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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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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带着孩子们,在波克罗夫斯基自己的妹妹吉蒂·列文娜家里避暑。她自己庄园里的房子全倒塌了,因此列文夫妇就劝她到他们那里去消夏。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很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很遗憾,对他来说,和全家人一起在乡下避暑是最大的幸福,但是他公务缠身,不得不留在莫斯科,只偶尔到乡下来住上一两天。除了奥勃朗斯基夫妇带着所有的孩子及一位家庭女教师,这年夏天到列文家做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自己有责任来照看一下没有经验的怀孕的小女儿。此外,吉蒂在国外的女友瓦莲卡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等她结婚时来看她。这些全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他虽然爱他们大家,却也因为自己的生活充斥了这种他暗自称之为“舍尔巴茨基的成分”而不免有些遗憾。他这方面的亲戚到这里来做客的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人,可就连他也并不完全是列文家的人,他怀有柯兹内舍夫的特殊气质。这样一来,在家里的列文精神完全被淹没了。

列文家长久以来空荡荡的房子里现在却住了这么多人,几乎每个房间都占上了,所以几乎每天坐下来用餐时老公爵夫人都不得不看看人数,叫第十三个外甥或外甥女坐到另一张小桌子上去。善于料理家务的吉蒂也费了不少心思去过问采购鸡呀、火鸡呀和鸭子的事情,因为夏天客人和孩子们的胃口都很好,这种东西吃得很多。

全家人坐下来吃饭了。陀丽的孩子们、家庭女教师和瓦莲卡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采蘑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智慧和博学使所有的客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到有关蘑菇的事,尤其使大家感到惊讶。

“把我也带上吧。我很喜欢采蘑菇,”他瞧了一眼瓦莲卡说,“我发现这是一项很好的活动。”

“这样啊,我们很高兴。”脸一下红了的瓦莲卡回答说。吉蒂意味深长地与陀丽交换了一下眼色。聪明又有学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提议要跟瓦莲卡去采蘑菇,证实了吉蒂最近使她有些牵挂的某些推测。她连忙同母亲说话,免得自己的目光被人觉察到。午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拿着一杯咖啡坐在客厅靠窗的地方,一边继续与弟弟讲话,一边注视着准备去采蘑菇的孩子们该走的那扇门。列文坐在哥哥旁边的窗台上。

站在丈夫身边的吉蒂显然在等待着这场她毫无兴趣的谈话的结束,以便把什么事情告诉他。

“结婚以后你大变样了,变得更好看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同时对吉蒂微微笑了笑,显然是对已经开始的谈话兴趣不大,“但还是那么忠于自己的激情,捍卫最自相矛盾的奇谈怪论。”

“吉蒂,站着对你可不好。”丈夫一边对她说,一边递过一把椅子,并意味深长地瞧瞧她。

“啊,对,再说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过来了,补充说。

塔尼娅侧着身子,穿着拉得紧紧的长筒袜,挥舞着一只小篮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在大伙儿前头直奔他跑过来了。

她勇敢地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跑来,一双很像自己父亲的美丽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她把帽子交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并做出一副想把帽子戴到他头上的样子,她那羞怯而温柔的微笑缓和了自己的激动。

“瓦莲卡等着呢。”她说着,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里看出可以这样做后,便小心翼翼地把帽子给他戴上。

瓦莲卡头上裹着一块白毛巾,站在门口,正在穿一件黄色印花布外衣。

“我来了,我来了,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着,同时一边喝完杯子里的咖啡,一边把一块手帕和一盒香烟分别放在两只口袋里。

“瞧我的瓦莲卡多美!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站起来,吉蒂便对丈夫说。她说得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显然,她这样做是有意的。“而且多漂亮,一种有风度的美!瓦莲卡!”吉蒂叫了一声,“你们要到磨坊那片树林里去吗?我们坐马车到你们那里去。”

“你完全忘了自己的身子,吉蒂,”老公爵夫人赶忙从门里出来说,“你不能这样嚷嚷。”

瓦莲卡听到吉蒂的声音及她母亲的劝告,便迈着轻盈的脚步迅速来到吉蒂跟前。快速的动作以及满脸泛起的活跃的红晕,表明她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变化。吉蒂知道这不寻常的变化来自哪里,便留神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现在招呼瓦莲卡,就是因为她认为在今天午饭后在树林里可能会发生的一件重要事情,她在心里正为她祝福。

“瓦莲卡,有一件事儿如果发生了,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幸福的。”她一边吻她,一边悄悄地说。

“可是,您和我们一起去吗?”瓦莲卡做出一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的样子,困惑地问列文。

“我去,不过只到打谷场,我就停在那里。”

“你到那里去干吗?”吉蒂说。

“要去看看拉货的大车,并查看一下账单,”列文说,“那你会在什么地方?”

“在露台上。”

2

所有的女人都聚集在露台上了。她们平时午饭后就喜欢坐在那里,而今天到那里还有别的事儿。除了忙于做婴儿的肚兜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今天她们还在那里煮果酱,照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来,这样不加水煮果酱,是一种新方法。它是吉蒂娘家采用的方法。这件事情以前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负责做的,她认为列文家做事方法不会错,所以还是往草莓和杨梅里浇了水,肯定说别的方法都行不通;结果她被发现了,现在就决定当众煮马林果酱,好让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看看,证明不加水煮出的果酱也很好。

满脸气呼呼和伤心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头发乱蓬蓬,两只瘦削的手和胳膊肘裸露着,在烤炉上一圈圈地转动着盆子,神情忧郁地瞅着马林果,满心指望它会凝固起来,证明这种煮法不行。公爵夫人觉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是针对她的,因为她是煮马林果酱的主要顾问,便竭力做出一副自己忙于别的事情而不去关心煮马林果酱的样子;她一边聊着与此无关的事情,但同时斜过眼睛注视着炉子。

“我从来都是亲自给侍女们买些便宜的料子。”公爵夫人继续刚才的谈话说,“现在是不是要去泡沫了,亲爱的?”她对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补充说。“完全不需要你亲自去做,而且很热。”她制止吉蒂。

“我来弄吧,”陀丽说着,便站起来,开始用勺子小心地在冒起泡沫的糖汁上转,过一会儿就把勺子拿出来在一只已经有黄的红的各色果酱泡沫的碟子上轻轻敲击,把血一般深红的糖汁泡沫敲掉。“他们喝茶时会来舔这东西的!”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们,同时回忆起她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时为大人们不吃最好的东西——煮果酱时撇出的泡沫而感到奇怪。

“斯吉瓦说,给钱要好得多,”陀丽继续已经开始的关于赏给下人们什么东西好这个有趣的话题,“不过……”

“怎么可以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吉蒂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是很看重送礼物的。”

“喏,比方我,去年给我们的玛特莲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块不是波普林府绸而是类似这样的料子。”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她在您命名日那天穿过。”

“花纹好极了,又朴质又高雅。要不是她已经有了,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就像瓦莲卡穿的那件。这样又好看又便宜。”

“啊,现在好像煮好了。”陀丽让糖汁从勺子上滴下来说。

“据说成绞丝形的时候就好了。您再煮一会儿,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

“这些该死的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地说,“还不是一个样。”她补充了一句。

“啊,它多可爱,别吓着它!”吉蒂突然说,她看到一只麻雀歇在了栏杆上,翻转一截马林树枝开始啄起来。

“是啊,不过您还是离那热地方远点。”母亲说。

“不过A propos de Bapehbka,158”吉蒂像她们那样用法语说,免得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听懂,“您知道吗,妈妈,我不知道怎么,今天这么期待等着结果,您晓得是什么事。要是那样多好啊!”

“可真是个好姑娘!”陀丽说,“她多么细心而又巧妙地把他们拉到一起……”

“不,您说说,妈妈,您有什么想法?”

“我会有什么想法呀?他(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俄罗斯找到最好的对象;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不过我知道,现在还是会有许多人想嫁给他的……她很善良,但是他也许会……”

“不,您要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往好处想?——她真好!这是第一。”吉蒂屈起一根手指说。

“他很喜欢她,这是真的。”陀丽证实说。

“其次,他在社会上的这种地位,完全既不需要妻子的财产也不需要妻子有社会地位。他需要的只有一点——一个可爱、文静的好妻子。”

“是啊,和她在一起可以平平安安。”陀丽肯定地说。

“第三,要是她喜欢他。而这一点……也就是说,这将是一件好事!……我正等着,他们从树林里出来时一切都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里一下子就能看出的。那样我会很高兴的!您怎么想,陀丽?”

“不过你别激动。你一点儿也用不着激动。”母亲说。

“是啊,我不激动,妈妈。我觉得,他今天就会向她求婚。”

“啊,一个男人怎么求婚、在什么地方求婚,这是很奇怪的……仿佛有一个什么障碍,它突然就吹破了。”陀丽说,她一边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一边回忆起自己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往事。

“妈妈,爸爸怎么向您求婚的?”吉蒂突然问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很简单。”公爵夫人回答说,但因为回想起这件事儿,她满脸容光焕发了。

“不,但是怎么样嘛?在他开口之前,您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吉蒂感到特别得意,因为现在自己可以平等地与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问题了。

“当然是爱上了;他常到乡下我们家来。”

“那怎么决定下来的呢?妈妈?”

“你以为你们想出来的一定是新花样?全是一个样儿:用眼神、用微笑决定下来的……”

“您说得真好,妈妈!正是用眼神和微笑。”陀丽肯定说。

“可是,他说了什么话?”

“列文对你说了什么话?”

