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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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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处于最激动的状态,已经好几天了。她知道现在安娜和符朗斯基在彼得堡。应当挽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能让他和她见面,甚至不能让他痛苦地知道这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在同一个城市里及他时刻都有可能见到她。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通过自己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她称之为可恶的人想做什么,于是便竭力指导自己的朋友这几天里的全部活动,免得他碰见他们。有位年轻的副官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信息,而此人则指望通过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得到一份租赁合同,是他告诉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自己的事务,明天就要离开走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已经开始安下心来了,不料第二天人家给她送来一张便条,她认出了那可怕的笔迹。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笔迹。信封纸厚得像一层树皮;一张相当长的黄色字条上写着大大的花体字,信里还散发出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谁送来的?”

“旅馆的一个受委托人。”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好一阵都难以坐下来读这封信。她心慌得气喘病都发作了。等安静下来之后,她读了这封用法文写的信:

Madame la Comtesse148——我感到,充满您心里的基督感情,使我鼓起不可原谅的勇气写信给您。我为和儿子分离感到不幸。我恳求允许在出发之前能见他一面。我打扰您,请您原料我。我来求您而不去求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只因为不想使这位宽宏大度的人因为提起我而蒙受痛苦。我知道您对他的友谊,您一定会理解我的。您让谢辽若到我这里来,还是事先约定个时间我到家里去,要不,劳您告知在家以外的某个地方及什么时间我能见他?我想不会被拒绝,因为知道决定此事的人的宽宏大度。您没法想象我是多么渴望见到儿子,由此您也没法想象您的帮助将会使我多么感激。

安娜

这封信里的一切都使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感到愤慨:它的内容,它对宽宏大度的暗示,尤其是她从中感到的那种放肆的语调。

“告诉他,没有答复。”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并立刻打开信笺夹,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写了封信,说希望在一点钟的宫廷庆祝会上见到他。

“我需要和您说一件重要而伤心的事情。在那里我们再商定谈话的地点。最好在我家里,我吩咐给您备好茶。一定。上帝给了十字架,但他也赐给了力量。”她加上了这么一句,让他哪怕稍稍有点儿准备。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一般每天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写两至三张便条。她喜欢这种与他交流的方式,它具有她私人交往中所欠缺的优雅和神秘性。

24

庆祝会结束了。出来的人们见面时谈论着当天的最新消息、新得的奖赏及显要官员的职位变动。

“要是让玛丽娅·鲍里索夫娜当军事大臣,而让华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任总参谋长,怎么样?”一个穿着绣金丝边制服的白发小老头子转过来,对问起他职务变动的漂亮的高个子宫中女官说。

“那让我做副官。”宫中女官微笑着回答。

“对您已经有任命了嘛。让您到神职部门去。而且担任您助理的——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小老头子说,同时握起一个走过的人的手。

“您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问。

“他和普佳科夫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我想他已经得过了。”

“不。您瞧他。”小老头子说,同时用礼帽指指卡列宁。当时他正身穿宫廷制服,肩挂一条大红的新绶带,和一位国务咨询委员会有影响的成员停在大门口。“一副幸福和得意的样子。”小老头子补充说,同时停下来去握长得像竞技运动员一样俊美的宫廷高级侍从的一只手。

“不,他显老了。”高级侍从说。

“因为操心。他现在老是在编写规划草案,把一切全都逐条写出来。他现在是不会放过一个倒霉的人的。”

“怎么显老了?Il fair des passions149.我看,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正吃他妻子的醋呢。”

“啊,什么呀!对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请别说她的坏话。”

“可是,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是坏事吗?”

“可是,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的吗?”

“也就是说,不是在这里,宫廷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碰见他们了。她和阿列克谢·符朗斯基一起,bras dessus, bras dessous150,在海军部大街上。”

“C\u0027est un homme qui n\u0027a pas……151”高级侍从官开口说,但又停下来给一位走过的皇族人物鞠躬让道。

人们不停地这样议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指责他并笑话他,他则拦住一位碰上的国务咨询委员会成员不让走,向他滔滔不绝地逐条叙述他起草的财务计划草案。

差不多就在妻子离家出走的同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还遇到了一件对一个为官者来说最为痛苦的事——晋升的路断了。这事儿发生了,而且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本人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仕途到头了。与斯特列莫夫的冲突也好,和妻子发生的不幸也好,或者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命中注定已经达到了极限也好,但对大家来说已经很清楚,他的仕途今年到头了。他还担任着要职,还兼任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成员,但他是个一切都已任期届满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指望了。不管他说什么,提议什么,人们都将把他的话和提议看做仿佛早已知道和毫无用处的意见。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没有感觉到这一点。相反,在不再直接参与政府的活动后,他对别人活动中的缺点和错误看得更清楚了,并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改正它们的办法。和妻子分开后不久,他很快开始起草关于新的法庭管理的无数谁也不需要的条条框框中的头一份。他打算要写的,是谈对新的审判制度的意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仅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官场中的处境,不仅没有为此感到伤心,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满足于自己的活动。

“有妻室的,关心尘世的事情,怎么讨好妻子;没有妻室的,关心主,怎么让主喜欢。”圣徒保罗这么说,现在一切事情都以《圣经》为指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常常想起这句话。他似乎觉得,自从妻子走了之后,自己是以这些计划草案更好地在为主效力。

委员会里那名成员明显急不可耐地希望摆脱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这种态度没有使他感到厌烦;只有当那名委员借一个皇族中的人要经过的机会从他身边偷偷走掉时,他才停止叙述。

剩下一个人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低下头,集中思想,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四周瞥了一眼,便朝门口走去,指望在那里见到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

“而且他们都多么有力气,身体健康。”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心想,同时看着那位强壮而一脸香喷喷连鬓胡子的高级侍从和一位穿制服的公爵的红脖子,自己得从他们身边经过。“说得对,世界上的一切全是恶。”他边想边斜过眼睛再次看了看高级侍从的小腿。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像往常一样显得疲倦而不失威严地向刚在谈论他的几位先生鞠了一躬,并注视着门口,用目光寻找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

“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小老头子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卡列宁说,当时卡列宁正好跟他走到并肩,并冷淡地向他点了点头。“我还没有向您祝贺呢。”他指指他新得的绶带说。

“谢谢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回答,“今天的天气多好。”他立刻说,按照自己的习惯,他强调了“多好”这个词儿。

至于他们笑话他,这一点他知道。不过除了敌意,他也并不指望他们别的什么:他对此已经习惯了。

看到紧身胸衣上高高露出黄色肩膀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从门外进来,及她那双召唤他过去的美丽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微微笑了笑,露出自己一嘴完好无损的洁白牙齿,走了过去。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一身打扮费了好大心思,就像她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每次打扮一样。现在她打扮的目的,和她三十年前所追求的相反。当时她想方设法装饰是要使得自己好看点儿,而且打扮得越漂亮越好。现在却相反,她如此打扮,为的是要和自己的年龄、身段相符。而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方面,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使得他似乎觉得她很有魅力。对他来说,她不仅是对他怀有好心的,而且是包围着自己的那个敌意和讥笑的海洋上唯一的爱情孤岛。

在一排讥笑的目光前边走过时,他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一边,就好像植物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祝贺您。”她用目光瞟着他的绶带说。

他忍住得意的微笑,耸了耸肩膀,闭起眼睛,好像是在说,这并不使他感到高兴。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一大快乐,虽然他任何时候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我们的天使怎么样?”莉吉娅·伊万诺夫娜说,她指的是谢辽若。

“不能说我对他完全满意,”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竖起眉毛,睁开眼睛说,“西特尼科夫也对他不满意(西特尼科夫是被聘来对谢辽若进行世俗教育的老师)。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对于应当触动任何一个人及任何一个孩子心灵的那些主要问题,他呀,都显得冷漠。”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开始叙述自己除公务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关于教育儿子的想法。

在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又回到生活和事业正轨上的时候,他觉得关心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义务。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教育问题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花了些时间,对这个问题作了理论上的研究。在读了几本人类学、教育学和教学法的书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便为自己制订了一个教育计划,请彼得堡一位优秀教育家作指导,着手工作。而且,这件事儿大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

“对,可是那颗心呢?我看出他身上有一颗同父亲一样的心,有这样一颗心的孩子是坏不到哪里去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兴奋地说。

“是啊,也许……至于说到我,我一定会尽自己的责任的。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

“您上我家里去,”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要谈一件使您伤心的事。为了使您摆脱那些回忆,我真愿牺牲一切,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我收到了一封她来的信。她在这里,在彼得堡。”

提到妻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浑身一颤,不过,他的脸上立刻出现一种僵死般一动不动的神情,表现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束手无策。

“我料到是这样。”他说。

莉吉娅·伊方诺夫娜伯爵夫人兴奋地瞅了他一眼,面对他灵魂的伟大,她的眼睛流出了赞赏的泪水。

25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走进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那间小小的舒适的书房,房间里陈列着古代瓷器,墙上挂着肖像画。此时,女主人还没有出来。她在换衣服。

圆桌上铺着块台布,摆着一套中国茶具和烧酒精炉的银茶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漫不经心地观看着装饰书房的无数幅熟悉的肖像画,靠桌子坐下来后,打开放在桌上的一本福音书。伯爵夫人丝绸裙子的沙沙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好了,现在我们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激动地微笑着说,并连忙在桌子和长沙发中间坐下来,“我们边喝茶边谈。”

说了几句开场的话后,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沉重地喘着气,涨红了脸,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交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手里。

读完后,他久久没有做声。

“我不认为自己有权拒绝她。”他抬起眼睛怯生生地说。

“我的朋友!谁身上您都看不出恶!”

