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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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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开心的话,为什么不去呢。Ca ne tire pasàconséquence.173我妻子不会因此受到伤害,而我将感到开心。最要紧的事情——是保持一个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别出什么事情。可你也不必捆住自己的手脚嘛。”

“也许,”列文干巴巴地说,并把身子转了过去,“明天要早起,可是我谁也不叫醒,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 Venez rite!”174是返回茅屋的维斯洛夫斯基的声音,“Charmante!175这是我的发现。Charmante,完完全全的一个甘泪卿176,而且我已经和她认识了。真的,超级美人儿!”他带着大加赞赏的神情说,好像她那么美正是为他而生的,他还对为自己造就了这个美人的造物主感到满意。

列文假装睡着了,奥勃朗斯基穿上便鞋,点了一支雪茄,走出干草棚子,不多一会儿,他们的声音也就听不见了。

列文好一阵睡不着。他听到自己的马儿在咀嚼干草,然后听到人家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准备出发去夜牧;接着,听到那士兵和外甥,也就是主人的小儿子在草棚的另一头床铺睡觉;还听到那孩子怎么细声细气地向舅舅讲述自己对那条狗的印象,他觉得那两条狗又庞大又吓人;然后,孩子又问这两条狗是来逮谁的,士兵便用嘶哑而睡意蒙眬的声音对孩子说,明天猎手们要到沼泽地去,还要放枪,然后,他又为了让孩子别再问东问西说:“睡吧,瓦西卡,睡吧,不然的话,你当心着点儿。”而自己就很快打起鼾来,接着便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听到马儿的嘶鸣和田鹬在唧喳地叫。“难道只有否定的?”列文独自在想,“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的错。”接着,他考虑起明天的日程了。

“明天一清早我就走,并要控制自己,不急不躁。田鹬多的是。还有大鹬。而回来的时候就会收到吉蒂的信了。对,斯吉瓦,看来也对:我在她面前缺乏男子气概,我变得婆婆妈妈的了……可有什么办法!又是消极的态度!”

半睡半醒中,他听到了维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笑声和开心的谈话声。他迅速睁开了眼睛:月亮升起来了,在开着的门外,他们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正站在那儿聊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好像说到一个黄花闺女如何新鲜,把她比作一只刚剥去壳的坚果,而维斯洛夫斯基则以自己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边笑边重复显然是冲着他说的话:“你还是赶紧去讨个老婆吧!”列文睡意蒙眬地说:

“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便立刻睡着了。

12

列文天蒙蒙亮就醒了,他试着把两位伙伴叫醒。脸朝下躺着的瓦申卡伸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睡得很死,怎么叫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奥勃朗斯基半睡半醒地说,不想这么早去。就连身子盘成一个圆圈睡在草棚边上的拉斯卡也不愿起来,它懒洋洋地先后竖起两条前腿,再伸直两条后腿。列文穿好靴子,拿上猎枪,小心翼翼地吱扭一声打开草棚的一道门,来到了院子里。马车夫睡在敞篷轻便马车旁边,马儿们都还在打盹儿。只有一匹马在懒洋洋地吃着燕麦,撒得马槽边上满是燕麦。院子里还一片灰蒙蒙的。

“干吗那么早就起来了,好人儿!”这是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她从茅屋里出来,像对一个老熟人那样友善地对列文说。

“不是要去打猎吗,大娘。这里能到沼泽地吗?”

“从后边走:穿过我们的打谷场,好人啊,再过大麻地,那里有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着那双被晒黑的光脚领着列文往前走,然后给他拉开了打谷场的篱笆门。

“就这么笔直走,顺小路就到沼泽地了。我们的孩子们昨儿晚上都把牲口赶到那儿去了。”

拉斯卡高高兴兴地顺着一条小路在前头跑着;列文步履轻快地跟在它后边,不断地抬头看看天空。他希望自己在太阳出来以前到达沼泽地。然而,太阳可没有磨蹭。他出来时,月亮洒下明净的光芒,这时它已暗淡得像个水银盘子;原先没法不让人看见的朝霞,现在稀稀落落得难以寻找了;原先远处田野里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已经清晰可辨了。这是一垛垛的黑麦。花蕊突出、芳香高大的大麻地里没有太阳照射还看不出的露水,把列文的两条腿及高过腰部的短上衣全弄湿了。在早晨清澈的寂静中,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听得见。一只蜜蜂像一颗子弹似的嗡嗡叫着,从列文的一只耳朵旁边飞过。他凝神细看时,又发现了第二只和第三只。它们都是从蜂房的笼子网里飞出来的,经过大麻地上空消失在去沼泽地的一个方向。一条小径直通沼泽地。根据沼泽地带有的地方稀薄些有的地方稠密些升腾而起的水蒸气,可以看到土墩子和柳树丛像一个个小岛似的在那里摇摇晃晃。沼泽地及一条道路的边沿上,夜间放牧的孩子和农民们都躺在那儿,在朝霞出来之前,他们还都盖着外套在睡觉。离他们不远,有三匹脚被拴住的马在来回地走动。其中一匹弄得链子叮当响。拉斯卡和主人并行走着,它一边回头看看,一边自告奋勇地要往前走。走过睡着的农民们及到达头一个水塘边上时,列文检查了一下猎枪筒,并放开了狗。马群中已有两岁的那一匹喂得肥壮光溜的栗色马,见到了狗,便惊动起来,它翘起了尾巴,打着响鼻。其余的马也受了惊吓,用拴住的脚踩进水里,马蹄搅得稠密的泥泞噼噼啪啪地响,这些马挣扎着想跳出沼泽地。拉斯卡停了下来,带着讥笑的神情看看这几匹马,又用询问的目光瞧瞧列文。列文抚摸着拉斯卡,发出一声表示可以开始的口哨。

拉斯卡一副高兴而又焦急的样子,顺着自己脚下软绵绵的泥沼地跑过去了。

跑进沼泽地里后,拉斯卡立刻在自己熟悉的树根、水草、污泥和不熟悉的马粪气味中闻到弥漫在整个这一带的那种鸟类的气味,也就是一种鸟类所具有的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令它激动的气味。在沼泽地的青苔和牛蒡丛里,有些地方这种气味特别浓烈,可是没法断定,哪一边气味强烈些,哪一边淡薄些。为了找准方向,它顺着风走得更远些。拉斯卡飞跑着,仿佛不觉得四条腿在动,但在这样的飞跑中,只要有必要,它还是能立刻停下来。它往右边跑去,躲开黎明时从东方刮来的风,接着又转过身子迎风而去。它鼓起两个鼻孔吸足了一口气后,立刻感觉到了不但有它们的足迹,而且它们就在这里。在它面前,不只有一只,而且有许多。拉斯卡放慢了奔跑的速度。它们就在这一带,但到底在哪个地点,它还不能确定。为了找到这个地点的位置,它已经开始转圈子,可注意力突然被主人的声音分散了。“拉斯卡!这里!”他说,向它指着另一边。它停下来,同时在问,是不是按照自己原来的主意行动会更好些。但是,他用生气的声音重复着自己下的命令,同时指着一片被水淹没的小草墩,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它听从了主人的命令,为了让主人满意而假装出搜寻的样子,闻遍整个草墩处并回到原来的地点,却又感觉到了它们。这会儿,主人不再干涉它,拉斯卡知道怎么干了,可是因为没有注意自己的爪子底下,结果失望地磕在一个大草墩上摔进了水里,但它用自己灵活有力的四肢控制好身子,开始转圈子搜查每一个角落。它们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而且越来越分明地冲进它的鼻孔,突然,它完全清楚了,它们当中有一只就在这里,在这个草墩背后离自己五步远的前边;于是它停下来,屏住了呼吸。由于四肢短,它一点儿也瞧不见面前那个东西,但凭气味知道那家伙停歇的地方离自己不超过五步远。它站着,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它在那里的同时,觉得这种等待是一种享受。它紧张得尾巴都翘得笔直,只有尾巴顶端在微微颤抖。它的嘴巴稍稍张开,竖起两只耳朵。它在奔跑时一只耳朵倒了下去,沉重而小心地喘着气,更小心地回过头,与其说是用眼睛不如说是用脑袋瞅了瞅主人。他正带着它所习惯的那种脸色和从来都那么可怕的一双眼睛磕磕绊绊地走着,而且它觉得与往常一样,他照例是平静的。它觉得他平静地在走,然而他却在跑。