“他是拿粉笔写的。真奇妙……我好像觉得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

接着,三个女人就陷入对同一件事情的沉思。吉蒂头一个打破了沉默。她回想起了自己结婚前那个冬天以及符朗斯基对她的吸引力。

“有一点……就是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对象,”她顺着思路的自然联系,回想起这件事情,“我得想个办法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他有个准备。所有他们这些男人,”她补充说,“对我们的过去都妒忌得要死。”

“不是所有的,”陀丽说,“你这是根据自己的丈夫作出的判断。他至今一直为回忆起符朗斯基在受折磨。对吧?可是真的?”

“是这样。”吉蒂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回答。

“只是我不知道,”作为母亲的公爵夫人,出于自己对女儿那种母性关怀辩护说,“你的过去有什么让他不放心的?是符朗斯基追求过你?这事儿每个姑娘都常有的。”

“啊,我们说的不是这个。”吉蒂涨红了脸说。

“不,你听我讲,”母亲接着说,“再说了,那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符朗斯基谈的。你记得吗?”

“哎呀,妈妈!”吉蒂带着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可没有人拦着你们……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超出原有的程度;不然的话,我要亲自找他谈了。再说了,你呀,我的心肝,不能激动。要记住这一点,你要安心。”

“我完全平静,妈妈。”

“当时安娜来了,这对吉蒂来说成了件好事儿,”陀丽说,“对她却是多么不幸。瞧,恰恰相反,”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补充说,“当时安娜是那么幸福,而吉蒂把自己看成个不幸的姑娘。现如今正好相反!因此,我常常想到她。”

“瞧你想谁!一个可恶、讨厌的女人,没有心肝,”母亲说,她忘不了吉蒂嫁的不是符朗斯基而是列文这件事。

“干吗说这个嘛,”吉蒂伤心地说,“我现在不想这件事,也不愿去想……也不愿去想,”她重复地说着,同时听到丈夫踏着露台梯子上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在说什么呢,也不愿去想?”列文走到露台上时说。

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他也就没有再问。

“可惜啊,我打搅了你们女人家的王国。”列文不大乐意地看了大家一眼,知道她们说的是他在场时不会讲的事情,便这样说。

顿时,他感觉到自己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一样,对煮马林果酱不加水及对那种格格不入的舍尔巴茨基家的影响表示不满。不过,他微微一笑,走到吉蒂的身边。

“啊,怎么了?”他问她,用大家现在都对她的那种表情瞧着她。

“没有什么,很好,”吉蒂微笑着说,“你那边怎么样?”

“能比旧大车多拉三倍的东西。现在就去接孩子们吗?我吩咐套车去了。”

“怎么的,你想让吉蒂坐敞篷马车去接?”母亲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可是就一步路,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不像女婿应称呼岳母那样叫公爵夫人为妈妈。这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不过虽然这样,列文对公爵夫人非常敬爱,而且很尊重,不那样叫她是出于不亵渎自己对已故母亲的感情。

“和我们一起去吧,妈妈。”吉蒂说。

“我不想看这种冒失的举动。”

“啊,我走着去。要知道,我身体很好。”吉蒂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拉住他的一只手。

“身体好,但什么事都得有个分寸。”公爵夫人说。

“啊,怎么,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果酱煮好了?”列文对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微笑着说,他想让她感到高兴,“用新方法煮好了吗?”

“总该好了。可是按照我们的看来是煮过头了。”

“这样更好些,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就不会酸了,不然的话,现在冰已经融化了,我们又没有地方保存,”吉蒂立刻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于是就用同样的心情对老婆子说,“不过,您的腌菜真好,妈妈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好吃的腌菜。”她补充说,一边微笑一边理了理自己可爱的辫子。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生气地瞥了吉蒂一眼。

“您别安慰我,少夫人。只要一看到你们俩这样,我就高兴。”她说,“你们俩”这表示亲密的粗鲁说法,使吉蒂感动。

“和我们一起采蘑菇去吧,您可以给我们带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微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对您啊,即使要生气,也没法生气。”

“您就请照我的劝告办吧,”老公爵夫人说,“果酱上盖上一张纸,用点儿罗姆酒弄湿它,没有水也永远不会发霉了。”

3

面对面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吉蒂特别高兴,因为她注意到了他走进露台并问大家在说什么又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一刻,他心里流露出的伤心是这么生动地反映在他的脸上。

当他们走在其他人前面,到了一条被踩平而落满尘土、黑麦穗及麦粒的道路上,已经看不清自己家房子轮廓的时候,她便紧紧地靠在他的一只胳膊上,并把它往自己身上拉。他已经忘了瞬息间不愉快的印象,而眼下和她单独在一起,这时关于她有身孕的思想一分钟也不曾离开过他,他正经受着对自己来说还是新的、欢乐的、完全纯洁的感情和对一个心爱的女人亲近的享受。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然而他想听她嗓子发出的声音,自从怀孕以来,她的眼神就变了一个样儿。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既柔和又严肃,就如同那些经常把自己的精力集中在一件心爱事业上的人们的情况。

“这样你不会累吧?靠得更紧些。”他说。

“不累,我真高兴单独和你在一起,而且我承认,和他们在一起不管多么好,可我还是总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冬天的傍晚。”

“那样很好,而这样更好。两者都很好。”他紧紧贴住她的一只胳膊说。

“你进来时我们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说果酱吧?”

“对,也谈到了果酱;然后在谈男人怎么求婚。”

“啊!”列文说,他听她说话时更多的是听她美妙的声音,同时老是想着眼下穿过树林和绕过那些稍不当心可能磕着碰着的地方。

“还谈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了吗?……我真希望这事能成,”她继续说,“你对这事儿怎么想?”她说着瞧了瞧他的脸。

“不知道该怎么看,”他一边微笑一边回答,“依我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是很古怪的。我不是对你讲过……”

“对,他曾经爱着一个已经死了的姑娘……”

“那是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事儿的。我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观察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他亲切,有几个女的他喜欢,但是你能感觉得到,对他来说她们仅仅是一些人而已,而不是女人。”

“是的,可是现在和瓦莲卡……好像有点儿那个……”

“也许有……但是应当了解他……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靠一种精神生活活着。他是个心灵太纯洁和高尚的人。”

“怎么?难道这会降低他的人格吗?”

“不是的。不过,他过惯了纯粹的精神生活,不会顺从现实生活,而瓦莲卡毕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

列文现在已经习惯于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不太费心思去斟酌词句;他知道妻子在眼下这种情意绵绵的时刻会明白自己要说的意思,一暗示,她也就明白了。

“是啊,可是她也许还没有我来得实际;我明白,他是永远不会爱上我的。他是完全讲究精神的……”

“啊,不,他是很喜欢你的,而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你,这使我一直很高兴……”

“是的,他对我好,可是……”

“可是,不像已故的尼古拉……你们那是真正的互相喜欢。”列文替她把话说完。“为什么不说他?”他补充说,“我有时责备自己:他竟被忘了。啊,那是个多么可怕而又多好的人……对了,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列文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认为他不会再恋爱了。”吉蒂把他的意思翻译成自己的语言说。

“倒不是说不会再恋爱,”列文微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方面的需要……我总是羡慕他,甚至现在自己这么幸福,却还是羡慕他。”

“你羡慕他不会爱上女人?”

“我羡慕他比我好,”列文微笑着说,“他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他的全部生活都服从于一种责任。因此他就能保持平静和满足。”

“而你呢?”吉蒂露出嘲弄而深情的微笑说。

她怎么也表达不出那种促使自己微笑的思绪;但她最后归结为一点,丈夫在赞扬哥哥及在哥哥面前贬低自己这一点上,是不真诚的。吉蒂知道他的这种不真诚是出于他对哥哥的爱,出于自己太幸福而产生的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特别是出于他不使自己落后而变得更完美的愿望,她喜欢他身上的这种品德,因此便不断地微笑。

“那么你呢?你不满意什么?”她依旧带着那样的微笑问道。

“我很幸福,可不满意自己……”他说。

“既然你幸福,怎么还会不满呢?”

“也就是,怎么对你说呢?……说句心里话,我只希望你别磕着摔倒,再也没有别的了。啊,要知道,可不能这么跳!”他责备她跨过横在小路上的一根树枝时动作太快而中断了自己的谈话,“不过,我在评价自己及把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哥哥作比较时,感到自己不好。”

“可是,因为什么?”吉蒂依然带着那样的微笑说,“难道你不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小村子,你的田庄经营,你的书?……”

“不,我现在更加感觉到你错了,”他说着,把她的一只胳膊贴得紧紧的,“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稍稍这么做了。假如我能像爱你那样爱整个这工作……可我最近一段时间做工作就像应付差事一样。”

“那,你说我的爸爸怎么样?”吉蒂问道,“怎么,他不好吧,因为没有为公共事业作贡献?”

“他?——不。但是,一个人应当具有像你父亲那样的朴质、坦诚和善良,可是我有这种品质吗?我什么事也不做,因此很痛苦。这都是因为你干的好事。在没有你和还没有‘这个’的时候,”他说着望望她的肚子,她明白了,“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而现在却不行,我感到羞愧;我现在工作正像应付差事一样,我假装着……”

“那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调吗?”吉蒂说,“你会愿意去做公共的事业,像他那样热爱那非办不可的差事,那样你就心满意足了吗?”