“我呀,相反,发现一切都是恶,可是这公正吗?……”

他脸上流露出犹豫不决和寻求建议、支持及在他不懂的事情上予以指导的表情。

“不,”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打断了他,“凡事儿都有个限度。我理解什么叫伤风败俗,”她说得言不由衷,因为她从来都不明白是什么导致女人们不道德,“但我不理解冷酷无情,对谁啊?对您!怎么可以待在您所在的城市里呢?不,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我也正在学习理解您的高尚和她的卑鄙。”

“可是谁愿意落井下石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感到满意,“我全都宽恕了,因此不能剥夺她爱的要求——对儿子的爱……”

“但这是爱吗?我的朋友!这真诚吗?就算您宽恕了,您现在也在宽恕……但我们有权去影响这个天使的心灵吗?他认为她死了。他在为她祈祷,请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过……这样倒好些。可这么一来,他会怎么想呢?”

“我没有去想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显然同意她的意见。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用双手捂住脸,沉默着。她在祈祷。

“如果您问我的意见,”她做了一会儿祈祷后,边拿开手边说,“我建议您不要这样做。难道我看不出您是多么痛苦,这事又揭开了您的创伤吗?就算您像从前一样,将自己置之度外,可是,这又将造成什么后果呢?不是会使您遭受新的痛苦,让孩子受折磨吗?要是她还有点儿人性的话,她自己就不该有这样的愿望。不,我坚决不赞成,而且,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来给她写信。”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同意了,于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写了这样一封信:

仁慈的夫人:

考虑到使您的儿子想起您会产生种种问题,要回答这些问题,就不能不在小孩心中灌输一种批评他视为神圣的东西的精神,请理解您丈夫以基督的爱的精神作出的拒绝。我们求至高无上的上帝赐给您仁慈。

莉吉娅伯爵夫人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这封信,达到了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目的。它使安娜从心灵深处受到了屈辱。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莉吉娅·伊万诺夫娜那里回家以后,这一天都无法全心全意去处理自己的日常事务,也没有了他以前感觉到的灵魂得救了的信教所感受到的那种心灵的平静。

妻子对他犯了这样的大罪,而且,还正如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所指出的那样,自己在妻子面前像个圣人,她本不应当来扰乱他;但是他很不平静:他无法理解自己读过的那些书,无法排解自己对她的态度,关于那些痛苦的回忆。回想起从赛马场回来时自己竟把她承认不忠(特别是他只要求她表面上的体面,却没有要求决斗)看成是一种悔悟,这一点使他感到痛苦。同样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关于自己给她写那封信的回忆;尤其是他那种谁也不需要的宽恕及自己对她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孩子的种种关切,都使他心里感到羞耻和后悔得像被火烫一样。

现在还有使他感到同样羞耻和悔恨的,是他在回想起自己与她全部往事的同时,回想起了当年自己经过长时间的动摇后向她求婚时说的那些令人难为情的话。

“可是,我错在哪里?”他对自己说。在他心里,这个问题又总是引起另一个问题——符朗斯基、奥勃朗斯基……那些小腿肚子肥大的侍从,他们的感情、恋爱、婚姻,是不是另一种情况。于是,他头脑里浮现出一系列这种精力旺盛、强壮有力、毫不怀疑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由得吸引他好奇的注意力的人。他从自己身上驱散了这些想法,竭力使自己确信他活着不是为了此时此地的生活,而是为了一种永恒的生活,为了存在于他心灵中的和平与爱。但是,他在这现实的、微不足道的生活里,仿佛觉得自己犯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这一点是这么折磨他,使他觉得仿佛自己所信仰的永恒的得救都并不存在了。不过,这种诱惑继续了没有多久,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心灵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与高尚;有了这种心境,他才忘掉了那些他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26

“怎么样啊,卡皮托内奇?”谢辽若在生日前一天高高兴兴、满脸绯红地散步回来说,同时把自己的紧腰细褶长外衣交给身材高大、正弯腰对着自己微笑的老守门人,“怎么,那个捆着绑腿的官儿来了吗?爸爸接见他了?”

“接见了。主任刚出去,我就去通报了。”守门人快乐地眯着眼睛说,“我来给你脱吧。”

“谢辽若!”斯拉夫语家庭教师停在通往里面房间的门口说,“自己脱衣服。”

谢辽若虽然听到了家庭教师微弱的声音,却并没有去理会他。他一只手抓住守门人的腰带站着,看着守门人的脸。

“那他要求的,爸爸答应了吗?”

守门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捆绑腿的官员为了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请求点儿什么事跑了七次,守门人和谢辽若都关心他。有一次谢辽若在门廊里见到他,并听他可怜巴巴地恳求守门人给通报一声,说他和他的九个孩子都快要饿死了。

从此,谢辽若在门廊上再一次碰见这位官员后,便关心起他来了。

“那么,他很高兴了?”他问。

“怎么不高兴呢!几乎连蹦带跳从这里出去的。”

“可是,有人送东西来了吗?”谢辽若沉默了一会儿问。

“有啊,少爷,”守门人摇摇头,悄声对他说,“是伯爵夫人送来的。”

谢辽若立刻明白,守门人说的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你说什么?在哪儿?”

“柯尔涅依交给你爸爸了。一定是件好东西!”

“有多大?是这样的吗?”

“稍稍小一点儿,不过挺好的。”

“是一本书吗?”

“不,是一件东西。你去吧,去吧,瓦西里·鲁基奇在叫了。”守门人听到家庭教师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说,同时小心地把已经脱了半件长衣正抓住他腰带的那只小手拉开,并对他眨眨眼睛,用脑袋指指鲁基奇。

“瓦西里·鲁基奇,这就来!”谢辽若说,露出从来都使认真勤奋的瓦西里·鲁基奇叹服的开心的微笑。

谢辽若太高兴了,太幸福了,他不能不和自己的看门人朋友分享家里的另一件喜事,那是他在夏季公园散步时从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一个侄女那里知道的。这喜事正好与那个官员的喜事及有人送给他玩具的喜事同时发生,因此他觉得特别重要。谢辽若仿佛觉得,今天这个日子,大家都应该开心和高兴。

“你知道吗,爸爸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怎么不知道!大家都来祝贺了。”

“怎么,他高兴吗?”

“皇上的恩典,怎么不高兴,就是说,有功劳啊。”守门人认真严肃地说。

谢辽若注视着守门人那张每个最微小的细节都被研究透了的脸沉思起来,特别是悬在灰白络腮胡子间的那个下巴,除了谢辽若,谁也没有从下往上看过它。

“啊,你女儿早就到你这里来过了吧?”

守门人的女儿是个芭蕾舞演员。

“不是礼拜天怎么来?她们也要上课。您也得学习了,少爷,去吧。”

谢辽若走进房间后,没有坐下来做功课,倒是向教师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说人家送给他的该是一台机器。“您认为怎么样?”他问道。

但是,瓦西里·鲁基奇只顾着考虑应该为两点钟要来教语法课的老师作准备的事儿。

“不!您必须告诉我,瓦西里·鲁基奇,”他手捧课本坐在桌子边上,突然问,“比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高的勋章是什么?您知道吗,爸爸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瓦西里·鲁基奇回答说:“比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高一级的是符拉基米尔。”

“再高呢?”

“最高的是安德烈·彼尔沃兹瓦内。”

“比安德烈还要高的呢?”