拉斯卡好像用两条腿在划桨似的全身贴近地面,并稍稍张开着嘴巴;列文注意到它这种特殊的寻找方法,明白它是在追逐大鹬,心里在祈求上帝保佑,使它特别是在逮头一只鸟时能够成功,同时朝它跑过去。到了拉斯卡的跟前,列文开始从自己的高度往前看,终于看到了它用鼻子闻到的东西。在几个草墩子之间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只大鹬。它转过头,仔细地听着动静,然后,稍稍张开翅膀,可是马上又收了起来,不灵活地急转尾巴,消失在一个旮旯里了。

“把它叼来,把它叼来。”列文推推拉斯卡的后身叫喊着。

“但是,我不能去,”拉斯卡在想,“要我上哪儿?我在这里闻到它们,可要是我往前一移动,我就不知道它们在哪了,也无法辨别出是只什么鸟。”可是,主人又用膝盖顶顶它,并用激动的声音轻轻地说:“把它叼来,拉斯卡,把它叼来!”

“好吧,既然他这么想这样,我就去,但这下子我可没法负责了。”它在想,立刻腾起四条腿向土墩子之间的地方猛扑过去。这时它什么也闻不到了,而只是茫然地看了看又听了听。

在离原先发出雄浑的咕咕声及大鹬伸展翅膀的特殊声音十步远的地方,飞出来一只大鹬。一声枪响过后,它沉重地将自己的白胸脯撞在了湿漉漉的泥泞地里了。另外的一只,没有等狗过去就从列文背后飞起来了。

列文转过身来时,它已经飞得老远了。但它还是被打中了,这第二只大鹬飞了大约二十步远,就斜着向上又翻滚下来,像一只掷出去的球,沉重地落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这下可有收获了!”列文一边想,一边把还热着的肥壮大鹬放进猎袋里,“啊,拉斯卡,有收获了吧?”

当列文又给猎枪上好子弹,动身往远点儿的地方走时,太阳虽然有云遮着还看不见,却已经升起来了。失去全部光辉的月亮,变得像一朵云似的悬在天空中;星星一颗都看不见了。原来闪耀着银色露珠的水草,现在被染成一片金黄。生了锈似的泥水塘,整个成了琥珀色。青青的绿草地变成了黄绿色。沼泽地里的鸟儿,在闪烁的露珠及溪水旁边灌木丛投下的长长影子里跳来跳去。一只老鹰醒来了,它不满地注视着沼泽地。一群乌鸦飞到田野里,一个光脚的小孩已经把马儿赶到正撩起长衫挠痒痒的老头儿那边。射击后冒出的烟雾,成了一片乳白色,在绿草地上弥漫开来。

有一个孩子向列文跑过来。

“叔叔,昨天这里有野鸭子!”他向列文嚷嚷着,远远地跟在他后边走着。

接着,列文当着这个神情兴奋的孩子的面,精神百倍地又打了三只田鹬。

13

有一种说法,打猎要是打中了首先碰上的那只飞禽或走兽,那么这一天里都会交好运。果真如此。

早上十点钟,又累又饿却又倍感幸福的列文走了大约三十俄里地,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货及一只因为猎袋已满只好挂在腰带上的野鸭子,回到了住宿地。他的两个伙伴早就醒了,而且都已经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着,再次数着大鹬和田鹬。这些野鸟已经失去原来飞来飞去时那种神气活现的样子,现在它们都缩成一团,干巴了,沾着干了的血块,一只只地往一边耷拉着小脑袋。

数目没错,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嫉妒使列文感到高兴。使他感到高兴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宿处时收到了吉蒂派人送来的一封信。

“我完全健康和愉快。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现在你可以放心些了。我有一个新的护理玛丽娅·符拉西耶夫娜(那是个助产士,列文家庭生活中一个新的重要人物)。她来看望过我。检查下来说我完全健康,我们要她留在这里,直到你回来。大家都愉快、健康,因此请你不用着急,如果打猎顺利,就再留一天。”

幸运的打猎和妻子的信这两件喜事是那么重大,以至此后发生的两个小小的不愉快,对列文来说,都轻易地过去了。一个是拉帮套的那匹枣红马,显然是因为昨天劳累过度,不吃东西,还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马车夫说,它累坏了。

“昨天赶得过头了,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可不是吗,一口气赶了十俄里!”

另一个不愉快一开始曾破坏了他的好心情,不过后来他对此又笑了好一会儿,那就是吉蒂给他准备的食物是那么多,简直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结果一下子被吃光了,一点儿也不剩。列文打完了猎,又累又饿,往回走时他一心想吃馅饼,以至走近住宿地时就已经闻到了馅饼的香味,嘴里都流口水了,而且一进门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东西一般,他马上吩咐费利普把馅饼拿来。结果呢,不要说馅饼,连雏鸡都一点儿不剩了。

“那是他胃口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边笑边指着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我倒没有好吃的毛病,可他的胃口大得令人吃惊……”

“算了吧,有什么办法!”列文板着面孔瞧瞧维斯洛夫斯基,“费利普,你就拿牛肉吧。”

“牛肉吃光了,我把骨头都给狗吃了。”费利普回答说。

列文是那么生气,他恼火地说:

“哪怕给我留下点儿什么嘛!”他说着,简直差点儿哭出来。

“那就拿只野货吧,开膛,”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费利普,竭力不去看瓦申卡,“再加些荨麻。不过,至少再给我要点儿牛奶来。”

等他一喝完牛奶,就为自己对一个不太熟的客人表现的恼火不好意思起来,他还嘲笑起自己因为肚子饿而生那么大的气。

傍晚,他们又到田野里去了,维斯洛夫斯基还在那里打了几只鸟,夜里就动身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和去的时候一样愉快。维斯洛夫斯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得意地回忆起自己在农民家的经历,他们请他喝伏特加酒,还对他说,“请多包涵”;一会儿还讲起自己和一位看院子的姑娘及一个农民夜间玩游戏的奇遇,那个农民问他结婚了没有,而当弄清他没有结婚时,便对他说:“你呀,别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要是眼红的话,最好还是自己成个家去吧。”这些话使维斯洛夫斯基觉得特别可笑。

“总的来说,我对这次旅行异常满意。而您呢,列文?”

“我很满意。”列文真诚地说,他感到特别高兴的是,自己在家时对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所感到的那种敌意没有了,相反倒是对他产生了友好的情意。

14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列文查看完自己经营的田庄,敲了敲瓦申卡住的那间房门。

“Entrez177,”维斯洛夫斯基大声嚷嚷着,“请您原谅,我刚结束ablutions178。”他穿着一身内衣,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说。

“您不要客气,请吧,”列文在靠窗子的地方坐下,“您睡得好吗?”

“睡得像个死人一般。要打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您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都不要。我就想吃点早饭。真不好意思。太太们,我想,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出去走走就太好了。您让我看看马。”

列文陪着客人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在马房又待了一会儿,甚至他们还一起在拦河堤上做了一遍体操,这才回家,走进餐厅里。

“打猎打得真惬意,还增长了那么多见识啊!”维斯洛夫斯基说着,向坐在茶炊边上的吉蒂走过去,“真可惜,太太们得不到这种享受!”