“当然,不是,”列文说,“其实。我是那么幸福,以至于什么都不明白。而你倒是在想,他今天会提出求婚?”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补充说。

“我又想,又不想。只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他会求婚。等一下。”她弯下腰去,在路边采了一朵野菊花,“来,你数一数:求婚,不求婚。”她说着,把花儿递给他。

“求婚,不求婚。”列文边说边把白色的狭窄小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

“不,不!”吉蒂抓住他的一只手制止他,激动地注视着他的手指头,“你一次撕下了两片。”

“啊,不过,瞧这片不算数,”列文说着,撕下一片短短的未长成的小花瓣,“瞧,敞篷马车已经赶上我们了。”

“你不累吗,吉蒂?”公爵夫人问。

“一点儿也不。”

“要不然你就上来坐着,马车很平稳,再说马走得慢。”

但是已经不用坐车了。因为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大家都徒步走了过去。

4

黑头发上裹着块白毛巾的瓦莲卡被孩子们团团围着,正开心地同他们玩着,她显然是因为有机会向自己心爱的男人表白爱情而激动不已,因此,她的模样也格外的妩媚迷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她并肩走着,不停地在欣赏她的美。眼睛看着她,脑子在回想自己从她嘴里听说的那些全部动人的话,知道了她美好的一切,并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是那种特殊的自己老早老早在青年时代刚开始时只经历过一次的东西。因为接近她而产生的兴奋感觉越来越强烈,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采到的一只细茎卷边的白桦树大蘑菇交给她,并放进她的小篮子里的时候,当他注视着她的一双眼睛,注意到她满脸泛起喜悦和惊恐激动的红晕的时候,他不禁心慌意乱而默默地对她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含义丰富的微笑。

“如果这样的话,”他暗自说,“我可得认真地作出决定,可不能像一个孩子那样,凭一时的冲动。”

“这会儿我要自己一个人去采蘑菇了,不然就显不出我的收获了,”他说着便离开靠近树林子的一块边沿空地,那是他们在稀稀落落几棵老白桦树中间的针叶小草地上来回转的地方,几棵白兮兮的桦树中间长出一些灰蒙蒙的赤杨和暗黝黝的榛树灌木丛。走了四十步光景,来到了一片耳垂状粉红色鲜花盛开的卫茅丛中,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知道在这里人家看不见他,便停了下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是在自己站在底下的白桦树冠上,有几只苍蝇像一窝蜂似的嗡嗡叫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谈话声。突然,从树林边沿远处响起了瓦莲卡呼唤格里夏的女低音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自己的处境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拿出一支雪茄烟来要抽。他用一根火柴在桦树干上擦火,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擦出火来。柔软的白色表皮粘住了火柴头上的磷质,火一划着就熄灭了。终于有一根火柴划着了,芳香的雪茄烟雾便像一块摇摇晃晃的桌布徐徐向前面伸展开去,弥漫在灌木丛上和下垂的桦树枝叶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两只眼睛紧跟着弥漫开来的烟雾,一边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去,一边仔细地考虑着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又不呢?”他想,“如果这是一种冲动或激情,如果我经受的只是一种诱惑——这是互相诱惑(我能说这是互相的),那就会感到和我一生的整个习性截然相反,如果我感到自己屈从了这种诱惑,便是对自己的使命和责任的背叛……可是,情况并非如此。有一点我可以把它说成是相反的理由,那就是失去玛丽娅时我对自己说过要忠于对她的记忆。我可以拿这一点来作为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这一点是重要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自己说,同时觉得这种顾虑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无非就是在别人的眼里有损于他那富有诗意的角色吧,“然而,除此以外,不论我怎么去寻找,也找不出丝毫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要是我只凭一种理智进行选择的话,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他回忆起自己认得的那么多的女人和姑娘,却记不起有一位能如此完美地结合所有的正是那些在他冷静地考虑时希望在自己妻子身上看到的特点。她那么妩媚,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却又不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如果爱上他的话,那是一种像一个女人应有的那样的自觉的爱情,这是其一。其二呢,她不但远离上流社会,而且显然还讨厌社交界,而同时她知道社交界并懂得一个良好社会的女人待人接物的全部;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说,作为生活的伴侣缺少这些是不可思议的。其三,她信仰宗教,而且不像比方说吉蒂,不是像一个少女那样无意识的信教;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念基础上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甚至在她身上找到了他希望自己妻子应该具备的全部细节:她清贫而且孤身一人,因此不会像他看到的吉蒂那样给丈夫家带来一大堆亲属及他们的影响,而会全身心地依靠丈夫,这也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家庭生活所设想过的部分。而且,这位结合了全部这些特点的姑娘,爱上他了。他谦逊,却不能不看到这一点。而他也爱上了她。只有一个顾虑——就是自己的年龄。可是,他们家族的人都长寿,他还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谁都不会说他四十岁了,再说,他记得瓦莲卡说过,只有在俄国,人到了五十岁就把自己称作老头子了,而在法国,一个五十岁的人认为自己是dans la force de l\u0027age159,而四十岁——un jeune homme160。但是,既然他觉得心灵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呢?而今当他从另一边出去又到了树林边沿上,看到明丽的斜阳照耀下瓦莲卡那优雅的形象,身穿黄色裙子,手提小篮子,正迈着轻盈的脚步绕过一棵老桦树,而这时瓦莲卡同叹为观止的夕阳下的美景融为一体,那金黄的燕麦地,麦地那边消失在蔚蓝的远处一片黄灿灿遥远的老树林,涌上他心头的难道不是一种青春的感觉吗?他的心高兴得缩紧了。一种陶醉迷人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感觉到,这事儿已经定了,刚蹲下去摘蘑菇的瓦莲卡,动作灵活地站起来向四周围看了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扔掉雪茄,迈着果断的步子向她走过去。

5

“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我年轻的时候,曾为自己设想了一个自己将会爱上并将幸福地称她是自己妻子的理想的女人。我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如今头一次发现您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我爱您,向您求婚。”

在他走到距离瓦莲卡只有十步路远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地这么说。屈膝跪下,用双手挡住一堆蘑菇不被格里夏采去的瓦莲卡,正招呼小玛莎过去。

“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孩子们!多着呢!”她那动人的胸腔音在说。

看到走过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都在对他说,她感觉到他走近了,并为此感到高兴。

“怎么,您找到什么了?”她问道,白头巾下露出一张向他转过来的漂亮的、在微笑的脸。

“一颗也没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您呢?”

她忙于照顾向自己围上来的孩子们,没有回答他。

“还有这颗,在树枝旁边。”她对小玛莎指指一颗小红菇,那红菇已经通过富有弹性的粉红色菇冠冲破干燥的小草丛长出来了。玛莎把红蘑菇撕成两半,露出白白的肉身,捡起来。瓦莲卡才站起来。“这使我回忆起童年。”她从孩子们身边走开,来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时,补充说。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瓦莲卡看出他想说话;她猜测他要说的话,喜悦和惊恐的激动使她屏住了呼吸。他们已经走了好远,谁都不会听到他们的话了,然而他却还没有开口。瓦莲卡觉得还是不做声为好。沉默过后,可以更轻松地说出谈论蘑菇以后他们想说的话,但是和自己的意愿相反,瓦莲卡好像无意中说道:

“这么说,您什么也没有找到?其实树林中央蘑菇总是比较少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为她谈起蘑菇感到懊恼。他想使她转到一开头她说的关于自己童年的话题上来;但好像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沉默了一阵之后,把注意力用在了她后来说的几句话上。

“我只听说,白蘑菇主要长在边沿地带,虽然我不会识别白蘑菇。”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离孩子更远了些,已经完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瓦莲卡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听到了它跳动的声音并感到自己的脸在变红、变苍白,然后又变红。

经历了施塔尔太太家的处境后,在她的想象中做像柯兹内舍夫这么一个人的妻子真是最大的幸福。此外,她几乎相信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因此,这事现在应该有个结果。她感到害怕。他说或不说,两者都使她感到害怕。

要么就现在,要么永远也不再提这事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感觉到这一点。眼神、红晕、垂下的双眼,瓦莲卡的这一切都表现出一种痛苦的期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了这一点,并为她难过。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很快地把有利于自己决定的全部理由,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对自己又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想表示求婚的那些话;然而出于某种突如其来的念头,他避开了那些话,问道:

“白蘑菇与桦树蘑菇到底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在作回答时,嘴唇激动得颤抖了:

“蘑菇冠几乎一样,但它们的茎不同。”

这些话一说完,他们俩心里都明白,事情已经结束,该说出来的话不会再说出来了;两人先前高度的激动,这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桦树蘑菇——它的茎部使人想起一个黑发男子两天没有刮的胡子。”这已经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说了。

“是啊,这是真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方向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他们开始向孩子们那边走。瓦莲卡感到又痛苦又害羞,不过同时也感到轻松了。

回到家里反复思索着自己的想法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现自己原来的判断不对。他没法改变自己对玛丽娅的记忆。

“安静些,孩子们,安静些!”站在妻子面前的列文甚至生气地对孩子们嚷嚷起来,他是害怕这时候高兴得大叫大喊飞跑过来的孩子们会撞到妻子的身上。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跟在孩子们后边,也从树林里出来了。吉蒂不需要问瓦莲卡;根据他们两个人脸部平静而略带羞怯的表情,她已经明白自己的计划没有实现。

“啊,怎么样?”他们回到家里后,丈夫问她。

“不干。”吉蒂说,说话时的微笑和说话的样子很像她的父亲,列文常常满意地注意到这一点。

“怎么不干?”