“我不知道。”

“怎么,您也不知道?”于是谢辽若支起胳膊,陷入了沉思中。

他的思想错综复杂、五花八门。他想象自己的父亲怎么突然得了符拉基米尔又得了安德烈勋章,这样他今天来上课就会和气得多,自己长大成人后将要获得所有的勋章,而且还想象出比安德烈更高级的勋章。凡是想象得出来的,他都要得到。他们还会想象出更高级别致的,而他马上就会获得它们。

时间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过去,所以教师来上关于时间状语、地点状语和行为方式状语的语法课时,他都没有准备好,使教师不但不满意,而且感到伤心。教师这种伤心感动了谢辽若。他觉得没有学好功课,是自己的错,他倒好像是尽了力,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教师教给他的,他也似乎懂了,可是只要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绝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而且不明白,“突然”这个很短而又很明白的词儿是什么行为方式状语。不过对自己使教师伤心这一点,他毕竟还是感到难过的,于是他想安慰他。

他选择了教师在默默地看书的机会。

“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哪一天是您的命名日?”他突然问。

“你最好还是想想自己的功课吧,对一个懂事的人来说,命名日毫无意义。这一天和其他日子一样,应该干活。”

谢辽若留神看着教师,看着他稀疏的胡子,看着往下滑到了鼻子尖上的眼镜,于是沉思起来,对教师给他说明的功课就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了。他知道教师并没考虑自己说的话,这一点,他从教师说话的语调里就感觉出来了。“不过,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一种腔调说话,尽是些最枯燥乏味和最没有用的玩意儿?为什么他们疏远我,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伤心地问自己,却想不出答案。

27

教师的课上完了,该是父亲上课了。趁父亲还没有来,谢辽若坐到桌子边上,一边玩小刀一边开始想。谢辽若喜欢的活动是在散步时寻找自己的母亲。他一般不相信死,尤其不相信母亲会死,尽管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这么告诉他,而且父亲也这样肯定,所以在人家告诉他母亲死了以后,他在散步时仍在寻找母亲。任何一位丰满、优雅和留深色头发的女人,都是他的母亲。见到这样的女人时,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温柔的感情,感到喘不过气来,眼泪汪汪的。他就这么等待着,她会撩起面纱,迎着他走过来。她的整个面孔都将清清楚楚,她会露出微笑,把他托起来,他将闻到她的气息,感觉到她双手的热度并幸福得哭起来,就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腿上,她呵他痒痒,他便哈哈地边笑边咬她一只戴着几个戒指的白皙的手。后来他从保姆那里偶然得知自己的妈妈死了,父亲和莉吉娅又向他解释,她对他来说已经死了,因为她不好(对此,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因为他爱她),他正是这样在寻找和盼望着她。今天在夏园里有位戴浅紫色面纱的太太沿着小径向他们走来,因此他便屏住呼吸,希望这是她,他一直注视着。这位太太没有到他的近处,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这时谢辽若感到自己对她的爱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忘了自己是在等父亲,眼睛闪闪发亮地注视着前边并想着她,用小刀把桌子的一条边全给刮坏了。

“爸爸来了!”瓦西里·鲁基奇提醒他说。

谢辽若跳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吻了吻他的一只手,仔细地瞧着他,想看出他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后高兴的表情。

“你玩得好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靠背椅上坐下来说,同时把一本《旧约》挪到自己面前翻开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虽然不止一次地对谢辽若说,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应当牢记《圣经》的故事,但谢辽若注意到他自己在教《旧约》课时常常翻书本。

“是的,玩得很愉快,爸爸,”谢辽若说,他侧坐在椅子的一边摇着,而这种样子是不被允许的,“我见到了娜琴卡(娜琴卡是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由她抚养长大)。她告诉我,给您颁发了一枚新的勋章。您高兴吗,爸爸?”

“首先,你不要摇,”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其次嘛,重要的不是奖赏,而是工作。我倒是希望你记住这一点。看你,工作、学习是为了得到奖章,那你就会觉得工作沉重;而假如你工作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他同时想起自己今天上午怎么凭着一种责任感进行枯燥乏味的工作,签署了一百八十份文件,“你喜欢工作,就会在其中得到奖赏。”

谢辽若那双充满温柔和欢乐的眼睛暗淡了,他在父亲的目光下垂下了头。这是父亲从来都这么对待他的早已熟悉的语调,对此谢辽若已经学会假装着应付了。父亲和他说话时总是——谢辽若这么觉得——他好像总是对着某个自己想象中的小孩子,这种小孩子书本里常常有,可完全不像谢辽若。谢辽若和父亲在一起时,也就竭力假装成这种书本上的小孩子。

“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父亲说。

“是的,爸爸。”谢辽若假装成一个想象中的小孩回答。

这堂课是学会背诵《圣经》中的几首诗,并复习《旧约》的开头。谢辽若对《圣经》里的诗记得相当熟,但到张口背诵时他正留神注视父亲前额的鬓角上弯曲突出的骨骼,所以把一行诗的结尾和另一行诗的开头的同一个词弄混了。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这显然是因为他不理解自己背诵的内容,这使他非常生气。

他皱紧眉头开始解释谢辽若已经听过好多遍而从来都记不住的玩意儿,因为那太明白好懂了——就类似“突然”是个行为方式状语。谢辽若用惊恐的目光看着父亲,只想看出一点:父亲会不会要自己重复他说过的话,他时常被要求这样。而这种想法使谢辽若十分害怕,他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这一次父亲没有要他重复就转到《旧约》课上去了。谢辽若叙述《旧约》里的事件叙述得很好,但在应当回答某些事件说明了什么时,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尽管他已因为这门课受过处罚。必须要背诵太古洪荒时代的长老谱系的时候,他便不知怎么办好地又用小刀刻桌子又摇晃椅子。除了一个厄诺士152,那些人中活着上升到天国的,他一个也说不上来。原来他是记得那些人的名字的,可是现在完全忘了,特别是厄诺士,因为那是全部《旧约》中他最喜欢的一个人,而厄诺士活着升上天国这事儿,联系到他的头脑里就是一连串的思想活动,现在,当他的僵滞的目光注视在父亲的表链子及他身上半解开着的背心纽扣上的时候,他就沉浸在这一连串的思想中。

对于人家常常对他讲的死亡,谢辽若并不完全相信。他不相信自己喜欢的一些人会死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会死去。对他来说,这是完全不可能和不可思议的事儿。可是,人家都对他说,大家都要死的;他甚至向自己信得过的一些人打听,他们也肯定地这么认为;保姆也这么说,尽管她不太乐意。然而厄诺士没有死,可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为什么不是人人都博得上帝的恩宠,活着升上天国呢?”谢辽若想。坏人,也就是谢辽若不喜欢的那些人——他们会死去,而所有的好人,都会像厄诺士一样。

“啊,有哪些祖先呢?”

“厄诺士。”

“对,这你已经说了。不好啊,谢辽若,很不好。要是你不努力熟悉对一个基督徒来说最重要的事情,”父亲站起来说,“那你还能干什么呢?我对你不满意,彼得·伊格纳季奇(他是首席教师)也对你不满意……我要罚你。”

父亲和教师都不满意谢辽若,而且确实他学习很糟糕。不过,怎么也不能说他是个没有能力的孩子。相反,他要比提出作为谢辽若榜样的孩子能干得多。照父亲来看,他只是不愿意学习要他学习的东西。其实呢,他没法学习这种东西。他没法,是因为他心灵里有种种对他来说比父亲和教师要他学习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矛盾的,因此,他就和教育他的人发生冲突。

他现在九岁,还是个孩子,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心灵,他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睛那样珍惜它,爱护它。因此没有一把爱的钥匙,谁也没法打开他的心灵。教育他的人们抱怨说他不想学习,可他那颗心灵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保姆、向娜琴卡、向瓦西里·鲁基奇学习,而不向教师们学习。父亲和教师指望倒进自己轮子上的那股水,早已淌到外边,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父亲罚他不准到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娜琴卡那里去;但是,这种处罚对谢辽若来说成了一件好事情。瓦西里·鲁基奇情绪很好,教他怎么做风车。整个晚上谢辽若都在边干边幻想中度过,他幻想着怎么做成一辆坐上去能转动的风车:双手抓住轮翼或把自己捆在上边——然后转动起来。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去想母亲,但是躺到床上后,他突然回忆起她,以自己的语言祈祷明天自己的生日时,母亲不再躲着而到他这里来。

“瓦西里·鲁基奇,您知道吗,我祈祷了一件不在计划内的其他事情?”

“要好好学习?”

“不对。”

“玩具?”

“不对。您猜不着。一件特别的事儿,可是一个秘密!等实现了,我一定告诉您。猜不着吧?”