“那有什么,他总得和女主人应酬几句嘛。”列文对自己说。在客人对吉蒂的态度中,他又发现他那种微笑、那种胜利者的表情里有点儿什么名堂。

和玛丽娅·符拉西耶夫娜及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起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身边,跟他谈起让吉蒂到莫斯科去生产及准备好住房的事儿。对列文来说,结婚时有损庄重的种种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就令他不愉快了,吉蒂临产前这些准备工作更使他感到不胜其烦。他一直竭力不去听那些关于未来婴儿的襁褓,那些神秘兮兮没完没了地编织裹带啦、做麻布三角巾啦等事,陀丽认为那些事情都有特别的重要性。儿子出生的事儿(他相信将出生的是个儿子),人家对他说了,而他却没法相信;“它是那么非同寻常。”他这么设想,一方面是事情如此重大,因此他感到无可比拟的幸福,另一方面——它又如此神秘,以至设想按照人们正在进行的那种通常的准备工作会产生什么后果,在他看来仿佛都是些令人讨厌和屈辱的事。

然而,公爵夫人不能理解他的感情,把他不乐意考虑和谈论这事儿解释成了轻率和漠不关心,因此把他弄得不得安宁。她托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去看房子,现在又把列文叫到自己身边。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公爵夫人。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

“应当决定,你们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

“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千千万万人生孩子都不是在莫斯科,也没有请医生……为的什么呀……”

“万一有什么……”

“不,那就照吉蒂的意思办。”

“不能跟吉蒂谈这件事情!你想怎么,要让我吓着她吗?就今年春天,因为助产士不好,娜塔莉娅·戈里岑娜死了。”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他阴沉着脸说。

公爵夫人就开始对他说起来,他却没有听她说。与公爵夫人的谈话虽然破坏了他的心情,他脸色阴沉却并不是因为这次谈话引起的,那是因为他看到了茶炊旁边发生的事情。

“不,这样不行。”他偶尔瞥见瓦申卡正向吉蒂侧过身子,笑容迷人地在对她说着什么,以及她那种满脸通红和激动的样子,心里这样想。

瓦申卡的那种姿势,他那目光、他那微笑,都包含某种居心不善的东西。列文甚至看到在吉蒂的姿势和目光里也有着某种不纯洁的地方。他眼睛里的光明又一下子暗淡了。又像昨天一样,突然间,没有一点儿过渡,他感觉到自己被从幸福平安和自尊的顶峰上摔下来,落进绝望、愤怒和受屈辱的深渊里。大家及一切都令他感到厌恶。

“就这么办吧,公爵夫人,按您希望的那样。”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莫诺莫赫的皇冠是沉重的!”179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他说,显然影射的不是与公爵夫人的这一次谈话,而是他看出的列文的激动。“你今天怎么这么晚,陀丽!”

大家都欠身起来迎接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瓦申卡只站了站,以新派年轻人特有的对太太们缺乏礼貌的样子稍稍弯了弯腰,又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继续说下去。

“玛莎把我弄苦了。她睡得不好,今天还调皮得要命。”陀丽说。

瓦申卡与吉蒂又扯到昨天的题目,谈到安娜,以及超越社会条件的爱情是否可能的问题。吉蒂不喜欢这种谈话,这种谈话内容的本身,还有他那种语调都使她生气,特别是她知道这对丈夫会产生什么影响。然而,她太单纯太天真了,不善于制止这种谈话,甚至也不会掩饰因为这个年轻人对自己明显的关注带来的那种表面上的满足。她想中断这次谈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全将被丈夫看在眼里,而且他会往坏的方面去想。果真如此,当她问陀丽玛莎怎么了,以及瓦申卡正等着这种在他看来是枯燥无聊的寒暄赶快结束而淡漠地看着陀丽的时候,列文觉得妻子提出的问题不自然,带有令人厌恶的狡黠。

“今天我们采蘑菇去,怎么样?”陀丽说。

“好吧,去吧,我也去。”吉蒂说,又满脸通红了。出于礼貌,她想问一声瓦申卡,他去不去,结果没有问。“你上哪儿,柯斯佳?”当丈夫正迈着坚定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时,她露出歉疚的神色问道。这种像犯过错误的表情证实了他的全部怀疑。

“我不在时,机械师来了,我还没有见到他。”他看都不看她地回答。

他到楼下去了,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就听到妻子急急忙忙地跟着他走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你怎么了?”他干巴巴地对她说,“我们忙着呢。”

“请原谅,”她对德国机械师说,“我要对丈夫说几句话。”

德国人要走,可列文对他说:

“您不用担心。”

“三点钟的火车?”德国人问,“可别迟到了。”

列文没有回答他的话,便与妻子出来了。

“啊,您要对我说什么呀?”他用法语说。

他没有看她的脸,也不想看到她眼下那种满脸哆嗦和一副可怜巴巴得要吓死人的样子。

“我……我想说的是,不能这样过日子,这是受折磨……”她说。

“饭厅里有仆人,”他气呼呼地说,“别让大家看热闹。”

“那,我们到这里来!”

他们站在穿堂间里。吉蒂想到隔壁一间屋里去。但那里,英国女家庭教师在教塔尼娅学习。

“那我们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他们碰上了一位清扫道路的农民。他们俩既不考虑农民会看见她那张哭过的和他那张生气的脸,也不考虑他们活像两个逃避灾难的人,双双赶快地往前走,因为他们都感觉到必须把话说出来,消除相互间的误会,应当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借此摆脱两人都同时经受着的那种折磨。

“这样没法过日子!这是一种折磨!我痛苦,你也痛苦。为了什么?”他们终于来到椴树林角落里的一条单独的长凳旁边时,吉蒂说。

“你只要告诉我一点,他的语调里有不体面、不正经和可怕的侮辱性的意思吧?”他说,同时又用那天夜里那样的姿势,两个拳头放在胸口,站在她面前。

“有啊,”她声音颤抖地说,“可是,柯斯佳,你难道没有看见,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从早上就想采取那样的态度,但是这些人……他们为什么来?我们本来多么幸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说,那哭泣使她整个发胖的身子更加鼓了起来。

园丁惊奇地发现,尽管并没有什么驱赶他们,他们也不需要躲避什么,而且,在这条长板凳上也不会有任何特别让人开心的东西——当他们从他身边经过往家走时,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安无事和宽心开朗的神情了。

15

把妻子带到楼上后,列文便到陀丽那边去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这一天太伤心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生气地对站在一个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姑娘说:

“罚你站一天墙角,让你一个人吃饭,一个洋娃娃也不给你玩,新裙子也不给你做。”她训斥着,不知道还有什么罚她的办法。

“哼,这是个可恶的丫头!”她转过来对列文说,“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些个坏脾气。”

“她到底干什么了?”列文冷冷地问,他是来商量自己的事情的,因此,为来得不是时候而感到失望。

“她和格里夏到马林果园里去,便在那里……我甚至都没法说出口,她干了什么,艾略特小姐真叫人后悔莫及。这个女的什么也不管,是一部机器。Figurez vous, que la petite……180”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接着讲述了玛莎的过错。

“这什么也证明不了,根本不是什么坏脾气,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安慰她说。

“不过,你好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你来有什么事吗?”陀丽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从这提问的口气里,列文听出自己可以把打算要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了。

“我没有到那边去,我和吉蒂单独在花园里来着。从……斯吉瓦来了以后,我们第二次发生了争吵。”

陀丽用一双聪明的、通晓事理的眼睛瞧着他。

“那就说吧,把一只手放在心窝上,凭良心讲,有没有……不是吉蒂,而是这位先生有没有那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不是不愉快,而是一个做丈夫的觉得可怕的、受屈辱的举止?”