“就这样嘛,”她说着,拉起丈夫的一只手,并把它搁到自己嘴上,碰了碰自己没有张开的嘴唇,“好像人们吻主教的手。”

“究竟是谁不干?”他笑着说。

“双方都不干。不过应该,就这样……”

“农民们来了……”

“不,他们没有瞧见。”

6

孩子们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坐在阳台上聊天,虽然大家,尤其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知道得很清楚,发生了一件没有成功但十分重要的事情。他们两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学生考试失败后一个人留在了教室里或永远被开除出学校的那种感觉。所有在座的人也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却活跃地谈论着一些不相干的话题。这天晚上,列文和吉蒂觉得特别幸福和格外恩爱。他们在爱情上很幸福,这就使那些想得到而没法得到幸福的人不愉快,他们因此甚至觉得害臊。

“记着我的话:亚历山大不会来。”老公爵夫人说。

当天晚上大家等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乘火车来;老公爵曾来信说,也许他也要来。

“而且我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接着说,“他常说,应该让新婚夫妇单独住一阵。”

“是啊,爸爸还真把我们撇下了。我们没有见过他,”吉蒂说,“我们还算什么新婚夫妇?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不过假如他不来,我也要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公爵夫人忧伤地叹了口气说。

“啊,您怎么了,妈妈!”两个女儿同时地责怪她说。

“你想想,他是怎么一种感觉?要知道,现在……”

突然之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乎意料地颤抖起来。两个女儿不做声了,她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妈妈总是自寻烦恼。”姐妹俩的目光表示出这样的意思。她们不懂得,老公爵夫人在女儿家不管感到有多好,不管她感到这里多么需要自己,她还是为自己、为丈夫伤心,因为他们把自己最小的一个心爱的女儿嫁出去以后,自己家的那个窝就冷冷清清的了。

“您有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吉蒂突然问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她正一副神秘的样子和脸色郑重其事地站在旁边。

“关于晚饭。”

“啊,好极了,”陀丽说,“你去安排吧,我要帮格里夏复习一遍他的功课。要不然,他今天一点儿也没有做。”

“功课这件事儿交给我吧!不,陀丽,我去帮他。”列文跳起来说。

格里夏已经上中学了,暑假应当复习功课。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莫斯科时就陪同儿子一起学习拉丁文,到列文家来以后,就给自己定下规矩要帮儿子每天复习一次算术和拉丁文中最难的几课。列文主动提出要替她;可是做母亲的听了一次列文的课后,发现他的方法和在莫斯科时老师辅导的不同,便不好意思地竭力想不得罪列文,但同时又坚决地告诉他,应当按照课本,像老师那样讲课,并且表示还是仍由她自己来教为好。列文既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感到失望,因为他作为父亲不关心孩子的学业,而要让什么都不懂的母亲来费心,又对教师有意见,认为他们对孩子们的教学这么糟;不过,他答应妻子的姐姐,会像她希望的那样照她的意思教课。因为,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方法而是按照课本继续教会格里夏功课,所以就失去了兴趣,常常忘了做功课的时间。今天也是如此。

“不,我去,陀丽,你坐着,”他说,“我们会按部就班,照着课本做的。只不过,等斯吉瓦来了,我们要去打猎,那时就得停一下课了。”

接着,列文就去找格里夏了。

瓦莲卡对吉蒂也说了一样的话。就是在列文这个幸福而设备完善的家庭里,瓦莲卡也使自己成了个用得着的人。

“我去安排晚饭,而您就坐会儿。”她说着,就欠身起来向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走去。

“对,对,大概买不到雏鸡,那就用自己家的……”吉蒂说。

“我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会商量着办的。”接着,瓦莲卡就和她一起走了。

“多可爱的姑娘!”公爵夫人说。

“不是可爱,妈妈,而是无可比拟的迷人。”

“那么,你们今天在等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显然不愿意继续多谈瓦莲卡。“真难以找出两位这么不相像的连襟,”他带着微妙的微笑说,“一个活泼好动,好比鱼在水里,只能生活在社交场中;而另一位,我们的柯斯佳呢,对什么都活跃、迅速、敏感,可是只要一到社交场合便像鱼到了陆地上,不是死死不动就是乱蹦乱跳地挣扎。”

“对了,他是很毛毛躁躁的,”公爵夫人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劝劝他,她(她指指吉蒂)不好留在这里,而一定得到莫斯科去。他说请个医生来……”

“妈妈,他一切都会办妥的,什么都会答应的。”吉蒂为妈妈在这种事情上麻烦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当裁判而生她的气。

他们刚谈到一半,林荫道上传来了马打响鼻和轮子轧在碎石块上的声音。

陀丽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丈夫,列文已经从格里夏学习的房间的窗子里跳着出去了,他还把格里夏抱了下来。

“这是斯吉瓦!”列文从阳台上叫着说,“我们做完功课了,陀丽,你不用担心!”他一边补充说,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跑去迎接轻便马车。

“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格里夏一面大声背着拉丁文代词,一面顺着林荫道连蹦带跳地跑过去。

“还有个什么人。对了,是爸爸!”列文站在林荫道的入口处大声嚷嚷说,“吉蒂,别走陡的梯子下来,要绕着走。”

可是列文弄错了,把坐在马车里的人当做了老公爵。他走近马车时看到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并肩坐着的不是公爵,而是一个漂亮壮实的年轻人,他头上戴着后边拖着长长的丝带的苏格兰尖顶帽子。这是舍尔巴茨基的姑表兄弟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闻名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的出色的青年人,正如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所介绍的那样,他“是位杰出的人物和热爱打猎的好手”。

来的人不是老公爵而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使大家感到失望;维斯洛夫斯基对此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一边向列文问好,一边提醒他们过去就认识,同时抱着格里夏跨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随身带来的班特尔狗,并让他坐到马车里。

列文没有坐进马车里,他跟在后边走着。自己更熟悉、更喜爱的老公爵没有来,他稍稍有点失望,他是对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的出现有点儿不高兴,因为这个人完全陌生,而且是多余的。更让列文感到格格不入的是,当他走到全家大小都活跃地聚集在的台阶上的时候,看到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正显出一副亲热和风流的样子在吻吉蒂的一只手。

“我和您妻子是cousins161,而且还是老朋友,”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再紧紧地握着列文的一只手说。

“啊,怎么,有野味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刚向每个人问过好,便转过来问列文,“我和他可是抱着最急不可耐的愿望来的。怎么的,妈妈,他们结婚以后就一直没有到莫斯科去过。啊,塔尼娅,喏,给你的!请拿去吧,在马车后边!”他面向四周所有的人说,“你气色好多了,陀丽,”他对妻子说,同时再一次地吻她的一只手,并一边把这只手搁在自己手里,一边用另一只手向上挥了挥。

一分钟前还开开心心的列文,现在脸色阴沉地看着大家,而且一切都使他觉得扫兴。

“昨天他用这张嘴吻过谁?”他看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妻子的温柔,心里在想。他瞥了一眼陀丽,连对她也不喜欢了。

“其实,她并不相信他爱她。既然这样,她还高兴什么?讨厌!”列文想。

他看了一眼公爵夫人,一分钟以前还觉得她是那么可爱,现在也不喜欢了,因为她那副欢迎那个帽子上拖着丝带的瓦申卡的样子,就像是欢迎他到自己家里似的。

甚至连走到台阶上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都令他不愉快,因为列文知道他并不喜欢也不尊重奥勃朗斯基,可这时竟假装出一副欢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友好的样子。

就连瓦莲卡也使他觉得反感,她刚刚还在考虑要嫁人,现在却带着自己那种sainte nitoucke162的样子,去结识这位先生。

最使他反感的是吉蒂,因为她竟顺着这位先生那种开心劲儿,还和这个把自己到乡下来看成是大家的一次节日的家伙谈笑风生,尤其是她回应对方时那种特别的微笑,特别令他不愉快。

大家闹哄哄地交谈着进了屋;但是一坐下来,列文便转身走开了。

吉蒂看出丈夫有心事。她想找个机会和他单独谈谈,可是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她,说是得到办事处去。对他来说,田庄经营上的事老早就已经不像今天那么紧要了。“他们老是像在过节一样欢天喜地,”他想,“而工作可不是过节,工作不能等待,没有工作就没法生活。”

7

列文到派人去叫他吃晚饭时才回家。吉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正站在楼梯上商量着吃晚饭时用哪种酒。

“啊,你们干吗这么fuss163的?和平时一样就行了。”

“不,斯吉瓦是不喝酒的……柯斯佳,等一下,你怎么了?”吉蒂赶紧接着问,可是他却忽略了她,径自大步往餐厅里走,并立刻参加到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在那儿的热烈交谈里去了。

“那么,明天我们去打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好啊,我们去。”维斯洛夫斯基转过身子,跷起一条胖腿,坐到侧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我很高兴,我们去。而您,今年已经打过猎了吗?”列文仔细地打量着维斯洛夫斯基的一条腿说,但做出高兴的样子,吉蒂很熟悉的那种对他那么不合适的假装愉快的样子,“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大鹬,田鹬倒很多。只是得早去。您不会累吧?你不累吗,斯吉瓦?”

“我累?还从来没有累过。来个通宵不睡吧!我们散会儿步去。”

“其实,干脆别睡了吧!好极了!”维斯洛夫斯基支持说。

“噢,这一点我们相信,你可以不睡也不让别人睡,”陀丽带着那种稍稍有点讥讽的口气对丈夫说,她现在几乎总是用这种口气对待丈夫,“可依着我,现在正是时候,我要走了,我不吃晚饭。”

“不,你坐一会儿,陀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转到大家坐着吃晚饭的大桌子背后她那边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我看不见得。”

“你知道吗,维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还要到他们那里去。因为他们离你们现在这里总共才七十俄里路。我也同样一定要去的。维斯洛夫斯基,你过来一下!”

瓦申卡转到女人们这一边,在跟吉蒂并肩的位置上坐下来。

“啊,请您讲讲,您到她那里去了?她怎么样?”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转过身来对他说。

列文留在桌子的另一端,他不停地与公爵夫人还有瓦莲卡聊天,同时看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陀丽、吉蒂以及维斯洛夫斯基之间正进行着活跃而神秘的谈话。不仅如此,在进行神秘的谈话时,他还在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的表情,并且还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正在神气活现地讲着什么的瓦申卡那张漂亮的脸。

“他们那儿挺好,”关于符朗斯基和安娜,维斯洛夫斯基这么说,“我,当然了,不好妄自进行评判,可是在他们那里你会感到像在家里一样。”

“他们打算怎么办?”