“不,我猜不着。您告诉我。”瓦西里·鲁基奇露出平常难得的微笑说,“好吧,躺下,我把蜡烛灭了。”

“没有了蜡烛,我对自己祈祷的那件事儿看得更清楚。瞧我,差一点儿把秘密说出来!”谢辽若高兴地笑起来说。

蜡烛被拿走后,谢辽若听到并感觉到了自己的母亲。她面对他弯下身子站着,用亲切的目光看着他。但是,接着眼前又出现了风车、小刀,全都模模糊糊混到了一起,然后他就睡着了。

28

符朗斯基和安娜到了彼得堡以后,住在一家最好的宾馆里。符朗斯基单独住在下边一层,安娜和婴儿、奶妈及一名侍女,住在一套四个房间的大客房里。

到达的头一天,符朗斯基就去找哥哥。他在那里碰上了因事从莫斯科来的母亲。母亲和嫂嫂见到他时,和平常一样,她们问起他在国外的旅行,说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但都只字不提他和安娜的关系。第二天一早来看符朗斯基的哥哥,倒是主动问起关于安娜的事儿,阿列克谢·符朗斯基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把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看得如同夫妻;说希望她办好离婚后就娶她做妻子,而在这之前,他也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妻子,并请哥哥就这么转告母亲和嫂嫂。

“如果社会上不赞成,我也无所谓,”符朗斯基说,“而如果自己的亲属想和我保持亲属关系,他们也应该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我的妻子。”

一向尊重弟弟意见的哥哥不太清楚在社会没有判断这件事情之前,他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至于他本人,则完全不反对这件事,他还和阿列克谢一起到安娜那里去看她。

当着哥哥的面也和当着大家的面一样,符朗斯基对安娜说话时以“您”相称,对她像对待一位亲近的女朋友,不过明确地表明哥哥知道他和她的关系,所以说到了安娜到符朗斯基一个庄园去的事儿。

符朗斯基具有丰富的社交经验,但在新的处境下却陷入了奇怪的困惑。照理说他应该明白,对他和安娜来说,社交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但是在他的脑海里却产生了某些模糊的设想,认为只有在古代社会是这样,现在社会的发展一日千里(不知不觉间他成了一切进步的拥护者了),现在社会的舆论导向变了,他们俩是否被社会所接受,这问题还很难说。“当然,”他在想,“宫廷社会是不会接受他的,可是亲近的人们是会接受的,而且应当对这事儿给予应有的理解吧。”

如果知道没有人会妨碍改变姿势,一个人可以保持盘腿坐上几个小时;可是如果当一个人得知自己必须要这样盘腿坐着,那可就会引起颤抖,两条腿将开始抽搐起来,而竭力想把它们伸到自己愿意伸的地方去。符朗斯基面对社交界就是这样的感觉。尽管在心灵深处他知道社交界的大门对他们关着,他还是在尝试现在是否有会所改变,他们会不会被接受。可是他很快就发现,社交界的门对他个人虽然是开放的,而对安娜却是关闭的。就好比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那些为他举起来的手,到安娜要进去时就立刻都放下来拦住了一样。

在彼得堡社交界,符朗斯基见到的头一位夫人,是他的堂姐贝特西。

“到底回来啦!”她很高兴地迎接他,“安娜呢?我真高兴!你们住在哪里?在你们美好的旅行之后,我设想你们一定会觉得我们的彼得堡很可怕了吧;我想你们是在罗马度的蜜月。离婚怎么样?一切都办妥了吧?”

符朗斯基注意到,当贝特西得知安娜还没有离婚时,她的赞赏减少了。

“人家向我扔石头,我知道,”她说,“但是,我还是要去看安娜;对,我一定要去。你们在这里不会待很久吧?”

她还真的当天就去看安娜了;可是她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原来那样了。她显然是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希望安娜珍惜她的忠诚友谊。她待了不超过十分钟,谈了些社交界的新闻,离开的时候则说:

“您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离婚。就算我往风车上扔自己的帽子——不理睬那些规矩,可是其他那些翻起领子的人,只要您不结婚就会用冷漠来刺伤您的。而这种情况,现在司空见惯了。Ca se fait153.这么说,你们星期五走。真可惜,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从贝特西的口气中,符朗斯基就能明白自己还能指望社交界怎么对待他们呢,可是,他还要在自己家里试一试。对自己的母亲,他不抱希望。他知道,初次相识时那么喜欢安娜的母亲,现在把她看成是破坏儿子仕途前程的罪魁祸首,她容不得她。不过对哥哥的妻子瓦丽娅,他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仿佛觉得她不至于扔石头,一定会爽爽快快,果断地去看望安娜,并接受她的。

符朗斯基到达后的第二天便去看望她了,趁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她。

“你知道,阿列克谢,”听了他的话后,她说,“我多么爱你,准备为你做一切事情;可是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对你和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事儿,我无能为力,”她特别费劲地吐出“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这个名字说,“请别以为我在指责。从来没有;处在她的位置,或许我也会那么做的。我不去也没法去弄清详情的细节,”她怯生生地看着他阴沉的脸说,“可是,做事情得名正言顺啊。你要我去看望她,要我接待她,以此恢复她在社会上的声誉;可是你要明白,这样的事儿我不能做。我的儿女们都长大了,我还得为了丈夫在社交界应酬应酬。就算我去看望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了;就算她明白我不能请她到自己家里来,或者请她来时别让她遇见有不同看法的人;这都会使她感到屈辱的。我没有办法抬举她……”

“不过我不认为她比你接待的数百位女人更堕落!”符朗斯基脸色更阴沉地打断她的话,说着便默默地站起来,他知道嫂嫂的决定已无法改变了。

“阿列克谢!你别生我的气。你要明白,这不是我的错。”瓦丽娅说,同时带着怯生生的微笑看着他。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还是那样阴郁地说,“不过我感到双倍的痛心。使我痛心的还有,我们的友谊就这样破裂了。就算不破裂,那也减弱了。你要明白,我这是无可奈何。”

他就这样离开了她的家。

符朗斯基明白再尝试也是徒劳的了,因此在彼得堡的这几天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回避与原来社交界的一切交往,免得遭受使自己痛苦的烦恼和屈辱。他在彼得堡极不愉快的一件事,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及他的名字无处不在。一谈话就没法不谈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要到一个地方去,就没法不遇上他。这么一来,至少符朗斯基觉得自己像个手指头疼的人,他呢,好像是故意在用这个疼痛的指头去碰一切东西。

在彼得堡的这段时间,符朗斯基看到安娜身上有某种新的他弄不明白的情绪,这又使得他感到待在这里更加痛苦不堪。她一会儿好像是钟情于他的,一会儿却变得冷淡、怒气冲冲和让人捉摸不透。她在经受某种折磨,有什么东西瞒着他,仿佛并没有察觉毒害他生活的屈辱。这种屈辱因她的敏感一定使她觉得更痛苦。

29

对安娜来说,回国的目的之一是要和儿子见面。从离开意大利那天起,同儿子见面的念头一直使她激动。而且,离彼得堡越近,她越觉得这次见面的欢乐和重要性就越大。她没有考虑过怎样安排这次见面。她似乎觉得只要到了自己儿子所在的那个城市,见到儿子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简单的事情;然而到了彼得堡以后,她突然清楚地看到自己眼下在社会中的处境,也就明白了安排见面的困难。

她住在彼得堡已经两天了。要见儿子的想法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她,可是她还没有见到儿子。直接到家里去会碰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她觉得自己没有这种权利。人家可能不放她进去,还会侮辱她。写信与丈夫交涉吧,这在她是痛苦的,只有在不去想丈夫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平静。弄清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到哪些地方散步,趁机见见儿子,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她为这次见面作了那么多的准备,自己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多么想把他抱起来,亲吻他。谢辽若的老保姆是可以帮她这个忙,教她怎么做的,可是她已经不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家干活了。两天的时间,就在犹豫不决和寻找老保姆中过去了。

了解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后,安娜费了好大劲儿才决定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她有意说,是否允许见到儿子取决于丈夫的宽宏大度。她知道,如果这封信让丈夫看到了,他会继续扮演宽宏大度的角色,不至于拒绝她。

送信的听差向她转达了一个最冷酷无情和出人意料的回音,说对方不给答复。当叫来听差,听他详细讲述自己如何等了好久然后被告知“永远不给答复”后,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分钟里那样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安娜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伤害,但她认为,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从自己方面讲是对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痛苦,因此这痛苦就显得更强烈。她不能也不想让符朗斯基来分担这份痛苦。她知道,尽管他是造成她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对他来说,她与儿子见面仍被看成是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永远也没法明白她受到的苦难的整个深度;她知道一提到这事儿时,他那种冷漠的口气就会使她恨他。而这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此凡涉及儿子的事儿,她全都瞒着他。

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总在想怎么做才能见到儿子,最后还是决定给丈夫写信。莉吉娅·伊万诺夫娜的信带来时,她这封信已经写好了。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压抑和无奈,但是这封信及她从字里行间看出的一切使她大为恼火,这种愤怒和自己对儿子的炽热的合情合理的感情比较起来显得那么令人厌恶,以至她厌恶别人而不再责怪自己。