“也就是怎么对你说好呢……你站着,站在角落里!”她转过去对玛莎说,玛莎一看到母亲脸上稍稍露出点儿笑容,就转过身来,“上流社会的人们会认为,他的行为举止跟所有的年轻人没有两样。Il fait la couràune jeune et jolie femme181,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对此只能表示荣幸。”

“是啊,是啊,”列文脸色阴沉地说,“可是,你注意到了。”

“不只是我,斯吉瓦都觉察出来了。他喝完茶就直接对我说:Je crois que Veslovsky 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àKitty.182”

“那很好,现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撵走。”列文说。

“怎么,你疯了?”陀丽吓得大声嚷嚷起来,“你怎么了,柯斯佳,你清醒清醒!”她笑着说,“好,现在可以到芳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希望的话,我来告诉斯吉瓦。让他把他带走。你就说有几位客人要来。总之,他待在我们这里不合适。”

“不,不,我自己去。”

“可是,你会吵起来吗?”

“一点儿也不会。我会高高兴兴地去办的,”列文还真的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说,“啊,你饶了她吧,陀丽!她下次不会了。”他指的是那个没有到芳妮那里去的“小女犯人”,她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母亲对面,同时皱起眉头等待着,试着看母亲的眼色。

母亲瞥了她一眼。小姑娘放声大哭起来,把脸埋进母亲的两个膝盖中间,陀丽随即把自己一只消瘦温柔的手放在她的脑袋上。

“再说,我们和他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心想,便找维斯洛夫斯基去了。

经过前厅时,他吩咐准备轻便马车,以便到车站去。

“昨天弹簧断了。”一个仆人回答说。

“那就用四轮马车,不过得快点儿。客人在哪儿?”

“他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正当瓦申卡在清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新的抒情歌曲,试着准备要骑马的皮绑腿时,列文找到了他。

不管列文脸上有没有某种特殊的表情,或者瓦申卡感到自己搞的ce petit brin de cour183在这个家庭不合适,不过他对列文的到来并没有感到丝毫尴尬(自己的行为并没有超出社交界所允许的程度)。

“您打上皮绑腿骑马去吗?”

“对,这要干净得多。”瓦申卡一边把一条肥腿搁在椅子上把下边一个钩子扣好,一边说,同时露出高兴和大大方方的微笑。

瓦申卡无疑是个好小伙子,因此列文注意到他目光中的那种羞怯的表情时,便可怜起他来并为自己作为这个家庭的主人感到抱歉。

桌子上放着一截折断的棍子,那是今天早上他们做体操时试着抬起因为涨水而漂起的拦河坝木头时折断的。列文把这截木棍拿在手上,扯着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他不知道怎么开始说。

“我是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吉蒂及正发生的一切,便果断地瞅着他的双眼说,“我已经吩咐为您套马去了。”

“也就是怎么的?”瓦申卡开始吃了一惊,“上哪儿?”

“为您,去火车站。”列文脸色阴沉地说,折得木棍吱吱直响。

“您要走,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家里不巧,有几位客人要来,”列文边说边很快地用力扯掉木棍上的碎片,“其实不是有客人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不过,我还是请您离开。对我的无礼做法,您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瓦申卡挺直了身子。

“我请您向我解释清楚……”终于明白过来后,他不失身份地说。

“我没法向您解释清楚,”列文轻轻地慢慢地说,竭力掩饰自己在颤抖的下颚,“而且,您最好别问。”

因为裂开的木棍头上的碎片全都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端,把整条木棍折断,并设法把掉下来的一半接住。

看来是列文那双有力的手,他今天早上做体操时触摸过的筋肉,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低沉的声音,以及这颤抖的下颚的模样,要比语言更让瓦申卡信服。他耸了耸肩膀,轻蔑地微微一笑,便鞠了一躬。

“我不能见见奥勃朗斯基吗?”

耸肩膀及微笑并没有使列文生气。“他还留在这里干吗?”他想。

“我马上叫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从朋友那儿得知要把他撵出家门后说,他还发现列文正在花园里边散步边等着客人离开,“Mais c\u0027est ridicule!184你被一只什么样的苍蝇咬了?Mais c\u0027est du dernier ridicule!185你究竟是怎么的了,如果一个年轻人……”

然而,列文身上被苍蝇咬着的那个地方显然还疼着,因为当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想要解释原因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而且连忙打断他:

“请你不要问原因了!我不能不这样!在你和在他面前,我都非常抱歉。不过对他来说,我想离开不至于有多大痛苦,而对我和我妻子,有他在就不愉快!”

“可这对他是一种侮辱!Et puis c\u0027est ridicule.186”

“而对我来说,感到既屈辱又痛苦!而且,我完全没有过错,我为什么要受罪!”

“啊,你这样我可没有料到!On petutêtre jaloux, mais à ce point, c\u0027estdu dernier ridicule!187”

列文立刻转过身子离开他到林荫道深处去了,一个人继续来回走着。他很快听到四轮马车的轱辘声,并穿过树林看到瓦申卡怎么坐在干草上(不巧,四轮马车上没有坐垫),戴着顶苏格兰小礼帽,颠簸着顺着林荫道过去了。

“又有什么事?”当一个仆人从家里跑出来制止四轮马车时,列文想。原来是机械师,列文完全把他给忘了。机械师一边向维斯洛夫斯基点头致意,一边对他说着什么;然后爬进四轮马车,他们便一起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做法感到愤怒。列文也觉得自己不仅ridicule188至极,而且完全错了,并感到很丢脸;但回想起自己和妻子遭了那么大痛苦,他问自己要是下次怎么办时,他的回答是:还得这样。

尽管发生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这天结束时,除了公爵夫人仍不原谅列文之外,大家又都跟平常一样,活跃而又开心,就好比孩子们受罚结束或大人们刚经历过一次沉重的正式接待,所以到晚上公爵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大家说起撵走瓦申卡就仿佛是在谈论一件老早以前发生的事情。具有父亲那种讲起事情来嘻嘻哈哈特点的陀丽,总再三再四添加一些新的风趣幽默的内容,使瓦莲卡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到自己为迎接客人刚准备打上全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时突然听到笨重的旧式大马车的轱辘声。而坐在大马车里的是谁呢?——就是头戴苏格兰小礼帽,还带着抒情歌曲及皮绑腿坐在干草上的瓦申卡。

“哪怕你吩咐给套一辆轻便轿式马车也好啊!不,然后我听到:‘您等一下!’嘿,我还以为是大发善心了呢。一看,原来是让那个德国胖子坐上去一起走……因此,我那蝴蝶结也白打了!……”

16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去看望了安娜。这样做势必令妹妹伤心,给妹夫带来不快,她对此表示很抱歉;她知道,列文一家不愿跟符朗斯基有任何交往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但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到安娜那儿去看看,向她表明自己的感情不会改变,尽管她的处境发生了变化。

为了这次出访不依靠列文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派人到村里去租了马;但是列文知道这事后,就来责备她。

“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出访感到不愉快呢?再说,要是这事儿使我不愉快的话,那么你不用我的马就更使我不愉快了,”他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一定得去。而租村上的马,这事首先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虽然答应了,但不会把你拉到那里的。我有马。如果你不想使我伤心的话,那就用我的马吧。”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只好同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列文为自己妻子的姐姐备好了四匹马,及从耕地和骑用的马上拼凑起来的一套马具,它们很不雅观,却可以在一天之内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拉到目的地。眼下,公爵夫人要走,还有助产士,都得用马,这事儿对列文来说是有难度的,但殷勤好客的责任使他不能让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去租别人家的马。此外他知道,租一次马车要二十个卢布,这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开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手头拮据,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听从了列文的劝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天亮前就出发了。道路好,四轮马车平稳,马儿跑得欢,驾车座上除马车夫外,还坐着列文为保险起见派的一名办事员代替仆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打了会儿瞌睡,醒来时正好已经到了该换马的驿站。

