爵夫人,我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了。现在我整天都得处理,处理从自己新的孤独处境出发的(他着重说了‘出发的’这个词儿)种种家务事。仆人、女家庭教师、账目……种种琐事耗尽了我的精力,我支撑不住了。吃午饭后……昨天我差点儿吃不下午饭。我没法忍受自己的儿子瞧我的那副神气。他没有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想问,而我可受不了这种目光。他害怕看着我,可是这还不够……”

阿列克谢·亚历山太罗维奇想说给他送来的账单,可是他的声音颤抖了,所以没有说。那张蓝色的关于一顶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回想起来就没法不可怜自己。

“我理解,我的朋友,”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我完全明白。您不会在我身上寻找帮助和安慰,不过我毕竟正是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您才来的。如果我能消除您身上所有这些琐碎的、令人感到屈辱的操心事儿……我了解,这方面需要女人家的主意、女人家的安排。您可以把它们交给我来办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没有做声,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一起来管教谢辽若。我不善于处理实际事务。不过,我会担当起来的,我来当您的女管家。您不用感谢我。我这么做不是自己……”

“我不能不感谢。”

“不过,我的朋友,您可别老是沉浸在您所说的那种感情中,不要为一个基督徒的最崇高品德感到羞耻:委屈自己的人使自己变得崇高。因此,您不用感谢我。应当感谢上帝,并祈求他的帮助。唯有在他身上,我们才能找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眼睛向着天空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她的静默中看出她开始祈祷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此刻听着她说的话,就连那些原来使他与其说不愉快不如说多余的感觉,现在都不存在了。如今听起来都显得很自然,很使人安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本不喜欢这种新的狂热精神。他是个信教的人,但对宗教感兴趣首先是政治意义上的,现在新教义对宗教作了一些新解释,引起了争论和分析,这样就从原则上使他产生了反感。过去他对这种新教义抱冷淡甚至敌对的态度,和迷恋这种新学说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他倒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争论,只是默默地回避她的挑战而已。现在他是头一次满意地听她说话,并从内心里不予以反驳。

“为您做的事儿和您说的话,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她结束祈祷时,他说。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再一次地握起自己这位朋友的双手。

“现在我要做点儿事了。”沉默了一会儿并擦去残留在脸上的眼泪后,她微笑着说,“我到谢辽若那里去。非万不得已我不来打扰您。”接着,她站起来出去了。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来到了谢辽若的房间。在那里,她一边往受惊吓的孩子脸上掉着眼泪,一边告诉他,他父亲是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她果真承担起了照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全部操心事儿。不过,她说自己不善于处理实际事务并非言过其实。她的一切吩咐都需要修改,因为没法照办,因此由柯尔涅依作了变动。柯尔涅依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仆从,现在是主管卡列宁全家的不可或缺的人,乘老爷穿衣服的时候,他便平心静气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需要报告的事情全部报告给老爷。不过,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还是极其有用的:她通过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认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和尊敬,从道德上支持他,还有特别使她想起来感到安慰的,在于她几乎使他转向基督教,也就是使他从冷淡的漫不经心的信徒变成一个最近在彼得堡流行的对基督教作出新解释的学说的热烈坚定的拥护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觉得这很容易。他和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及赞成这种观点的人一样,是个完全缺乏深刻想象力、缺乏心灵的力量的人,因此一些由想象引起的观念势必与其他的观念、与现实协调一致,仿佛成了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在那种认为死亡对不信教的人存在而对信教的人是不存在的观念里,他看不出有任何不可能和不合适的东西,因此他具有十足的信仰,自己又是判断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的灵魂里没有罪过,他在这个尘世上已经完全获得了拯救。

不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这种信仰的错误和轻率,而且他也知道,当自己完全不去考虑他的宽恕是最高力量作用的结果而沉浸于那种直接的感情时,他感受到的幸福要比自己现在每时每刻想着自己心中活着个基督以及自己在公文上签字是在履行基督的意志时大得多;不过,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他必须这么认为,因为在屈辱中的他必须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就算是凭空想出来的也好,有了这个立足点,被大家蔑视的他就可以蔑视别人了,所以他也就坚持着,把假想的获救看得和真的获救一样。

23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还是个年轻热情的姑娘时,就嫁给了一个富裕、有名望、和善却沉溺于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婚后不到两个月,丈夫就把她抛弃了,对于她热烈的温柔,伯爵只用嘲笑和敌意作回答,知道他的好心肠和看不出莉吉娅的热烈感情有什么不好的人们,怎么也没法解释他的那种讥笑和敌意。从那以后,他们尽管没有离婚,却一直分居,而当丈夫见到妻子时,对她总是带着一成不变的、原因让人弄不明白的恶毒的嘲笑。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老早就已经不爱丈夫了,但从那时起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别人。她常常同时爱上几个人,其中有男有女;她常常爱上几乎所有在某方面特别出名的人。她曾经爱上凡与皇上有血缘关系的一切亲王和公主,曾经爱上一个大主教、一个助理主教和一个司祭,曾经爱上一个新闻工作者、三个斯拉夫人和柯密萨洛夫146,还有一个大臣、一个医生、一个英国的百万富翁及卡列宁。所有这些时而减弱时而增强的爱情,都没有妨碍她与宫廷及社交界保持广泛而复杂的关系。但自从卡列宁遭受不幸之后,她便承担起特殊的保护任务,自从在卡列宁家效劳之日起,她就最关心他的财产状况,感觉到其他的爱情都不是真的,而自己现在真正爱的只有卡列宁一人。她觉得自己现在对他的感情,比以前所有的感情都要强烈。在分析自己的感情并拿它和以前的感情作比较时,她清楚地发现要不是柯密萨洛夫救了皇上的性命,自己是不会爱上他的;要是没有斯拉夫问题,自己是不会爱上里斯季奇—库德日茨基147的;但是对卡列宁就不同了,她爱的是他本人,是他那种崇高而不被理解的心灵,是他说起话来细巧而拉长的语调,是他那疲倦的目光,是他的性格及那双柔软苍白而青筋鼓出的大手。她不但因为见到他感到高兴,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自己对他产生那种印象的痕迹。她不但想用语言,而且还以自己整个人讨他喜欢。现在,为了他,她比以前更关心自己的衣着打扮。她常常暗自幻想,要是自己没有嫁人及如果他是一个自由的人,那会怎么样。他走进房间时,她激动得涨红了脸,他对她说好听的话时,她控制不住露出兴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