“这种冷酷无情、虚情假意,”她对自己说,“他们不过是要侮辱我和折磨孩子,我难道就屈服他们了!无论怎么都不!她比我还坏!我至少不撒谎。”于是,她当即决定明天,谢辽若生日的时候,自己直接到丈夫家去,买通或骗过一些人,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儿子,打破他们对这个不幸的孩子造成的岂有此理的骗局。

她到玩具商店买好了玩具,仔细想好了行动计划。她一清早八点钟就去,那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显然还没有起床。她将把手里拿的钱塞给守门人和仆人,她让他们放她进去,而且不拉面纱,就说自己是从谢辽若的教父那儿来祝贺生日的,受委托要把玩具放在孩子的床上。她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只是要对儿子说的话。对此想了好久,她也没有想出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独自从一辆出租的四轮轿式马车里出来,在她原来那个家的大门口,按了门铃。

“去瞧瞧,什么事。是位夫人。”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衣服,只披了件大衣和穿了套鞋从窗子上看到一位戴面纱的太太站在门口。

守门人的助手是个安娜不认得的年轻小伙子,刚给打开门,她就进去了,并从暖手筒里拿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急忙塞在他手里。

“谢辽若……谢尔盖·阿列克谢依奇。”她边说边往前走。看了看钞票,守门人助手把她拦在了另一道玻璃门前。

“您找谁呀?”他问。

她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

发现这位陌生的太太神情犹豫,卡皮托内奇来到她身边,让她进去并问她有什么事情。

“从斯科洛杜莫夫公爵那里来看谢尔盖·阿列克谢依奇的。”她说。

“他们还没有起来。”守门人仔细打量着她说。

安娜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曾经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前厅布置虽然没有丝毫的变化,竟会对她产生这么强烈的感觉。她是如此激动,一个接一个欢乐和痛苦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她顿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劳驾等一会儿吧?”卡皮托内奇说,同时给她脱皮大衣。

脱了皮大衣,卡皮托内奇看了看她的脸,认出了她,便默不做声,低低地向她鞠了一躬。

“您请,夫人。”他对她说。

她想说什么话,但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带着犯了罪过恳求的神情瞅了老人一眼,便迈着轻轻的急速的脚步上了楼梯。身子朝前弯着,拖着套鞋迈上阶梯的卡皮托内奇紧跟在她后边,竭力想赶到她前边。

“一位教师在那里,或许没有穿衣服。我去通报一声。”

安娜不明白老人在说些什么,径自顺着熟悉的楼梯往上走。

“这里,请往左边。请原谅,没有打扫。少爷现在住到原来那间会客室去了,”守门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劳驾稍等一会儿,夫人,我去瞧一眼。”他说着绕到她前边,打开一道高高的门,便消失在里边了。安娜停下来等着。“他刚醒来。”守门人从里边出来说。

就在守门人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听到了孩子打哈欠的声音。凭这声音,她就认出是儿子,她好像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着,走进高高的门里边。靠门右边放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个已经起来的孩子,他穿着衬衫,没有扣上纽扣,弯曲着小小的身子,伸着懒腰,打完了哈欠。在他合上嘴巴的一瞬间,嘴上露出朦胧幸福的微笑,随即又带着这种微笑甜蜜地慢慢仰面躺下了。

“谢辽若!”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悄悄地走到他旁边。

在她和他分离的时候,在最近一段时间她对他母爱沸腾的时候,她头脑里的他还是个自己爱他胜过一切的四岁的小孩的模样。现在,他跟她离开时不同了;他比四岁的时候高了,又长大和变瘦了。这是怎么搞的?他的脸这么瘦,头发这么短!两只手臂这么长!和她留下他时相比,多么大的变化!但这是他,是他脑袋的模样,是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脖子和宽阔的小肩膀。

“谢辽若!”她凑到儿子的手边,又叫了一声。

他支着一个胳膊肘又坐起来,头发蓬乱的脑袋向两边转了转,好像在寻找什么,接着睁开了眼睛。静静地和疑惑地向一动不动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看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幸福地微微一笑,又合上黏糊糊的双眼,倒下去,不过不是向后倒,而是倒向她,倒在她的双手上。

“谢辽若!我可爱的孩子!”她屏住呼吸说,同时用双手抱住他胖鼓鼓的身体。

“妈妈!”他边叫唤边在她怀里扭动,好让身上的各个部位都接触到她的双手。

“我知道,”他睁开眼睛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这就起来。”

然后,他这么说着,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瞅着他;她看到他长大了,而且在她不在的时候他变了样。他从被窝里伸出来的一双赤裸的脚,现在变大了,两边消瘦的面颊,她曾经常常亲吻的后脑上剪得短短的头发,她既认得又好像认不得了,她抚摸着这一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

“你哭什么呀,妈妈?”他完全醒了后说,“妈妈,你哭什么吗?”他用要哭出来的嗓子叫嚷起来。

“我?我不哭了……我是因为高兴哭的。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说,一边咽下眼泪一边把脸转开,“好,现在你该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后补充说;她没有放开他的双手,在他床边放着他衣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想说得轻松些,但办不到,于是又把脸转开。

“我不用冷水洗脸,爸爸不让。你没有见到瓦西里·鲁基奇吗?他要来了。而你坐在我的衣服上了!”接着,谢辽若哈哈大笑起来。

她瞅着他,微微笑了笑。

“妈妈,亲爱的,最亲爱的!”他叫起来,同时又向她扑过来抱住她。好像这时看到她的微笑后,他才清楚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这个。”他摘下她的帽子说。然后,没有了帽子,他好像重新看到她似的又扑过来吻她。

“可是关于我,你都想了些什么?你没有认为我死了吧?”

“我从来都不相信。”

“不相信吗,我的宝贝?”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重复说着自己喜欢的一句话,并抓住她正在抚摸他头发的双手,把她的手掌贴到自己的嘴唇上吻着。

30

瓦西里·鲁基奇起初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从后来的谈话中听出她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可是他不认识,因为他进这个家是在她出走以后的事;现在他正犯愁,自己是否该进去,要不要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禀报。最后他想到,自己的责任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帮助谢辽若起床,而不必过问坐在那里的是谁,是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只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于是,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去把门打开。

但是,母子俩的亲热,他们说话的声音及他们说的话——这一切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门关上了。

“我再等十分钟。”他对自己说,一边咳嗽一边擦擦眼睛。

这时,家里的仆人之间引起了很大的不安。大家都知道夫人来了,而且是卡皮托内奇放她进来的,她现在正在儿童室,而老爷总是九点钟亲自到儿童室去,大家还都知道,他们夫妇不能见面,因此得设法制止。仆人柯尔涅依走进守门人房里,询问是谁及怎么放她进来的,当弄清是卡皮托内奇接待她并放她进来的以后,他把老人训了一通。守门人固执地一声不吭,但当柯尔涅依说为此要撵走他时,卡皮托内奇跳起来向他扑过去,对着他的脸挥动双臂,大声说:

“哼,换了你就不会放她进去了!我在这里干了十年,只收到恩惠,没有别的,现在你倒是要去说,叫人家:请滚开吧,啊!你懂得微妙的鬼把戏!是这样!你就记得你自己,怎么揩老爷的油,偷他的皮大衣!”

“你这王八蛋!”柯尔涅依轻蔑地说,并转过身去,碰上了进来的保姆。“您倒说说,玛丽娅·叶菲莫夫娜,他对谁也不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柯尔涅依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马上就要出来了,就要到儿童室去了。”

“麻烦事啊,麻烦事啊!”保姆说,“您哪,柯尔涅依·瓦西里耶维奇,想个办法把老爷挡住一会儿,我过去设法把她带走。麻烦事啊,麻烦事啊!”