“好像冬天想到莫斯科去。”

“要是我们一起到他们那里去该多好!你什么时候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瓦申卡。

“我打算在他们那里过七月。”

“你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转过来问妻子。

“我老早就想去了,而且一定要去,”陀丽说,“我替她难过,而且我了解她。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等你走后,我一个人去,这样就不会给谁添麻烦了。”

“那很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可是你呢,吉蒂?”

“我?我为什么要去?”吉蒂满脸通红地说。她还回头瞅了一眼丈夫。

“您跟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也认得?”维斯洛夫斯基问她,“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对。”她回答维斯洛夫斯基说,同时脸更红了,便站起来,到丈夫身边去了。

“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她说。

在这几分钟里,特别是当吉蒂和维斯洛夫斯基说话时两颊泛起红晕时,列文的妒忌发作。现在听着她说的话,他又照自己的意思加以理解。不管后来他回想起这一点时觉得多么荒唐,现在他仿佛很清楚,如果她问他去不去打猎,那只是因为她有兴趣知道丈夫是不是肯给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这种满足;在他看来,她已经喜欢上了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

“是的,我要去。”他用自己所讨厌的不自然的口气回答说。

“不,你们最好过了明天再去,不然的话,陀丽就完全见不着自己的丈夫了,你们还是后天去吧。”吉蒂说。

吉蒂这番话,这时被列文理解成了这样:“你别把我和他分开。你要走——我全无所谓,可你让我享受一下,跟这个潇洒的年轻人待在一起吧。”

“啊,如果你愿意,那我们明天就待在家里。”列文带着特别愉快的神情回答说。

与此同时,瓦申卡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到这里来以后给人家带来的痛苦,他从桌子边上跟着吉蒂站起来,带着微笑和亲热的目光,跟着她走过来。

列文看到了这种目光。他脸色变得苍白,霎时间喘不上气来。“他怎么敢这样看我的妻子!”他愤怒了。

“这么说,明天?我们去,请吧。”瓦申卡说,一边坐在椅子上,一边又按照自己的习惯跷起了一条腿。

列文的妒忌心更厉害了。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受欺骗的丈夫,妻子和她的情人需要他,只是为了向他们提供生活和享乐的方便……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亲切而好客地询问瓦申卡有关他的打猎、猎枪和靴子的事情,并同意明天就去。

幸好老公爵夫人站了起来,她劝吉蒂去睡觉,这样,列文终于不再痛苦了。但即使这样,对列文来说,还不得不遭受新的痛苦。与女主人告别时,瓦申卡又要吻吉蒂的手,可是满脸通红的她,带着后来挨母亲责怪的表情,边缩回自己的手边说道:

“我们这里不兴这样。”

在列文的眼里,让关系弄成这样是她自己的错,而她更大的错误,在于表示不喜欢这样做的时候显得那么不灵活。

“啊,睡觉有什么意思!”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正处于最美好和富有诗意的心情之中。“你瞧,吉蒂,”他指着从椴树梢头升起的一轮明月说,“多么美好!维斯洛夫斯基,这才是唱小夜曲的时候呢。你知道吗,他的嗓子好极了,一路上我都和他唱着来的。他带来了自己优美的爱情歌曲,有两首是新的。和瓦尔瓦拉·安德烈耶夫娜一起唱就好了。”

等大家都散了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和维斯洛夫斯基在林荫道上踱了好长时间步,大家还听到他们在唱一首新的爱情歌曲的声音。

听着这种歌声,列文坐在妻子卧室里的一把靠背椅上,皱着眉头,当妻子问他怎么回事时,他硬是不吱声;直到最后她笑眯眯地羞怯地问他“是不是因为维斯洛夫斯基有什么使他不高兴”时,他一下子就爆发了,并把所有想法都说了出来;但说出这些话又使他感到屈辱,因此他就越发地生气。

他带着一双紧紧皱起的眉毛下可怕地闪闪发亮的眼睛,把两只有劲的手像为控制自己而使出全部的力量似的贴在自己的胸口,站在吉蒂面前。要不是脸上露出使她感动的痛苦神色,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严厉,简直是残酷的。他的颧骨在抽搐,声音断断续续。

“你要明白,我不是妒忌,这是个卑鄙的词儿。我不会妒忌,相信你会……我没法说出我的感觉,可这是可怕的……我不妒忌,可是我生气,受了屈辱,居然有人敢这么想,敢用这样的眼睛看看你……”

“可是,什么样的眼睛?”吉蒂说,她竭力尽可能凭良心去回忆今天晚上说的全部话、做的全部手势以及它们微小的含意。

当维斯洛夫斯基跟着她转到桌子另一边时,她在心灵深处是感觉到有点儿什么的,但这一点她甚至连承认也都不敢承认,也就更不敢告诉丈夫了,并以此加重他的痛苦。

“可是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现在这个模样……”

“哎呀!”他抱住头嚷嚷起来,“你就别说了!……就是说,假如你吸引人的话……”

“不是的,柯斯佳,你等等,听我说!”她说,同时带着一种痛苦而同情的神色注视着他,“那,你还会怎么想?对我来说,别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难道你要我一个人也见不到吗?”

他的妒忌心起初使她屈辱,她感到恼火,自己连一小点儿最纯洁的交际的快乐都不许有;但是现在,她倒宁可牺牲了,好让他摆脱所经受的痛苦。

“你要明白我那种处境的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声音轻轻地接着说,“他是在我家里,其实,要知道,除了这种放肆的态度和夹着腿,他什么不礼貌的事情也没有做。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姿势,因此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

“不过,柯斯佳,你在夸大其词。”吉蒂说,心灵深处为他通过妒忌表现出来的对她那么强烈的爱感到高兴。

“最可怕的是——你一向那么纯洁,我现在觉得你还是那么圣洁,我们是这么幸福,特别幸福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个坏蛋……不是坏蛋,我干吗骂他?我与他毫不相干。可是,我是为什么,你的幸福?……”

“你知道吗,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吉蒂开始说。

“为什么?”

“我看到了,我们吃晚饭谈话时你是怎么看着我们的。”

“噢,对,噢,对!”列文惊恐地说。

她向他讲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而且在讲述时,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列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注视着她那张苍白、惊恐的脸,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吉蒂,我把你害苦了!亲爱的,原谅我!这是发疯了!吉蒂,全是我的错。我怎么能为这样一点蠢事自寻烦恼呢?”

“不,我真替你难过。”

“为我?为我?我算什么?疯子一个!……而你为什么?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破坏我们的幸福,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可怕。”

“当然,正是这一点使人感到屈辱……”

“不,这么说,相反,我要故意留他在我们家度过夏天,并将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列文边吻她的双手边说,“你会看到的。明天……对,真的,明天我同他们一起去。”

8

第二天,太太们还没有起床,猎手们的一辆轻便马车、一辆长方形敞篷马车及一辆四轮拉货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还有一清早就知道要去打猎而汪汪叫着蹦跳个不停的拉斯卡,也已经蹲在敞篷马车旁边,它激动和不满地注视着那道门,因为猎手们行动缓慢,迟迟没有从里边出来。头一个走出来的,是穿着新靴子和绿色短上衣的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他腰上捆着一条散发着皮革气味的新子弹带,戴着拖丝带的尖顶帽,扛着一支没有挎带的英国新式猎枪。拉斯卡向他跳过去,对他表示欢迎,跳过去以后,汪汪地叫着,仿佛在问他,那些人是不是快出来了,可是没有得到回答,拉斯卡便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等着,又安静了下来,侧过头并警觉地竖起一只耳朵。门终于哗啦一声响地敞开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狗克拉克飞跑出来,在空中打转蹦跳,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手里拿着猎枪、嘴上叼着雪茄烟,也出来了。“别动,别动,克拉克!”他亲热地对狗嚷嚷着,那狗正把前爪扑到他的肚子和胸口,叼住他的猎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脚上一双凉鞋,捆着裹腿布,穿着撕破的裤子和短大衣。头上压着一顶破旧不堪的帽子,然而那支新式猎枪却漂亮得像个玩具,还有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用旧了,材料倒是挺讲究的。

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以前不懂得一个真正猎人的好装扮——一身破烂,而所有的猎具却是质量最好的。他瞅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现在明白了,穿这身破烂更显出主人的形象优雅、壮硕而生气勃勃的身体,别有一番风度,因此决心下次打猎时自己也一定得这样装扮。

“啊,我们的主人怎么了?”他问。

“有了年轻的妻子嘛。”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微笑着说。

“是啊,而且是位那么美丽可爱的妻子。”

“他已经穿戴好了。一定是又跑到妻子那里去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猜对了,列文又跑到妻子那里再问她一次,她是不是已经为昨天的事儿原谅他了,接着还要她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千万小心些。主要的,是要离孩子们远点儿——他们随时都会磕着绊着她的。然后得再一次得到她的确认,她不会因为他要离开她两天而生他的气,还要她明天早晨派人骑马给他送个便条,哪怕就写两个字,只要能让他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

吉蒂一如既往地为要跟丈夫分离而感到难过,不过看到他满身干劲,如今也穿上了打猎用的靴子,背着个白猎袋,显得特别高大和有力,还有,看到他因为要去打猎而显出的那种她没法理解的兴奋和容光焕发,受到他这种情绪的感染,吉蒂也就忘了自己的伤心,高高兴兴地与他告了别。

“对不起,先生们!”跑到台阶上时,列文说道,“早点带上了吗?为什么让枣红马拉右边的套?啊,全无所谓。拉斯卡,好了,去蹲着!”

“放到骟畜群里去,”他转身对一个在台阶上等着他解决阉割的绵羊问题的牲口管理员说,“对不起,瞧,又来了一个坏蛋。”

列文从已经坐上的长框形马车上跳下来,向带着把俄尺向台阶过来的一个承包木工走去。

“瞧你,昨天没有到办事处去,这时候又来抓住我。说吧,什么事?”