在正好是列文上次到斯维亚什斯基家路上停歇的那个富裕的农民主人家喝了杯茶,还与女人们聊了会儿关于孩子们的事儿,又跟老头子谈了谈他很称赞的符朗斯基伯爵,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便继续前进了。在家时她得为孩子们操心,总也没有工夫去闲想。现在倒是有四个钟头的路程,一切原来被搁着的思想突然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她生平第一次从各个不同方面反复考虑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开始时她想到孩子们,虽然有个保姆,而主要的是吉蒂(她把更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曾答应照看他们,自己却还是不放心。“玛莎可别又淘气起来,格里夏可别被马踢着了,还有莉莉可别再闹肚子了。”然后,即将发生的问题代替了现实的问题。她开始考虑起今年冬天得在莫斯科弄一套新的住房,客厅的家具得更换,还要给大女儿做件皮大衣。然后,她又开始设想更遥远一点儿的问题:自己怎么把孩子们拉扯成人。“几个女孩子倒还没有什么,”她想,“可是男孩子呢?”

“现在格里夏由我亲自教育是好的,可要知道,这只因为自己现在有空,不生孩子。对斯吉瓦,当然,啥也指望不上。我也只能依靠好人们帮忙,把他们带大了。可要是又生孩子呢?……”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念头,认为妇女承受生儿育女的痛苦是对她们的惩罚这种说法,是多么不公平。“生育倒没有什么,而把他们抚养长大——这才痛苦呢。”她心想,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最后一次怀孕以及最后这个婴儿死亡的情景。她又想起了与驿站上那个少妇的谈话。当问到她有孩子没有的时候,漂亮的少妇开心地回答说:

“有过一个娃娃,但上帝赐给我解脱,去年斋戒期把她给埋了。”

“怎么,你为她很难过吗?”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

“难过什么呀?老头子已经有许多孙子了。有了儿女就是麻烦。弄得你活儿干不成不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会是一种拖累。”

尽管少妇一副若无其事的可爱的样子,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当时还是觉得这种回答让人厌恶,然而现在她却不由得记起了这些话。在这些不近人情的话里,也包含着一分真理。

“是啊,一般说来,”回头看看自己结婚十五年来的全部生活,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心想,“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的淡漠,还有主要是变得难看。吉蒂,年轻漂亮的吉蒂,连她都变得这么难看了,我怀孕时难看得不像样,我知道。生产,痛苦,说不出的痛苦,这最后的一分钟……然后是喂奶,这些失眠之夜,这些可怕的疼痛……”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回想到自己几乎喂每个婴儿时都经受过的奶头撕裂似的疼痛,便全身颤抖。“然后是孩子们害病,这种永恒的恐惧;然后是教育,坏脾气(她回想起小玛莎在马林果园里的错误行为),学习,拉丁文——所有这些都是持续和艰难的。而超过这一切的——是这些孩子的夭折。”于是,她头脑里又产生一种自己做母亲永远压抑着的心情。她回想最后一个孩子死亡的残酷情景,那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死于假膜性喉炎:他的葬礼,大家面对那粉红色小棺材的淡漠,以及面对带两边鬓发的那个苍白的小脑门,面对那张开着的吃惊的小嘴时自己那种撕心裂肺的孤独的痛苦;当带金饰十字架的粉红色小棺材盖合上的一刹那,她感到肝肠寸断的痛楚。

“这一切又为了什么?这一切还有什么用?我得不到一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喂奶,没完没了地生气、唠叨,自己受折磨还折磨别人,让丈夫讨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而结果呢,孩子们长大后却还是不幸,缺乏教养,像乞丐一样。还有现在,要不是在列文家消夏,我还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呢。吉蒂和柯斯佳,当然了,这么客客气气,让我们一点儿也觉察不出来;可是不能老这样下去啊,他们自己有了孩子,就没法再帮助我们了;现在他们家就已经很拥挤了。爸爸他自己几乎都没什么财产留下,难道还能接济我们?因此,看来我自己是没有办法把孩子们拉扯大了,难道卑躬屈膝地去求别人帮助?好吧,就算是最幸运的情况吧:孩子们不再死去,我还可以教育他们,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不至于成为坏蛋。这就是我能盼望的一切。而这一切又得花费多大的痛苦,艰难……整个一生都给毁了!”她又回想起那个少妇说的话,尽管这种回想仍使她感到厌恶,但是,她没法不同意,那些话里包含着一分简单的真理。

“怎么,还远吗,米哈依尔?”为了驱散自己可怕的思想,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办事员。

“离这个村子听说还有七俄里。”

四轮马车沿着村子走到一座小桥上。一群乡下女人,肩上搭着打捆用的草把儿,大声而开心地在桥上边走边聊。她们在桥上停下来,好奇地仔细观看这四轮马车。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觉得所有这些注视到她身上的脸蛋都健康、开心,以自己生活的欢乐在逗弄她。“大家都活着,大家都在享受生活。”乡下女人们从身边走过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继续想。旧式的马车过了山坡后又快速奔驰起来,身子在老式马车柔软的弹簧上惬意地摇晃,她这样想着:“而我呢,就像从监牢里,从一个让我操心得要死的世界里放出来,现在才瞬息间清醒了。大家都在生活:包括这些乡下女人,娜塔丽娅妹妹、瓦莲卡,我要去看望的安娜,唯独我不是。”

“他们还攻击安娜呢。为什么?怎么说呢,难道我就好?我至少有一个自己钟爱的丈夫。虽然说不上称心如意,可是我爱他,安娜却不爱自己的丈夫。她有什么过错?她想生活。上帝把这种感情注入到了我们的心灵。很可能,我也会那样做的。我至今还不知道,当她到莫斯科来看我那个可怕的时刻,我听了她的话好不好。我当时应当抛弃丈夫,从头开始生活。我就会真正地去爱并被爱了。而现在这样,难道就好些?我看不起他。我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因此,我容忍他。难道这样就好些?我当时还可以讨人喜欢,我身上还保持着自己的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继续在想,于是希望照照镜子。她的小化妆包里有一面路上用的小镜子,想把它拿出来;但是,她瞅了一眼马车夫的背部及摇摇晃晃的办事员,感到万一他们当中谁回过头来,自己会不好意思的,因此没有把镜子拿出来。

不过,不照镜子她也在想,现在也还不迟。她于是想起了对她特别亲切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起了斯吉瓦的朋友、在孩子得猩红热时曾和她一起照看她孩子的那个善良的屠洛甫岑,他还曾爱上过她。还有一位完全是个年轻人。她丈夫曾对她开玩笑说,他发现她的几个姐妹都漂亮。于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头脑里浮现出最富有激情和不可能的罗曼史。“安娜做得很好,我怎么也不会去责备她的。她幸福,还使另一个人幸福,而且不像我这么受尽了折磨,而倒是,对了,她跟以前一样,从来都那么鲜艳、聪明,并对一切都坦诚。”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想,皱着嘴唇,露出狡黠的微笑;特别是在想着安娜罗曼史的同时,她也为自己设想了几乎同样的罗曼史。她也和安娜一样,向丈夫承认了一切。接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听到这一消息时一副吃惊又惶恐的样子,使她微微地笑起来了。

她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马车已经到达大路上直通沃兹德维任斯基的拐弯处了。

17

马车夫吆喝四匹马停下,抬头往右望去,那边黑麦地里靠着一架大车坐着几个农民。办事员本想跳下车去,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下命令似的冲着一个农民嚷嚷,招呼他到自己这边来。马车一停,行驶时的那种微风也感觉不到了;牛虻叮满了几匹汗淋淋生气地想摆脱它们的马儿。从大车那边传来的刈草歇工时镰刀碰撞的金属响声平息了。农民中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向四轮马车走过来了。

“瞧你,懒洋洋的!”农民光着脚,慢悠悠地迈到道路旁边一个没有车辙的土墩上,办事员便生气地对他嚷嚷说,“过来呀,怎么的!”