保姆进来时,谢辽若正在向母亲讲述自己怎么和娜琴卡一起从山上滑下来时翻了三个跟头。她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及表情的变化,摸摸他的一只手,但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该走了,该留下他——她这时候想的和感觉到的,只有这一点。她听到了瓦西里·鲁基奇已经走到门口的脚步声和咳嗽声,还听到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于是,她便像木头似的坐着,既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夫人,亲爱的!”保姆开口说,她走到安娜跟前,吻她的双手和两个肩膀,“这可是上帝带给咱们孩子生日的快乐。您一点儿也没有变。”

“啊,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您在家里。”安娜顿时清醒过来说。

“我不在这了,我和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的,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起来,又开始吻她的一只手。

两眼闪闪发光和满脸笑嘻嘻的谢辽若,一只手拉着母亲,一只手拉着保姆,用一双娇嫩的光脚跺着地毯。他心爱的保姆对母亲的柔情,使他十分高兴。

“妈妈!她常常来看我,来的时候还……”他刚开始说话就又停住了,他注意到保姆悄悄对母亲说了什么话后,母亲脸上露出惊恐和羞愧的表情。

她走到他身边。

“我的宝贝!”她说。

她不能说再见,可是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齐克!”她用他小时候的名字叫着他说,“你不会忘记我?你……”但是,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以后她会想出多少话要对他说啊!可这时,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对他说的话,谢辽若全都明白了。他明白了,她不幸,而且爱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悄悄说的话。他听清了“总是九点钟”这几个字,而且明白这是在说爸爸,明白妈妈和爸爸不能遇见。这个他明白了,但是有一点他没法明白:为什么在她脸上有惊恐和羞愧的表情?……她没有错,却不知为什么怕他并感到羞愧。他想提个问题使自己消除疑惑,却不敢这样做:他看出她经受着痛苦,他为她感到难过。他默默地贴在她身上,并悄悄地说:

“待一会儿再走。他不会马上来。”

母亲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好弄明白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而在他脸部惊恐的表情里,她看出他不仅在说他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应当怎样看待父亲。

“谢辽若,我的孩子,”她说,“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善良,我在他面前有过错。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他流着眼泪绝望地叫起来,抓住她的两个肩膀,使出全部的力量用紧张得颤抖的双手让她贴在自己身上。

“心肝,我的小宝贝!”安娜呼唤着,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无力地哭起来。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瓦西里·鲁基奇。另一道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保姆惊恐地悄悄说:

“他来了。”边说边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辽若倒在了床上,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安娜拉开他的手,再一次吻了吻他湿透了的脸,快步走出门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迎面走来,看见她后便停下来,低下了头。

虽然她刚才还在说他比自己好,善良,当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了他整个人及全部细节,心头还是对他充满了厌恶、憎恨及因他独占儿子而产生的妒忌。她急速放下面纱,加快步子,几乎是跑着从房里直奔了出来。

她昨天怀着真挚的爱和悲伤在商店里选购来的那套玩具也没有来得及拿出来,又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31

尽管那么盼望着和儿子见面,那么早地就在考虑这事儿并为它作了准备,她还是没有料到这次见面对自己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她回到旅馆的单身房间,久久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对,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对自己说,帽子也没有脱,就坐在壁炉旁边的一把靠背椅子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放在两扇窗子间一张桌子上的青铜座钟,沉思起来。

从国外带回的法国侍女进来请她换衣服。她惊奇地看着她说:

“过一会儿。”

仆人叫她喝咖啡。

“过一会儿。”她说。

意大利奶妈打扮好小女孩,抱着她进来让安娜看。胖乎乎喂养得很好的小姑娘见到了母亲,像往常一样掌心向下,转过两只胖得像被丝线嵌着似的裸露的小手,还没有长牙的嘴巴笑眯眯的,并开始用两只小手像鱼儿牵动浮子似的在浆过的绣花小褶裙上沙沙响地摇来摇去。谁也忍不住不伸出一个手指头去给她抓,她欢叫和蹦蹦跳跳时,令人不能不露出微笑,不能不去吻她,不能不撅起嘴唇去让她做出要亲吻的样子往小嘴里吸吮。安娜也这么做了,把她抱在双手上,让她欢跳,吻她鲜嫩的小脸颊和光溜溜的小胳膊肘;但是面对这个小女孩,她心里的一种感觉变得更清楚了,那就是她感到自己对这个婴儿的感情和对谢辽若相比,那简直说不上是爱了。这小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可爱,然而这一切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揪她的心。对头一个孩子,虽然是和自己不爱的男人生的,却倾注了她全部的母爱。这个小女孩则是在最痛苦的境遇里生的,对她所花的关怀不及花在头一个孩子身上的万分之一。此外,在小女孩身上,一切还只是期待,而谢辽若则几乎已经成人了,而且是个可爱的人;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各种思想感情的斗争;他理解,他爱,他作判断。当她回想到他说的话和他的眼神,她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她不仅在骨肉上,而且在精神上,和他永远地分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把小女孩交还给奶妈,奶妈走后,她便把一个嵌有谢辽若几乎和这小女孩一般大时的一张照片的颈饰打开来。她站起来,脱了帽子,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一本放着谢辽若不同年龄照片的相册。她想区分相片,便动手把它们从相册上取出来。她把它们全取下来了。只留下一张,是最近最好的一张。他穿着白衬衫,像骑马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皱起眉头,嘴巴微微笑着。这是他最特别、最可爱的表情。她用灵巧的双手,伸开白嫩的指头,以她那今天特别紧张的手指,扯拉了照片的边角好几次,但这张照片就是取不下来,最终毫无办法。桌子上没有小纸刀,于是她先取下并排放着的一张(这是符朗斯基在罗马照的一张,戴着一顶圆礼帽,留着长长的头发),用它把儿子的相片顶出来。“是啊,瞧他!”她瞥了照片上的符朗斯基一眼,突然想起造成自己现在痛苦的这个人。这整个上午,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他。而这时,看到这张勇敢、高尚、自己这么熟悉和心爱的脸,她突然感到对他的爱情出人意料地向自己袭来。

“可是他在哪儿?他怎么把遭受痛苦的我一个人撇下?”她突然怀着指责的感情想,忘了是她自己把涉及儿子的一切瞒着他的。她派人到他那里,请他马上到这里来;她屏住呼吸考虑着自己要告诉他的一切,等待着看到他安慰她时那种爱情的表达。派去的人带回口信说,他有个客人,但他马上就来,还吩咐向她问清楚,她是否能接待和他一起到彼得堡来的亚什文公爵。“不单独过来。可是,从昨天午饭后他就没有见到过我。”她想,“不是单独过来,好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他,而是和亚什文一起来。”于是,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不爱她了怎么办?

接着,她回顾起这几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觉得在各种方面都能看出这种可怕想法的证据:他昨天没有在家用餐,到彼得堡后坚持和她分开单独住,甚至现在他都不准备独自一人到她这边来,好像是在有意躲避同她单独见面。

“不过,他应当把这事儿告诉我呀。我得知道真相。如果我知道了,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对自己说,简直无法想象要是他真的对她冷淡了,她今后将处于怎样的一种境地。她想他不爱自己了,觉得自己已接近绝望,因此特别激动。她按了铃呼唤侍女,然后就走进化妆间。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比所有这些日子都更多地关心起自己的穿戴来,仿佛只要一件更合身的裙子,梳了最合适的发型,他就会重新爱上她一样。

她在作好准备之前,听到铃声响了。

她进入客厅时,用目光迎接她的不是他,而是亚什文。符朗斯基则在看她忘在桌子上的儿子的照片,他连忙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们认得,”她把自己一只可爱的手放到腼腆的亚什文(以他高大的身材和一张粗鲁的脸,腼腆显得奇怪)的一只大手上,“去年赛马时认识的。给我吧。”说着,她敏捷地从符朗斯基手里夺过儿子的照片,当时他正用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凝神注视着照片上的孩子。“今年的赛马好吗?我没有看这里的,我只在罗马看了柯尔索的赛马。不过,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她亲切地微笑着说,“我知道您及您的全部喜好,虽然很少和您见面。”

“这真使我惭愧,因为我的爱好越来越糟糕。”亚什文说,同时咬起自己左边的小胡子来。

交谈了一会儿以后,亚什文注意到符朗斯基看了看表,便问她是否还要在彼得堡住很久,同时挺直高大的身子,拿起了便帽。

“好像不会很久吧。”她瞥了一眼符朗斯基,犹豫不决地说。

“那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亚什文说,同时站起来面对符朗斯基,“你在哪儿吃午饭?”

“您到我这里来吃吧,”安娜断然地说,好像在为自己的慌乱生气,不过还是像往常在新结识的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处境那样涨红了脸,“这里的伙食不好,不过至少你们可以再见面。在团里的老朋友当中,您是阿列克谢最喜欢的人。”

“很荣幸。”亚什文带着微笑说,符朗斯基从这种微笑中看出他很喜欢安娜。

亚什文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走了,符朗斯基跟在他后面。

“你也走吗?”她对他说。

“我已经迟到了,”他回答,“你走吧,我这就赶上你!”他对亚什文嚷嚷着。

她拉住他的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竭尽思虑正想说些什么才能留下他。

“你等等,我有事儿告诉你,”说着,她抓起他一只宽阔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了,我叫他来吃饭,没有关系吧?”