“您得让我再做一个拐角。总共只增加三级台阶。这样就正好。会稳当得多。”

“你早听我的话就好了嘛,”列文恼火地回答,“我说了,要装上绳索,然后再把台阶板嵌进去。现在就没法改正了吧。你就照我吩咐的办——做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正盖的一间厢房里,承包工把阶梯做坏了,它是单独做的,而且没有计算好高度,因此做好后安装时,所有一级级的踏板都斜得像一道慢坡。现在,这位承包木工还是想用那部梯子,给增加三级踏板。

“那会好得多。”

“是啊,增加三级后你让它通到哪里?”

“您别见怪,老爷,”木工神气活现地笑着说,“正好通到沙发床那儿。就是说,得从下面着手,”他做了个要人信服的手势说,“往上,再往上,一直通到那里。”

“要知道,三级阶梯会增加长度……它往哪儿伸?”

“这样,就是说,它从底下这么来,这就行了。”承包木工固执而要人信服地说。

“它会通到天花板下,并往墙里伸了。”

“您别见怪。就是从底下往上。往上,往上,就到了。”

列文接过一把探尺,动手在沙土上画了一部楼梯图样。

“喏,你瞧?”

“照您的吩咐办,”木工说,一双眼睛突然亮堂了,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看来,只好做新的了。”

“那,就照吩咐的这么做吧!”列文说着,坐到长框形马车上,“走吧!拉住这些狗,费利普!”

现在列文把全部家务和田庄经营的操心事儿都抛在了脑后,感受着对生活充满期待的欢乐,这感情是那么的强烈,以至连话都不想说了。此外,正如任何一个猎手接近行动的地点时一样,他感到了一种聚精会神的激动心情。要说他还有什么关心的事儿的话,那就只有他们能不能在柯尔宾斯基沼泽地带找到什么,和克拉克比较起来拉斯卡会怎么样,还有自己今天打猎是否成功这样一些问题了。“怎么能使自己在新来的人面前不出洋相呢?怎么能不让奥勃朗斯基超过自己呢?”这也是他头脑里想着的事儿。

奥勃朗斯基也有类似的感觉,所以也不多说话。只有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人开心地说个没完。现在听着他说话,回想起自己昨天对他的错误态度,列文感到惭愧。瓦申卡果真是一个好小伙子,单纯、善良,而且很开心。如果列文是个单身汉时与他相识,两个人大概会成为亲密的朋友。他对生活的空虚无聊以及放荡不羁的态度,稍稍有点让列文感到不愉快。他好像认为自己那些长长的指甲、尖顶小帽以及与此相应的玩意儿,毫无疑问,都很神气,很了不得;可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和为人正派,这些是可以原谅的。他以自己良好的教养、一口很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而且出身相同,而赢得了列文的好感。

瓦申卡异常喜欢拉左边套的一匹顿河草原马,他一个劲儿地夸它。

“骑着草原马在草原上奔驰多好。啊?不对吗?”他说。

他设想自己骑在一匹草原马上一定很刺激,并认定这会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浪漫感觉,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他的天真,特别是和他的俊美、他的可爱的微笑及优雅的动作结合在一起,显得很迷人。这是因为他的本性使列文产生了好感呢,还是因为列文为补救昨天的过错竭力在他身上寻找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之,跟他在一起,列文感到愉快。

跑了三俄里后,维斯洛夫斯基突然摸索起雪茄烟和皮夹子来,不知道是丢失了还是留在桌子上了。皮夹子里有三百七十卢布,因此绝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它留在那里。

“您知道吗,列文,我得骑这匹拉边套的顿河马跑回去一趟。这太有意思了。啊?”他说着,立刻准备下马车。

“不,干吗要这样?”列文估计维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不会少于六普特,“我派马车夫去。”

马车夫骑上拉边套的一匹马走了,列文便开始亲自驾驶由剩下的两匹马拉的车子。

9

“那,我们走哪条路线?你好好给讲讲。”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计划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到格沃兹杰沃去。在格沃兹杰沃的沼泽地四周都有大鹬,过了格沃兹杰沃,便是满地田鹬的极好的沼泽地带,而且往往也有大鹬。现在气温高,而我们则在近黄昏时即可到达(还有二十来俄里),占领黄昏时的田野;宿一夜,明天就进大沼泽地了。”

“那么沿途呢,难道啥也没有?”

“有啊;可是我们会耽误的,再说天气很热。有两个小地方还不错,不过现在未必有什么东西。”

列文自己也想拐到这些地方去,可是这些地方离家近,他随时都能去,而且它们的范围也小——三个人不能同时打猎,因此他才故意说未必有什么东西。走过与一块小沼泽地平行的地方,列文想绕着过去,但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那双经验丰富的猎人的眼睛立刻从道路上看到一个大泥潭。

“我们过去吗?”他指着那个大泥潭说。

“列文,请吧,多棒!”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开始请求说,列文只好答应了。

不等他们停下来,两只狗就已经你追我赶地向大泥潭飞奔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两只狗回来了。

“三个人,这地方太窄了。我待在这里。”列文说,但愿除了几只一见到狗便起飞的凤头麦鸡可怜巴巴地在大泥潭子上空盘旋外,什么也找不着。

“不!我们走,列文,三个人一起去!”维斯洛夫斯基叫他。

“真的,地方太窄。拉斯卡,回来!拉斯卡!你们用不着两条狗吧?”

列文停在轻便敞篷马车边,羡慕地张望着两位猎手。猎手们走遍了整个大泥潭。除了几只黑水鸟及其中一只被维斯洛夫斯基打着的凤头麦鸡外,在那里一无所获。

“瞧,知道了吧,不是我舍不得这大泥潭,”列文说,“只会浪费时间。”

“不,还是很开心的。您看见了?”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着,一手拿着猎枪,一手拿着凤头麦鸡艰难地上了长框形马车,“这一只我打得多漂亮!是不是?好吧,我们快到真正的地点了吗?”

突然间,马儿猛地一冲,列文的脑袋撞在了谁的枪杆上,发出了一声枪响。枪声其实是在脑袋撞上枪杆之前发出的,不过列文感到好像是那样。原来,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在卸机头时只按了一个扳机而撞着了另一个机头。子弹射进了地里,没有伤着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摇了摇头,对维斯洛夫斯基带着责备的神情哈哈笑起来。可是列文没有心思去责备他。首先,任何责备都会被看成是出于他经受了一次危险及自己前额上立刻鼓起的大包;其次呢,维斯洛夫斯基起初天真地感到难过,而随后他又那么若无其事和充满魅力地笑他们都为此惊慌失措,弄得他自己都没法不笑了。

他们来到了另一片泥沼地,面积相当大,打一次猎得花许多时间。因此,列文说服他们不要下车了。可是维斯洛夫斯基又恳求他。因为可以打猎的地方狭窄,列文作为一个好客的主人,就又停留在马车旁边等着。

他们刚停下,克拉克便向一个土墩直扑过去。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头一个跟在狗后边跑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近时,一只大鹬就飞出来了。维斯洛夫斯基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大鹬又在一块没有刈过的草地上歇下了。这只大鹬被维斯洛夫斯基看到了。克拉克找到了它,站住了,维斯洛夫斯基一枪打中后就回到了马车上。

“现在您去吧,我带着马在这里等候。”他说。

一种猎人的妒忌心使列文激动起来。他把缰绳交给维斯洛夫斯基,向泥沼地走去。

早就可怜地汪汪叫着抱怨不公平的拉斯卡已经提前跑到有希望的地方去了,那里有许多土墩;列文熟悉那个地方,而克拉克还没有进去。

“你怎么不让狗停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嚷嚷道。

“它不会吓跑的。”列文回答说,同时为自己的狗感到高兴,并连忙赶上去。

拉斯卡在寻找猎物时,越是接近熟悉的土墩就变得越认真。一只小水鸟只吸引它一瞬间的注意力。它围绕土墩走了一圈,开始绕第二圈时,突然浑身一哆嗦就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你去,你去,斯吉瓦!”列文叫着,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更有力地在跳动,突然间,他听觉的一道什么障碍消除了,各种声音分不清远近、杂乱无章地冲进耳朵,使他感到吃惊。他听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脚步声,还以为是远处的马蹄声;他听到自己踩着的土墩上石块裂开时发出脆弱的声音,还以为是大鹬起飞的声音。同样,他还听到身背后不远处有一种水溅起来的响声,他却无法弄清楚是什么声音。

选择好了踩脚的地方,他便向狗那边移动过去。

“抓住它!”