那是个鬈发老头,头上缠着嫩树皮条,驼起的背都被汗水浸湿成黑黝黝的了。他加快步子向四轮马车走过来,伸出一只晒黑了的手扶住马车的一侧。

“到沃兹德维任斯基,要上老爷家?找伯爵?”老头重复了问话,“瞧,就在走出那个慢坡高地的顶头上。往左一拐。顺大路直走,也就到了。先生,你们要找哪一位?伯爵本人?”

“怎么,他们在家吗,老爷子?”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含糊其辞地说,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农民打听安娜才好。

“应该是吧,在家,”农民说,把身体的重心由一只脚倒换到另一只脚上,在尘土地面上留下五个鲜明的脚趾印,“应该是吧,在家,”他重复着,看样子是愿意聊天,“昨天还来过客人呢。客人——多得很……你要什么呀?”他转身对着在车旁边向他嚷嚷着什么的一个小伙子说,“就是那儿,前不久他们全骑着马在这里看收刈机。这时候,应该在家。而您是谁家的?……”

“我们是远道来的,”马车夫边说边爬上支架座位,“这么说,不远了吗?”

“我说了,这儿就是。你一出去……”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摸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健康、矮壮的小伙子也过来了。

“怎么,收刈的事儿,缺少人手吗?”他问。

“不知道,老弟。”

“就是说,这么走,你往左一拐,就到了。”农民说,显然不大愿意放走过路的人,他还想谈谈。

马车夫赶着马车启动了,但是才拐过弯,农民就叫喊起来了。

“你停住,喂,伙计,你停一会儿!”两个人同声喊道。

马车夫停下来了。

“他们自己来了!瞧他们!”农民嚷嚷道,“瞧啊,他们过来了!”他指指道路上的四个骑在马上和两个乘坐敞篷马车过来的人说。

那骑在马上的是符朗斯基和马夫、维斯洛夫斯基、安娜,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什斯基则坐在敞篷马车里。他们是骑马出来遛弯儿的,并察看一下那台最近运到的收刈机的使用情况。

敞篷马车停下来时,骑马的四个人便一步步慢慢走。安娜和维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安娜骑的是一匹不高而结实的英国公马,刚修剪过卷毛,短尾巴,正缓慢而平稳地往前走。她那美丽的头上,高筒礼帽下露出卷曲的黑发,肩膀丰满,黑色骑马服显出她纤瘦的腰部,以及端庄优美的姿势,这些都使陀丽感到惊讶。

开头的一分钟,她觉得安娜骑马有失体统。一位太太骑在马上的样子,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概念里无异于一个年轻人轻浮地卖弄风情,照她的意见,这不合安娜的身份,但当她走近后仔细看了看,立刻就认可她骑马的举止了。安娜虽然很优雅,但她的姿势、服装和举止,一切却又是那么朴素文静、落落大方,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与安娜肩并着肩,骑在一匹灰色烈性战马上的是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他往前伸着两条肥腿,戴着拖着两条带子的苏格兰尖顶小圆帽,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认出他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忍不住露出愉快的微笑。骑马走在他们后边的是符朗斯基。他骑的是一匹黑鬃黑尾巴的纯种枣红马,看样子刚猛跑过一阵。他正拉紧缰绳勒住它。

跟在他后边的一个小矮个儿,穿一身赛马服。斯维亚什斯基陪着公爵小姐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骏马拉套的新敞篷马车里,正在追赶骑马的人们。

认出靠在旧式四轮马车内一个角落里的小个子女人是陀丽的那一瞬间,安娜的脸一下子露出快乐的微笑,容光焕发。她大声叫喊着,在马鞍上一抖一抖地策马奔驰起来。到了四轮马车附近,她没用人扶着就跳下了马,提着骑马服,向陀丽迎面跑过来。

“我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这真叫人高兴!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她说着,一会儿把脸贴到陀丽的脸上吻她,一会儿又离开点儿,带着微笑瞅着她。

“瞧,高兴的事儿,阿列克谢!”她说,扭头看了看下了马正向她们走过来的符朗斯基。

符朗斯基脱下灰色的高筒礼帽,走到陀丽跟前。

“您不会相信吧,您来了我们有多高兴。”他说着,赋予所说的话以特别的意义,同时微微笑着露出自己坚实洁白的牙齿。

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他脱下自己的小帽子,高兴地摇晃着那上面的两条飘带,以此表示欢迎客人。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敞篷马车开过来时,安娜看到陀丽询问的目光说。

“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满的表情。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姑,而且她早就知道,可并不尊敬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辈子都在富裕的亲戚家里做食客;但是,现在她住在符朗斯基这么个陌生人的家里,使陀丽为自己丈夫的亲属感到丢脸。安娜注意到了陀丽脸部的表情,感到很尴尬,涨红了脸,双手松开骑马服,并碰了她一下。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敞篷马车旁边,冷冷地向瓦尔瓦拉公爵小姐问了声好。斯维亚什斯基她也是认得的。他问起那个古怪的朋友和年轻的妻子生活怎么样,并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几匹拼凑起来的马以及修补过的四轮马车的挡板,便提议太太们乘坐敞篷马车。

“我就去坐那个家伙了,”他说,“马儿温和,公爵小姐驾驭得也很出色。”

“不了,您还是照原来那样吧,”安娜走过来说,“我们来坐四轮马车。”接着她就挽起陀丽的一只胳膊把她带走了。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看着自己从未见到过的优雅的敞篷马车,看着这几匹出色的马以及周围这些优雅得使人晕眩的脸蛋。但是最使她吃惊的,还是她熟悉和喜欢的安娜身上发生的变化。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观察不像陀丽那么仔细,过去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路上不像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那么想的女人,也许不会发现安娜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眼下的陀丽在安娜脸上看到的是女人们通常只有恋爱时才有的那种一时的美,她对此感到惊讶。一切都挂在她的脸上:颊上两个鲜明的小酒窝和下巴,嘴唇的线条,仿佛在满脸飘浮的微笑,两只眼睛的亮光,优雅和迅速的动作,圆润的嗓音,甚至包括她回答为教会她的公马用右脚起步奔跑而请她允许骑那匹马的维斯洛夫斯基的那种生气而亲切的风度——所有这一切都特别迷人;而且,好像原来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并为这一点感到高兴。

她们两个人坐进四轮马车时,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安娜感到不好意思,是因为陀丽瞧她时带着那种仔细而询问的目光;陀丽呢,因为听斯维亚什斯基说到那家伙而开始为她和安娜坐在又脏又破旧的四轮马车里,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好意思,马车夫费利普和办事员也有同样的感觉。办事员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忙着让太太们坐好,而马车夫费利普则脸色阴沉了,并准备往后不再屈从于这种表面的优越。他讥讽地微微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那匹黑骏马,脑子里已经认定,这匹拉敞篷马车的黑家伙只适合于骑出来遛遛,如果炎热天让它拉套,它走不了四十俄里地。

坐在大车边上的农民们都站了起来;指指点点,好奇而乐呵呵地看着客人们的相会。

“倒也真高兴,好久没见面了。”缠着嫩树皮条子的鬈发老头说。

“瞧,格拉西姆叔叔,要是让那匹黑骟马拉捆好的粮草,就来劲了!”

“你瞧呀,这穿裤子的是个女的吧?”其中一个指着坐在女用马鞍上的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说。

“不,是个男的。你瞧他上马多灵活!”