“你做得好极了。”他带着平静的微笑,张开嘴巴露出了自己密集整齐的牙齿,并吻她的一只手。

“阿列克谢,你没有对我变心吗?”她用双手夹住他的一只手说,“阿列克谢,我在这里真难受。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快了,快了。你不会相信的,我们在这里的生活使我觉得有多痛苦。”他说着,抽出自己的一只手。

“那,你走,你走吧!”她带着委屈的情绪说,从他身边急急地走开了。

32

符朗斯基回来时,安娜还没有到家。有人告诉符朗斯基,他走后不久有位太太来看安娜,她们俩就一起出去了。她出去了也不说一声上哪儿,到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早上她还没有说到什么地方去过——所有这一切,以及想起今天早上她脸上那种激动得古怪的表情,还有她当着亚什文的面几乎是从他手里夺走儿子的照片时那种带敌意的语调,都使符朗斯基陷入了沉思。他决定必须向安娜问清楚。于是,他就在她的客厅里等着。可是安娜回来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位姑妈,那是个老处女,奥勃朗斯基公爵小姐。她就是那个和安娜一起出去买东西的女人。安娜好像没有注意符朗斯基脸上那种担心和疑问的表情,高兴地向他讲了自己今天早上都买了些什么。他看出她的内心有一种特殊的变化:她那双匆匆落到他身上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包含着紧张的关注,说话和行动时那种在他们初相恋时曾经那么令他陶醉的神经质的敏捷和优雅,现在却使他担心和害怕起来。

午餐准备了四个人的饭菜。人都到齐了,正要走进小餐厅的时候,屠什凯维奇带着贝特西公爵夫人的口信来看安娜。贝特西公爵夫人为不能亲自前来向安娜告别而惋惜,并请她原谅,因为她身体不适,但请安娜在六点半和九点之间到她那里去。这样安排时间是为了不会让人碰见,符朗斯基因此瞅了安娜一眼,可是安娜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很可惜,正好在六点半和九点之间,我没法去。”她略带一点儿微笑说。

“公爵夫人会很遗憾的。”

“我也一样。”

“您大概要去听帕蒂的歌剧吧?”屠什凯维奇说。

“帕蒂?您倒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能订到包厢,我会去的。”

“我能订到。”屠什凯维奇主动说。

“要那样,我将非常非常感激您,”安娜说,“对了,您不想和我们在一起用午餐吗?”

符朗斯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他实在不明白安娜在干什么。她干吗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来,她干吗要留屠什凯维奇吃午饭,最奇怪不过的是,为什么让屠什凯维奇去订包厢?以她目前的处境,难道还可以想象到那种她所熟悉的整个社交界都将光临的场合去听帕蒂的歌剧吗?他用严肃的目光瞅着她,但是她回答他的,同样是一种挑战的目光,一种既不像高兴也不像绝望的目光,他没法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吃午饭时,安娜兴奋得好像在挑衅,她好像既向屠什凯维奇又向亚什文献殷勤。离开餐桌后,屠什凯维奇就去订包厢,亚什文则抽烟去了,符朗斯基就和亚什文一起下楼到自己房里去。坐了一会儿,他又跑到楼上去。安娜已经穿好了浅色天鹅绒裙子,那是她在巴黎定做的,胸部袒露,头上戴着昂贵的白色蕾丝,尤其衬托出她鲜艳的美。

“您真要上剧院去?”他说,竭力不去看她。

“为什么您这么惊恐地问?”她又一次地因为他不看看她而感到屈辱地说,“我干吗不去?”

她好像不理解符朗斯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没有任何原因。”他皱紧眉头说。

“我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她说,故意不理会他说话时的讽刺口气,平静地把一只香喷喷的长手套卷起来。

“安娜,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这是怎么了?”他说,像她丈夫以前对她说话那样提醒她。

“我不懂您在问什么?”

“您知道,不能去。”

“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人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起去。”

他一副感到莫名其妙和绝望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不过难道您不知道……”他开始说了。

“可是我不想知道!”她几乎是嚷嚷了起来,“不想知道。我为自己干过的事儿后悔了吗?不,不,还是不。而且,要是让一切都从头再来,也还是一样。对我们,对我和对您来说,重要的只有一点:我们是不是互相爱着。而不去考虑别人。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互相不见面?为什么我不能去?我爱你,因此我无所谓,”她说,一双眼睛带着一种特别的、他无法捉摸的眼神瞧了他一眼,“如果你没有变心的话。为什么你不看着我?”

他看了她一眼。他发现她那张脸和从来都很合身的打扮的全部的美。但现在,正是她的这种美和优雅使他十分生气。

“我的感情是不会改变的,您知道,可是我请您不要去,我求求您。”他又一次用法语说,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恳求,目光里却包含着冷淡。

她没有听他说的话,却看到了他目光的冷淡,便愤愤地回答:

“可我倒是请您说说,为什么我不该去?”

“因为,这会使您那个……”他软下来了。

“我真弄不懂。亚什文n\u0027est pas compromettant154,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不比别人坏。瞧,她来了。”

33

符朗斯基头一次感到了对安娜产生的失望:她故意不理解自己的处境,这种做法使他愤懑。他没法向她表达自己失望的原因,这更加强了那种失望和愤懑的感觉。如果他把自己心里想的坦率地告诉她,那他就会说:“以这身打扮,带着人人都认得的公爵小姐进剧院——这不仅意味着承认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而且是在向整个社交界提出挑战,也就是永远断绝与社交界的往来。”

他不能这样告诉她。“但她怎么会不理解这一点,她到底怎么了?”他对自己说。他同时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尊重在减少,而却觉得她更美了。

他皱着眉头回到自己的客房里,把两条长腿搭在一把椅子上,在喝过白兰地加塞尔特矿泉水的亚什文身边坐下来,并吩咐给他也来一杯。

“你说到兰科夫斯基的莫库奇,这是匹好马,我建议你把它买下,”亚什文瞅了一眼自己的同事,见他脸色阴沉,便说,“它臀部下垂,可四肢和头部——不能再好了。”

“我想买。”符朗斯基说。

马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但他一分钟也没有忘记安娜,便不由自主地一边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一边看着壁炉旁边的座钟。

“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吩咐前来禀报,她们上剧院去了。”

亚什文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起泡沫的矿泉水里,喝了便欠身起来,随即把纽扣扣好。

“怎么样?我们走吧。”他说,小胡子下露出微笑;他以这种微笑表示自己理解符朗斯基脸色阴沉的原因,却并不认为它有什么意义。

“我不去了。”符朗斯基闷闷不乐地回答。

“可我得去,我答应过。那么,再见了,要不然的话,你到正厅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好了。”亚什文边说边往外走。

“不了,我有事儿。”

“带着妻子操心,带着不是妻子的女人更糟。”亚什文走出旅馆时心想。

剩下符朗斯基一个人,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对,今天演什么?是第四天演出……叶戈尔带着妻子在那里,大概还有母亲。这就是说,整个彼得堡都在那里。现在她进入剧院,脱了皮大衣,走到有灯光照亮的地方。屠什凯维奇、亚什文、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他自己在设想。“我这是怎么了呀?是害怕了,还是让屠什凯维奇去保护她?不管怎么看——愚蠢,愚蠢……可她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种地步呢?”他摆了摆手说。

他这一摆手磕着了小桌子,上面摆着的塞尔特矿泉水和一瓶白兰地差一点被碰倒。他想扶住,但失手了,便失望地踢了桌子一脚,按了一下铃。

“如果你想在我这儿干,”他对进来的侍从说,“那就该记得自己的活儿。这样可不行。你应当打扫干净。”

自觉无辜的侍从想辩解,可是看了一眼老爷后,据他的脸色他明白了自己只能保持沉默,连忙请求原谅,蹲在地毯上开始收拾打碎的和没有打碎的酒杯酒瓶。

“这不是你的事儿,去叫仆人来打扫,你给我准备燕尾服。”

符朗斯基是八点钟到剧院的。戏正演到紧张的时候。引座的老头给符朗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他后叫他“大人”,建议他不必拿号牌,叫一声费奥多尔就可以了。照得通亮的走廊里,除了引座人和手上拿着皮大衣在门边的招待,再没有别的人了。一道虚掩的门里传出乐队小心翼翼的伴奏声以及一个女人清晰的歌声。门打开了。引座人进了门,于是一句接近结尾的歌词清清楚楚地触动了符朗斯基的听觉。但门立刻又关上了,因此他没有听见乐句和节拍的结束。不过,从门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知道这段乐曲完了。他走进被枝形灯和青铜角形汽灯照得通亮的大厅时,喧闹声仍在继续。在台上的一位女歌手闪耀着袒露的肩膀和钻石,边鞠躬边微笑,由扶着她一只手的男高音帮着,正在很不方便地接下那些穿过照明灯光扔过来的花束,然后,她来到一位留着分头的先生旁边,这位涂了发乳满头闪闪发亮的先生正伸出两只手臂去接穿过台灯递过来的一件什么东西——而整个池座里的观众也和包厢里一样,忙忙碌碌地扑向前去,嚷着,鼓着掌。站在高处的乐队指挥帮忙给传递,同时把自己的白领结拉正。符朗斯基走到池座的中央,便停下来开始往四边看。和往常相比,对自己熟悉的和习惯的环境,对舞台、喧闹及剧场里挤得水泄不通的、乏味的五光十色的和花花绿绿的观众,今天他都不去注意。