从狗身边啪啪啪挣扎飞起来的不是大鹬,而是一只田鹬。列文举起枪,但就在他瞄准的时候,那种水溅起的声音加强了,临近了,而且维斯洛夫斯基大声古怪地嚷嚷着的声音和那声音混合在一起了。列文看到自己的猎枪落在了田鹬的后面,却还是打了一枪。

确信没有打中后,列文环顾了一下四周并看到拉着长框形马车的两匹马已经不在大路上,跑到沼泽地里去了。

维斯洛夫斯基想看看射击,就把车赶到沼泽地,弄得那两匹马也陷进去了。

“见鬼了!”列文暗自说,回到陷进沼泽地的马车旁边。“您干吗上这儿来?”他干巴巴地对他说,同时叫马车夫过来,动手设法把马拉出来。

瓦申卡妨碍了他射击,把他的马陷进了泥潭,还有主要是得把马拉出来——这一切都使他恼火;要把两匹马拉出来,无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还是维斯洛夫斯基都帮不了他和马车夫的忙,因为他们对这事一窍不通。维斯洛夫斯基说他确信这是个完全干燥的地方,对此列文没有回答一个字,他默不做声地和马车夫干着,好把两匹马拉出来。后来,列文干得浑身发热,并看到维斯洛夫斯基那么努力热心地拉着长框形马车的一侧,甚至快把它掰断了,他又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感觉的影响,对维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于是便竭力变得特别的客气,不像刚刚那样一副干巴巴的神情。一切收拾完毕,马车回到道路上以后,列文便吩咐把早点拿出来吃。

“Bon appétit!Bonne conscience!Ce poulet va tomber jusq\u0027au fond de mes bottes.”164又变得高兴起来的维斯洛夫斯基一边把第二只雏鸡吃完,一边用法语说着俏皮话,“啊,现在我们的灾难结束了;一切都会顺利的。不过,我因为犯了错误该坐在赶车的车架上。不对吗?啊,不,不,我是赶车者。瞧我怎么赶车拉你们走吧。”当列文请他让马车夫驾车时,他没有放下缰绳,回答说:“不,我应当为自己赎罪,而且坐在这里感觉很好。”接着,他就赶着马车走了。

列文有点儿担心他会折磨那几匹马,特别是左边那匹枣红马,他不会驾驭。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受到他快乐情绪的感染,一路上听着维斯洛夫斯基唱的爱情歌曲,或看着他边讲边表演英国人驾驭four in hand165的样子。就这样,吃过早点后,大家都以最愉快的心情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泽地。

10

瓦申卡拼命赶马,以至他们到达沼泽地带时太早了,天气还很热。

他们到达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地,即一块重要的沼泽地以后,列文不由得在想自己怎么摆脱这个瓦申卡,以便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而且列文在他脸上看出那种真正的猎手在打猎前全神贯注的表情,以及他所特有的那种宽宏的狡黠。

“我们怎么走呢?是块极好的沼泽地,我看到还有鹞,”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指着两只在苔草上盘旋的大鸟说,“有鹞的地方一定有野味。”

“好吧,知道吗,先生们,”列文一边带着几分阴郁的神情拉拉靴子并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一边说,“看到这片苔草了吗?”他指着往河右边伸展的刈过草的湿漉漉的一大片草地里那个绿得发黑的小岛,“沼泽地就在这里,在我们眼前,看到了吗——那绿得更深点的地方。从这儿一直往左,到马在走的那里;那地方有土墩,往往有大鹬;而这片苔草的周围,瞧,直到那片赤杨树丛及磨坊边上。瞧那边,看见了吗,一个河湾。那是最好的地方。在那里,我曾经一次打下过十七只田鹬。我们带着两条狗往不同的方向分开走,然后到磨坊旁边会合。”

“那,谁往右谁往左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往右边宽阔点儿,你们两个人去,我就往左。”他好像漫不经心地说。

“很好!我们一定打得比他多!好了,我们走,我们走!”瓦申卡连忙说。

列文不好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分散开了。

他们一进入沼泽地,两条狗便一起寻找起来,并向水面褐色的一处地方走过去。列文知道拉斯卡的这种搜寻方法,小心翼翼而又东张西望;他知道这个地方,于是等着成群的田鹬。

“维斯洛夫斯基,你挨着我,挨着我走!”他用屏住呼吸的声音对在自己背后走得水花四溅的伙伴说,在柯尔宾斯基水潭上那一下不当心的射击发生后,列文已经不由自主地注意留神维斯洛夫斯基那支猎枪的方向了。

“不,我不去挤着您,您别考虑我。”

但是,列文不由自主地在想并记起临走时吉蒂对他说的话:“你们当心,别谁打着谁。”两条狗越走越近了,它们互相绕着,各走各的线路。打田鹬的希望是那么迫切,以至靴后跟踏在带锈似的污水地里的吧嗒吧嗒声,在列文听起来都仿佛是田鹬在啼叫,于是他抓起猎枪并握紧枪托。

“啪!啪!”他耳根响了。这是瓦申卡开枪射击在沼泽地上空盘旋的一只野鸭子,当时野鸭子还离得很远,正在往猎手们这边飞。列文还没有来得及回过头来看,田鹬便立刻两只、三只,还有八只地连连飞了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截住了那一瞬间拐弯的一只田鹬,可它缩成一团降落在泥泞地上。奥勃朗斯基不慌不忙地把枪瞄准另一只更低地向苔草地飞去的田鹬,枪声一响,那田鹬便立刻掉了下来;它显然是刚从刈过的苔草地跳出来,一只下边长着白毛的完好翅膀还在拍打着。

列文可没有那么幸运:他打第一只田鹬时离得太近,因此没有打着;它开始起飞时,他便瞄准了,可这时脚下又飞起了另一只,注意力被分散了,所以第二次又没有打着。

他们正在上子弹时,又有一只田鹬飞起来了,维斯洛夫斯基正巧装上另一排子弹往水里开了两枪,打出两个小水泡。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收起自己打下的田鹬,两只眼睛神气活现地瞧了列文一眼。

“那,我们现在分散开来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拐着一条左腿,拿着猎枪,向自己的一条狗吹吹口哨,往一边去了。列文和维斯洛夫斯基往另一边走。

列文往往都是这样的,要是开头几枪打得不成功,他就会激动、恼火,便整天都射击不好。今天也是这样。田鹬倒是挺多。猎狗及两位猎手的脚下都不断地有田鹬飞出来,列文本可以宽下心来;但是,他越打就越在维斯洛夫斯基面前出洋相,维斯洛夫斯基倒是不管距离合不合适都一个劲儿高高兴兴地开枪,尽管总也打不着,却并不觉得难为情。列文可急了,忍不住了,火气越来越大,虽然开枪,却根本不存打中什么的希望。看样子,就连拉斯卡都明白了这一点。它开始懒洋洋地寻找起来,仿佛带着怀疑和指责似的目光看着两个猎手。枪声一下接一下,两个猎手四周围尽是火药的烟雾,而那只边网宽大的猎袋里只有三只又轻又小的田鹬。就连这些也有一只是维斯洛夫斯基打的,一只是两人共同打的。同时在沼泽地的另一边却传来虽不频繁而列文却觉得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意义重大的射击声,而且每一次枪响后都听到这样的声音:“克拉克,克拉克,叼过来!”

这就更使列文激动了。田鹬不停地在苔草地上空盘旋。四面八方都不停地传出踩在地面上的吧嗒声及在高空中哑哑的鸟叫声。原先飞起后在空中掠过的田鹬又落在两位猎手的面前。本来是两只老鹰在沼泽地上空盘旋,现在出现了几十只了。

列文和维斯洛夫斯基绕了大半个沼泽地,来到了延展成长长一片的苔草地上。那是农民们用脚踩出一条条界线的刈草地,并排的一块已经刈过,其中有一片已经刈完。

没有刈过的地方比起刈过的地方来,找到田鹬的希望虽然同样不大,不过列文答应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要与他会面的,于是就和自己的伙伴一起顺着刈过草的及没有刈过草的地方往前走。

“喂,猎手们!”一个坐在卸了套的大车上的农民大声嚷道,“和我们随便吃点午饭吧!喝口酒!”

列文回头看了看。

“来吧,没关系!”一个留胡子开开心心的红脸汉子嚷嚷着,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手举着一只在阳光下绿莹莹亮晶晶的四棱短口酒瓶,它能装一俄升166酒。

“Qu\u0027est ce qu\u0027ils disent?”167维斯洛夫斯基说。

“叫我们去喝伏特加酒。他们一定是分过草场了。我倒是想喝一点儿。”列文不无狡黠地说,同时希望维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酒所吸引,到他们那边去。

“为什么他们请客?”

“这样,开心开心嘛。对了,您就去呗。您会觉得有趣的。”

“Allons, c\u0027est curieux.”168

“您去,您去,您会找到通磨坊的路的!”列文大声说,回头看了一次,满意地发现维斯洛夫斯基弯着身子,两条腿磕磕碰碰,伸长的一只手上拿着猎枪,正从沼泽地出来走到农民们那里去。

“您也过来吧!”那汉子对列文嚷道,“别害怕!来吃馅饼!”

列文很想喝伏特加酒并吃块面包。他没有力气,并感觉到把一双脚从泥泞里拔出来还挺费劲儿,因此犹豫了一下。但是,狗警觉起来了。列文的疲倦感顿时消失了,而且轻而易举地顺着泥泞地向狗走过去。他的脚下飞出一只田鹬;他开了一枪,打中了——那狗仍旧站着不动。“叼来!”狗旁边又飞出一只田鹬。列文又打了一枪。但这一天也真倒霉,他这一枪没有打着,而且,当过去寻找打中的那只时也没有找到。他寻遍整个苔草地,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着了,所以当他要它去搜寻时它没有去找,只装出一副找了可是没有找着的样子。

列文原以为自己的不成功是瓦申卡的缘故,结果呢,瓦申卡不在了,事情并没有好转。这里的田鹬也很多,但是列文射击连连落空,一次也没有打中。

斜照的阳光还很热;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贴住了身子;左脚的靴子里灌满了水,笨重而且还吧嗒吧嗒地响;沾满火药污渣的脸上,汗珠滚滚地淌,嘴里一股子苦味,火药和带锈似的污水的气味直呛鼻子;两只耳朵里尽是田鹬不停地噼噼啪啪的响声;枪筒没法碰,它们都热得发烫了;心脏急促而迅速地在跳动;两只手激动得在哆嗦,一双疲惫的脚磕磕绊绊地在土墩子和泥泞地里挣扎;但他还是一直来回地走着,射击着。又一次可耻地没有打着后,他终于把猎枪和帽子扔在了地上。