“怎么的,小伙子们,看来咱们不睡午觉了?”

“今儿个还睡什么午觉!”老头斜过眼睛望了望太阳说,“瞧吧,都过晌午了!拿起镰刀,来吧!”

18

安娜看着陀丽那张消瘦的、受尽折磨的、落满灰尘、带着皱纹的脸,想说句心里话,就是——陀丽变瘦了;可是一想到她自己变好看了,况且陀丽的眼神也告诉了她这一点,她便叹了一口气。

“你瞧我,”她说,“你想想,以现在这种处境,我会感到幸福吗?唉!有什么办法!真不好意思承认;可是我……我感到不可饶恕的幸福。我碰上了某种做梦般的奇妙事儿,本来觉得可怕、憋得慌,可突然醒来,感觉到所有这些恐惧都没有了。我醒来了。我经受了痛苦和可怕的感觉,而现在那已经是老早的事儿了,特别是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我是这么幸福!……”她说道,同时带着羞怯的微笑疑惑地瞅着陀丽。

“我真高兴!”陀丽微笑着,语气不禁变得冷淡了些,“我很为你高兴。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了我的处境……”

“给我?你不敢?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我认为……”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想说出自己今天早上的想法,可现在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不是地方。

“不过,这事儿以后再说。这些是什么建筑物呀?”她想换个话题,便问道,同时指着那些从鲜合欢和丁香树的一片翠绿上露出的有红有绿的屋顶——恰似一座小城市。

但安娜没有理她的话。

“不,不,你怎么看我的处境,你怎么想的?”她问。

“我认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开口说,可这时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教公马练会从右脚起步奔跑后,正穿着自己的短上衣坐在女用麂皮马鞍上,笔直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再会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他嚷嚷道。

安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然而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又觉得在四轮马车里开始这漫长的谈话不方便,因此她把自己的思想压缩了说。

“我什么也不认为,”她说,“我从来都爱你,而要是爱,就爱整个的一个人,就像他本来的样子,而不是我希望他那样。”

安娜的一双眼睛离开了自己朋友的脸,并皱了皱眉头(这是陀丽所不知道的她的一种新习惯),沉思起来,想完全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接着,对那些话显然是作了自己所希望那样的理解,她瞅了陀丽一眼。

“如果你有罪过,”她说,“因为你这次来并且说了这些话,那这些罪过将全部得到宽恕。”

接着,陀丽看到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默默地握住安娜的一只手。

“这究竟是些什么建筑呀?它们真多!”沉默了一分钟后,她重复提出自己的问题。

“这是用人们住的房子,养殖场和马厩,”安娜回答说,“而从这里开始是花园。这一切原来都荒废了,但阿列克谢把它们全修复起来了。他很喜欢这座庄园,而且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他是那么热心于经营管理。其实,这是一种丰富的本性!要么不干,要干就全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感到寂寞,而是充满了激情。他——据我所知,成了个精打细算的好主人,在经营管理方面甚至很吝啬。不过只是在经营管理方面。在那种得花费上万卢布的时候,他毫不在乎,”她带着通常女人们讲到心爱的人只向一个人公开的特点时那种高兴而狡黠的微笑说,“你看见这幢大建筑物了吧?这是一个新盖的医院。我估计它得花十万卢布还多。这是他现在的da da189。而且知道吗,他为什么搞这个?因为农民要求他把草场更廉价地让给他们,结果他拒绝了,我就责备他吝啬。当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加在一起——他就开始盖这个医院,要表明,知道吗,他是多么不吝啬。要说的话,c\u0027est une petitesse190;不过我为这更爱他了。而现在,你就要看到家了。这还是他祖父的一幢房子,而且外观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真漂亮!”陀丽说,带着不由自主的惊讶注视着一幢带许多圆柱的漂亮房子,它耸立在花园里众多不同颜色的树荫之中。

“确实很漂亮,是吗?而且从房子里边,从上面看,景致都美极了。”

四轮马车驶进一座铺着碎石和布满花坛的院子里,两个工作人员正在用未经加工的多孔岩石铺设一个泥土已经翻松的花坛,他们在一个有房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啊,他们已经回来了!”安娜望着刚从台阶上牵走的马说,“这匹马很出色,你说是吗?这是匹矮脚公马。我的宠物。牵到这里来,给我点儿砂糖。伯爵在哪儿?”她问两个从房子里奔出来的衣着体面的仆人。“啊,他来了!”她看到迎面过来的符朗斯基和维斯洛夫斯基说。

“您让公爵夫人住哪间屋?”符朗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不等她回答,便再次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好,还吻了吻她的手,“我看,住有阳台的那个大间吧?”

“啊,不,这太远了!最好是角落边上的那间,我们俩见面方便些。好,我们走。”安娜一边说,一边把仆人拿来的糖喂给心爱的马儿吃。

“Et vous oubliez votre devoir.”191她对同时走到台阶上的维斯洛夫斯基说。

“Pardon, j\u0027en ai tout plein les poches.”192他笑眯眯地说着,同时把手指插进坎肩口袋里。

“Mais vous venez trop tard.”193她边说边用小手绢擦擦被马舔湿的手。接着,安娜又转过身来对着陀丽:“你在这儿待多久?一天?这可不行!”

“我答应好了的,再说孩子们……”陀丽说,因为自己得到四轮马车里去取小化妆包,还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满脸尘土,所以觉得有点狼狈。

“不,陀丽,亲爱的……咱们瞧着办好了。我们走,我们走!”接着,安娜把陀丽带到了她的房间里。

这不是符朗斯基提议的那个大间,而是安娜说要请陀丽将就着住的一间。可就连这一间也是十分豪华,陀丽从来没有住过的这样豪华的房间,它使陀丽想起国外的最讲究的旅馆。

“啊,亲爱的,我真高兴!”身穿骑马服的安娜在陀丽的身边坐下来说,“给我说说你自己的事情。斯吉瓦,我匆匆见到了一面。可是他不可能讲述孩子们的情况。我的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成一个大姑娘了吧?”

“是啊,长得很大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简短地回答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关于孩子们,她会回答得这么冷淡。“我们在列文家过得很好。”她补充说。

“瞧,要是我知道,”安娜说,“要是你看得起我……你们大家都可以住到我们这里来。因为斯吉瓦是阿列克谢的老朋友和好朋友。”安娜补充说,可突然脸红了。

“是啊,不过我们很好……”陀丽发窘地回答。

“不过,其实,我是因为高兴在说蠢话呢。总之,亲爱的,你来我真高兴!”安娜说,再次地吻了吻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怎么想的,我全都想知道。但我很高兴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对我来说,主要的倒不是希望让人们以为我要证明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证明,我只不过要生活而已;除了自己,我不去伤害任何人。我有这种权利,不对吗?不过,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了,关于这一切,我们再好好谈谈。现在我去穿衣服,而你,让我派个侍女来帮你。”

19

当只剩下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个人的时候,她以主妇的目光打量着房间。她来到这座房子,在房子里面走过,以及现在自己又住的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给她富裕、豪华以及只有在新派英国小说里读到过的那种奢侈的印象,这种豪华气派,在莫斯科她都没有见过,更别说是在乡下了。从法国新潮墙纸到整个房间铺设的地毯全都是新的。床铺是弹簧垫子,带有特别的床头和罩着厚呢缎子枕套的小枕头。一个大理石架子的洗脸池、一个梳妆台、一张沙发床、几张桌子,壁炉上方摆着一座青铜钟,还有窗帘和门帘——所有这一切全都是崭新的、贵重的。