和往常一样,包厢里都是些由军官奉陪的阔太太;照例是那些身份不明的穿着奇装异服的女人,以及一些穿制服和穿燕尾服的男人;有一个区域里,依然是那脏兮兮的一群,在整个这一群里边,在包厢和前排有四十来个体面的男人和女人。因此,符朗斯基把注意力转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区域,并立刻向他们招招手。

他过去的时候,一幕戏演完了,因此,他没有到哥哥的包厢里去,而走到正厅的第一排,停在了和谢尔普霍夫斯基同一排的一盏脚灯旁边,当时谢尔普霍夫斯基刚弯下膝盖用脚后跟敲击脚灯,哥哥在远处看到了符朗斯基,微笑着叫他过去。

符朗斯基还没有见到安娜,他故意不向她那边看。但他从人们目光的方向,知道了她在什么地方。他若无其事地环顾了四周,但没有寻找她;他估计到更糟的情况,所以用双眼寻找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算他运气,这次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没有上剧院来。

“你身上的军人味道所剩无几了!”谢尔普霍夫斯基对他说,“倒像个外交官或演员什么的。”

“是啊,我一回到家里,就穿燕尾服了。”符朗斯基回答说,同时微笑着慢慢取出看戏用的小望远镜。

“老实说,在这方面,我羡慕你。我从国外回来时就戴着这玩意儿,”他摸了摸肩章说,“真可惜我没有自由。”

谢尔普霍夫斯基对符朗斯基的仕途早已摇摇手,不存希望了,但是他仍然喜欢他,待他特别亲热。

“可惜,你迟到了,没有看到第一幕。”

符朗斯基用一只耳朵听着,同时把望远镜的目标从楼下两侧的厢座转到二层,仔细瞄准那里的包厢。在一位戴高髻发带的太太和一个对转动着的小望远镜生气地眨眼睛的秃顶老头旁边,符朗斯基看到了在微笑的安娜,那张脸高傲,出奇的漂亮,戴着花边头饰。她在第五个包厢里,离他有二十步远。她坐在头排,正稍稍转过身子,在跟亚什文说着什么。她那长在美丽宽阔的肩膀上的头部的姿势,一双谨慎、激动得容光焕发的眼睛和整个面庞,都使符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在莫斯科的一次舞会上见到她时的模样。然而,他现在感觉到这种完全不同以往的美。在他对她的感情里,现在已经没有了丝毫神秘的成分,因此她这种美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吸引他,眼下却又使他感到不愉快。她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看,但符朗斯基感觉到,她已经看见他了。

符朗斯基再次把小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时,他注意到了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脸特别红,她不自然地笑着并不停地瞧瞧相邻的包厢,安娜则合起扇子,拿它轻轻地敲敲包厢边上的红天鹅绒,眼睛注视着某个方向,不过并没有看,显然是不想去看相邻的包厢里发生的事情。亚什文的表情,就像赌博输了的时候常有的那样。他皱着眉头,把左边的小胡子越来越深地塞进嘴里咬,并侧过身子看着相邻的包厢。

靠左边的一个包厢里,坐着卡尔塔索夫一家。符朗斯基认得那家人,并知道安娜也认得他们。卡尔塔索娃是个又瘦又矮小的女人,她正站在自己的包厢里,转过身子背着安娜,把丈夫递给她的披肩围上。她脸色苍白,非常生气,很激动地说着什么。卡尔塔索夫是个秃脑袋的胖子,他不停地望着安娜,同时竭力劝妻子宽心。妻子走出去时,丈夫拖延了好一会儿,用眼睛寻找安娜的目光,显然是想向她鞠一个躬。可是,安娜明摆着故意不去注意他,她随即转过身子,对刚剪过头侧过身来的亚什文说着什么话。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便离开了,那个包厢于是就空了。

符朗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一家人跟安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使安娜受到了羞辱。他知道准是这样,从他看见的情景上,尤其是从安娜的神色上,他都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这时正在竭力维护她所扮演的角色的体面,而这种外表镇定的角色,她扮演得很成功。凡是不知道她和她那个圈子,没见过她在社交界露面,没有听到女人们说她还这么显眼地以自己的花边头饰,以自己的美貌在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的人,他们一定会赞赏这个女人的平静和美,而且不会怀疑她正经受着被捆在耻辱柱上示众的感觉。

知道出了事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符朗斯基,经受着一种痛苦的不安;为了想了解点儿情况,他向哥哥的包厢走去。他故意绕开正面对着安娜的包厢向对面通道走去,碰上了自己过去所在那个团的团队长,他在和两个朋友说话。符朗斯基听他们说起卡列宁一家人的名字,并发现团队长一面连忙大声地招呼符朗斯基,一面意味深长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

“啊,符朗斯基!什么时候上团队去?不请你吃一顿,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你是我们的老伙伴啊。”团队长说。

“可惜我没有空啊,等下一次吧。”符朗斯基说着,便上楼跑到哥哥的包厢里去了。

符朗斯基的母亲,一位满头一绺绺银灰色鬈发的老伯爵夫人,坐在哥哥的包厢里。瓦丽娅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在二层走廊上遇到了符朗斯基。

瓦丽娅把索罗金娜公爵小姐领到母亲跟前,向自己的小叔子伸过一只手,并立即开始向他说起他所关心的事情来。她很激动,符朗斯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我觉得这很下贱很恶劣,卡尔塔索夫夫人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口说。

“是啊,怎么了?我不知道。”

“怎么,你没有听到?”

“你知道吗,我是最后一个听到这事的人。”

“还有比这个卡尔塔索娃更恶毒的人吗!”

“可是,她干了什么?”

“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隔着包厢要跟卡列宁夫人说话,而卡尔塔索娃竟然弄得她下不来台。据说,她大声说了什么侮辱人的话,就出去了。”

“伯爵,您母亲叫您。”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从包厢门里探出头来说。

“我可是一直在等你,”母亲对他说,露出嘲弄的微笑,“却完全见不到你啊。”

看到儿子,她露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您好,妈妈。我到您这里来了。”他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去faire la cour à madame Karenine?155”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走后,她补充说,“Elle fait sensation.On oublie la patti pour elle.156”

“妈妈,我请求您别对我说这个。”他皱着眉头说。

“我说的,不过是大家都在说的事情。”

符朗斯基什么也没有回答,对索罗金娜公爵小姐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他在门口碰着了哥哥。

“啊,阿列克谢?”哥哥说,“真是卑鄙!蠢货,再没有别的……我现在就想找她去。我们一起去。”

符朗斯基没有听他的话。他快步走下楼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他心慌意乱,他感到恼火,因为她弄得她自己连同他都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同时他又为她的痛苦怜悯她。他走到正厅,直奔楼下安娜所在的包厢。包厢旁边站着斯特列莫夫,他正在和安娜交谈。

“没有再好的男高音了。Le moule en est brisé.157”

符朗斯基对她一鞠躬,便站住向斯特列莫夫问好。

“您好像迟到了,没有听到最好的一首咏叹调。”安娜对符朗斯基说,他觉得她好像讥讽地瞅了他一眼。

“我不会欣赏。”他说,同时严峻地注视着她。

“和亚什文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他觉得帕蒂唱得太响。”

“感谢您。”她说着,用一只戴着长手套的可爱的手接过符朗斯基手里的节目单,突然地在这一瞬间里,她那张漂亮的脸颤抖了一下。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深处。

符朗斯基发现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安娜的包厢空了,整个剧场在静听独唱的段落,他径自走出剧场回家了,惹得观众一片嘘声。

安娜已经回到了家。符朗斯基走进她房间时,她还穿着在剧院时穿的那身衣服。她坐在紧靠窗子的一把椅子上,眼睛盯着前方。她瞅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你,全是你的错!”她含着绝望的眼泪用怨恨的声音大声嚷嚷着,站了起来。

“我恳求过,我恳求过你不要去,我知道你会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大声嚷嚷道,“太可怕了!只要我活着,就忘不了这件事儿。她居然说,和我并排坐着觉得可耻。”

“这是一个蠢女人说的话,”他说,“可是干吗去冒险,要去惹事呢……”

“我憎恨你这种平静。你不该让我落到这种地步。如果你爱我的话……”

“安娜!这事同我爱你有什么相干……”

“是啊,如果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如果你像我那样痛苦……”她带着惊恐的表情,边说边注视着他。

他觉得她可怜,可又很恼火。他让她相信他是爱她的,因为现在只有这一点能够使她安静下来;他嘴上虽然没有指责她,可心里一直在指责她。

他因此似乎觉得,而且似乎相信,自己向她表白爱情是那么的鄙俗,甚至都不好意思张口说出来,可她倒是听进去了,慢慢地安静了下来。这事发生以后第二天,他们俩又重归于好,一起到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