“不,得清醒一下!”他对自己说。他拿起猎枪和帽子,把拉斯卡叫到自己的脚边,便走到沼泽地外边。来到干燥的地方后,他在一个土墩上坐下来,脱下靴子,把灌进去的水倒掉,到了沼泽地边上喝了口带锈味的水,用水把发热的枪筒淋淋湿,并洗了洗自己的脸和双手。他觉得神清气爽,又往一只田鹬栖息着的地方挪动脚步,下定了自己要不急不躁的决心。

他想保持平静,可是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儿。在瞄准那只作为目标的鸟儿之前,他的一个指头已经扣了一下扳机。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当他从沼泽地里出来到该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会合的赤杨树丛时,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猎物。

在见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之前,他先看见了他的狗。克拉克从一棵根须裸露在外的赤杨树处跳出来,浑身沾满发黑的沼泽地污泥,它变得黑黝黝的,显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与拉斯卡互相嗅来嗅去。在克拉克后边的赤杨树影里,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身材魁梧的形象。他满脸红彤彤汗涔涔地迎面走过来,仍旧一拐一拐地瘸着腿。

“啊,怎么的?你们打了很多吧!”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说。

“那么你呢?”列文问道。不过根本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那只满满的猎袋了。

“对,没有多少。”

他打了十四只。

“很棒的沼泽地!一定是维斯洛夫斯基在碍事儿。两个人一条狗不方便。”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为他找台阶下。

11

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来到列文一向常常歇脚的那个农民家茅屋里时,维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茅屋的正中间,用两只手抓住一条长板凳,一个士兵是女主人的兄弟,正在给他把沾在靴子上的泥去掉,而他则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我刚到。Ils ontétécharmants.169他们给我喝,给我吃。多好的面包,这是奇迹!Délicieux!170还有伏特加酒——我从来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而且怎么说也不肯收钱。还说‘请别见笑’什么的。”

“干吗收钱?就是说,他们是把您当客人招待了。难道他们的伏特加酒是卖钱的吗?”那士兵终于把一只与发黑的袜子粘在了一起的靴子脱了下来。

茅屋虽然被猎手们的脏靴子和舐着自己身上泥渍的狗弄得很不整洁,虽然满屋子的火药味,也没有刀子和叉子,猎手们还是喝了茶,吃了顿晚饭,这种津津有味的感觉只有在打猎时才能感觉得到。他们清洗完毕,一身干干净净的,便来到打扫过的干草棚里,几个马车夫已经在那里给老爷们准备好了床铺。

天色虽然暗下来了,猎手们却谁也不想睡觉。

一会儿回顾打猎,一会儿讲述猎狗、过去的打猎逸事,聊呀聊,一直聊着他们三人都感兴趣的话题。瓦申卡再三赞叹这么过夜、干草的芳香以及损坏了的大车(他以为大车损坏了,因为车上两只前轱辘给卸了)有多美妙,他还夸给他伏特加酒喝的汉子的心肠有多好,躺在各自主人脚下的两条狗又有多棒。奥勃朗斯基乘机讲述了去年夏天自己在马尔图斯那儿一次打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个有名的铁路富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讲到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赁的多么好的沼泽地以及受到怎么周到的保护,还有猎人们坐的马车和狗车多么讲究,在沼泽地上搭起用来吃早餐的帐篷有多漂亮。

“我不明白,”列文在干草垫铺上坐起来说,“你怎么会不讨厌这种人。我知道吃早餐时喝拉菲特酒是件很愉快的事儿,但正是这种奢侈,你不觉得讨厌?所有这些人都和我们以前那些承包商一样靠理应受到大家蔑视的方式发的财,这些人不顾这种蔑视,然后再昧着良心用所得的钱收买人心,好消除人们对他们的蔑视。”

“说得完全在理儿!”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响应说,“完完全全在理儿!当然,奥勃朗斯基这么做是出于bonhomie171,而别人却说:‘奥勃朗斯基也去来着……’”

“丝毫也不,”列文听到奥勃朗斯基微微笑着在说,“我只是不认为他要比那些富商和贵族中的任何一个更不诚实罢了。他们这些人致富都同样靠的是劳动和智慧。”

“是的,但靠的是什么样的劳动?得到租赁合同并进行倒卖,这难道是劳动?”

“当然了,是劳动。要是没有他及像他这样的人,就不会有铁路,说它是劳动就是这样的意思。”

“但是劳动不是这样的,就好比一个农民或学者的劳动吧。”

“就算是这样吧,但在那种意义上,它是一种劳动,它的活动产生了效益——铁路。不过,因为你觉得铁路是没有用的。”

“不,这是另一个问题:我可以承认它们是有用的。但是任何一种收获,如果不与所付出的劳动相应,那便是不义之财。”

“可是由谁来确定这种相应的关系呢?”

“通过不诚实的手段,靠耍滑头得来的收获,”列文说,同时觉得无法划清诚实与不诚实的界限,“就等同于银行事务所的收益,”他继续说,“这是一种罪恶,不通过劳动所得的巨额收入就等于和承包商的情况一样,只不过改变了形式。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172酒类专卖业刚消灭,就出现了铁路呀、银行呀,这些都是不劳而获的暴利。”

“对,你这些话也许是对的,也很俏皮……躺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在干草堆上抓痒及老是滚来滚去的狗嚷道,他显然深信自己的立论是正确的,因此显得相当平静而且不慌不忙,“可是,你没有确定诚实的劳动与不诚实的劳动之间的界限。难道因为虽然我的办公室主任办事比我在行,可我拿的薪水比他多,我就不诚实了?”

“我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比方说你在田庄经营上为自己的劳动多得了五千卢布,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怎么干活,所得到的却不超过五十卢布,你就同样的不诚实,就与我的薪水比办公室主任高及马尔图斯的收入比一位铁路师傅高一样。我相信,我看到社会对这种人存有某种毫无根据的敌对态度,而且,我觉得,这里包含着妒忌心……”

“不,这话不对,”维斯洛夫斯基回答说,“妒忌倒不至于,这件事上倒是有某种不干净的名堂。”

“不,听我说,”列文接着说,“我得五千,而农民得五十,你说是不公道,这么说对。我也感到这不公道,可是……”

“那是事实。我们凭什么吃呀、喝呀、打猎呀,啥事儿也不干,而他却没完没了地在劳动?”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他显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这事儿,因此说得完全真诚。

“是啊,你感觉到了,可是你不又不肯把自己的庄园给他。”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仿佛在故意挖苦列文说。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两位连襟之间形成了一种好像是隐秘的敌对关系:他们分别娶了两个姐妹后,互相之间好像发生了竞争,看谁把生活安排得好些,现在这种敌视表现在已经开始的带有个人色彩的谈话中。

“我不会给,因为没有谁要求我这样,因此即使我想给也没法给,”列文回答,“没有谁可以给呀。”

“给这个农民:他不会拒绝的。”

“是啊,可是我怎么给他呢?要我去和他一起签房地产契约?”

“我不知道;可如果你相信自己没有权利……”

“我根本不相信。相反,我感觉到自己无权给,我对土地和家庭负有责任。”

“不,你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是不公道的,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我正在行动,不过是消极的,是那种意思,就是我不会再竭力去使自己与他之间存在着的差别扩大。”

“不,对不起,这可是奇谈怪论。”

“是啊,这有点强词夺理,”维斯洛夫斯基附和着说,“啊,当家人,”他对吱呀一声推门走进草棚来的农民说,“怎么,还没睡觉?”

“没有,怎么睡得着!我以为我们的老爷们睡了呢,可一听,在聊天。我到这里来拿个钩子。这狗不会咬人吧?”他补充说,光着双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而你睡在哪儿呢?”

“我们夜间放牧去。”

“啊,多好的夜晚!”维斯洛夫斯基望着这时大门框打开后在微弱的霞光下隐约可见的茅屋及卸了马的长框形马车的边沿说,“对,你们听,这是女人们在唱歌的声音,真的,不坏呀。当家人,这是哪一个在唱?”

“这是一些看院子的姑娘,邻近一个村上的。”

“我们散会儿步去吧!反正睡不着。奥勃朗斯基,我们走!”

“要是既能躺着又能出去就好了,”奥勃朗斯基伸着懒腰说,“躺着好极了。”

“那我一个人去了,”维斯洛夫斯基哗地一下站起来,边穿靴子边说,“再见,先生们。如果开心的话,我会叫你们的。你们请我来打野味,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一个好小伙子,不是吗?”奥勃朗斯基说,等维斯洛夫斯基出去后,农民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对,一个好小伙子。”列文回答说,同时在继续思考刚才谈到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想法都清楚地说出来了,可这两个并不蠢笨而真诚的朋友却异口同声地说他在强词夺理,这使他感到难过。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应当二者居其一:要么承认现存社会的安排是公正的,那就要捍卫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心满意足,尽情地在享受。”

“不,假如这是不公正的话,你就不会心满意足地享受这些财富,至少我不会。对我来说,最要紧的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那怎么的,真的不出去走走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显然是因为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而感到厌倦了,“我们反正睡不着嘛。对了,我们去吧!”

列文没有回答。他们在谈话中说,他的所谓公正的行为是消极的,这话一直在他心里打转。“难道只有否定的才会是公正的?”他问自己。

“啊,新鲜干草的芳香多浓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慢慢坐起来说,“我怎么也睡不着。瓦申卡在那儿搞什么名堂了。你听那嘻嘻哈哈的笑声和他的声音。去不去?我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说。

“难道说你这也是从原则出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眯眯地说,同时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自己的制帽。

“不是从原则出发,可我干吗去?”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自寻烦恼。”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找到了制帽,就站起来了。

“为什么?”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妻子的关系?我听说了,就连自己去不去打两天猎——对你来说都成了头等重要的问题。作为一首田园诗,这一切都很好,可是要一辈子这么生活,这就不够了。一个男人应该是独立的,他应该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像个男人。”奥勃朗斯基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

“什么意思?去追逐看守院子的姑娘们?”列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