来提供服务的侍女服饰讲究,发型和裙子也比陀丽来得时髦,她和整个房间一样,浑身上下既新颖又豪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对她的彬彬有礼、整洁及热情感到愉快,又颇有些发窘;她为自己倒霉地错把打过补丁的短上衣带来了感到不好意思。在家里,她以这些东补西补的朴素衣着而自豪,现在则感到害羞。在家里,她很清楚,做六件短上衣得用二十四俄尺每俄尺六十五戈比的细薄纱,总共要花十五卢布还多,还不算买装饰用的零碎及做工,这么一打补丁,十五个卢布就省下来了。而这会儿在侍女面前,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害羞,只不过显得尴尬罢了。

老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进房里来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宽心多了。那个服饰讲究的侍女要到夫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下来跟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一起了。

安努什卡显然对陀丽的到来感到高兴,于是就不停地唠叨着说起来。陀丽注意到她想说出自己对夫人处境的意见,特别是关于爱情及伯爵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忠诚,可是她一开始说起这事儿,陀丽就竭力制止了她。

“我是和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她比一切都珍贵。怎么呢,不该由我这样的人来判断。不过,看样子,好像,好着呢……”

“这样,方便的话,请把这些拿去洗洗。”

“是,夫人。我们这里有两个女工专门负责洗衣服,而床单都用机器洗。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真像丈夫一样……”

安娜来了,陀丽感到高兴;她一到,安努什卡的唠叨也就停止了。

安娜换了件很朴素的高级细麻布裙子。陀丽仔细端详着这件朴素的裙子。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及这种朴素得花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已经不再觉得局促了。她完全落落大方,镇定自若。陀丽看到,她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刚来时留给人们的那种印象,并采取了一种表面上若无其事的语调,通向她的感情及内心思想深处的那道门,仿佛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啊,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安娜?”陀丽问道。

“安妮(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她很健康。恢复得很好。你想看看她吗?我们走,我让你看看她。让人操心得要命,”她开始说起来,“由保姆带着。我们用了个意大利奶妈。人倒不错,可这么愚蠢!我们想打发她走,可是小女孩对她已经习惯了,所以还留着她。”

“那么,你们是怎么处理那个问题的?……”陀丽开始问到小女孩将以什么名分;但是突然注意到安娜皱起眉头的脸,她也就改变了话题,“你们怎么的?给她断奶了吗?”

然而,安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吧?你想问她的名分?对吧?这事折磨着阿列克谢。这女孩没有名分。也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安娜说着,眼睛眯得只让人看到连接成一道的睫毛,“不过,”她的脸色突然亮堂了,“这事儿我们全都过后再谈。走吧,我让你看看她。Elle est trés gentille.194她已经会爬了。”

整座房子里布置的豪华已经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吃惊,而那育婴室的豪华景象更使她惊讶不已。这里有从英国新订购来的摇篮车,有供学走步的器械及供她爬来爬去专门安装的弹子桌似的沙发床,还有摇椅及专门的新浴盆。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英国货,牢固、质地优良,而且显然都很贵。房间很大,又高又明亮。

她们进去时,小女孩穿着一件罩衫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小软椅上正在喝清炖肉汤,她衣服的前襟全被汤湿透了。一个在育婴室服侍的俄罗斯年轻女佣在喂小女孩的时候,显然她自己也在喝。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一间屋里,这里能听到的,只有那种她们相互之间才能明白的蹩脚法语的说话声。

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位穿得漂漂亮亮的高个子的英国女佣带着不愉快的脸色、一副任意放荡的表情和一头浅色的鬈发,连忙急急地走进门里,并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安娜一点儿也没有责备她。对安娜说的每一句话,英国女佣都赶忙连着说几次:“Yes, my lady.”195

小女孩黑眉毛、黑头发,长得红彤彤的,强壮的粉红色的小身体上起着鸡皮疙瘩,她虽然用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生人的面孔,却很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喜欢。小女孩健康的模样,甚至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羡慕,小女孩这么爬着也使她很喜欢。她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这么爬的。让小女孩坐到地毯上并捅捅她的小裙子时,她真是可爱得出奇。她像一头小野兽似的用两只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回头看看大人,显然为人家逗她感到高兴,便微笑着靠边支起双脚,使劲地用双手扶住并迅速地撅起整个屁股,然后又用一双小手抓着往前爬。

但是,育婴室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女佣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很不喜欢。一个好的女佣是不肯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来工作的,按照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自己的解释,所以懂得人情世故的安娜才给自己的小女儿雇了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不稳重的英国女佣。此外,用不着多说,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就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及孩子在一起不习惯,所以母亲来成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安娜想给孩子找一个玩具,却找不着。

最最使人惊讶的是问小女孩长了几颗牙齿时,安娜竟回答错了,根本不知道新近长出的两颗牙。

“有时候我感到难受,因为自己在这里像个多余的人,”安娜走出育婴室时说,为了绕过放在门口的一堆玩具,她把裙子的拖地后襟提高起来,“养头一个孩子时不是这样的。”

“我看正相反。”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呵,不是的!告诉你吧,我见到他了,见到谢辽若了,”安娜像在凝视远处的什么东西似的说,“不过,这事儿我们以后再聊。你不会相信的,我好比一个饥饿的人,突然周围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我却居然不知道吃什么好。丰盛的饭菜——那就是你,以及我将要和你进行的跟谁都不能进行的谈话;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谈起。Mais je ne vous ferai grace de rien.196我得把一切都说出来。是的,我要把现在你在我们这里看到的这个环境作一个扼要的描绘,”她开始了,“从太太们开始。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得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吉瓦对她的看法。斯吉瓦说,她的全部目的在于证明自己跟卡捷琳娜·帕甫洛夫娜姑姑相比有多优越;可是她善良,我很感激她,在彼得堡有过一段时间,我需要有个un chaperon197。那时她正好出现在我面前。不过,真的,她善良。她大大减轻了我的痛苦。我看得出,你不会了解我当时的处境有那么痛苦……在那里,在彼得堡,”她补充说,“在这里,我感到十分安静和幸福。好,对了,这事以后再谈。我得一个一个说。然后是斯维亚什斯基——他是个领袖,而且是个很正派的人,不过他好像有求于阿列克谢。你知道,以阿列克谢的财产,打我们搬到乡下来居住后,他就有了很大的影响。然后是屠什凯维奇——你见过他了,他总是跟着贝特西。现在人们都不理他了,他就找我们来了。正如阿列克谢所说的,他属于那种人,如果你把他当做他希望成为的人那样接待,他就会使人觉得很愉快,et puis, il est comme il faut198,就像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说的。再下来就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个人你知道。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着,嘴唇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列文这么粗鲁地对待他是为什么?维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了,我们都不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if.4199”她又带着那样的微笑说,“男人们需要消遣,阿列克谢还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也很看重他们。得把这里搞得活跃而又开心,好让阿列克谢不再见异思迁。还有,你会看到我们的管家。一个很好的德国人,人品很好,也很能干。阿列克谢很器重他。然后是医生,一个年轻人,倒也不完全是虚无主义者,可是,你知道吗,他吃饭用刀子……不过是个很好的大夫。然后是建筑师……这简直像个une petite cour200。”

20

“你瞧啊,公爵小姐,这就是您那么想见的陀丽,”安娜边说边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一起走到一个石砌的大露台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那里树荫下的绣架边,为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伯爵绣靠背椅套,“她说吃午饭前什么也不要了,不过还是劳您吩咐一下给准备早点,而我这就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大家都叫过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而略带优越感地接待了陀丽。她立刻解释说,她住在这里是因为自己一向比那个亲自把安娜带大的妹妹卡杰琳娜·帕甫洛夫娜更爱这个侄女,再说在现在大家都把安娜抛弃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助她度过这个最艰难的过渡阶段。

“等她丈夫同意离婚,我就又要过独居生活去了,而眼下我还有用,因此不管这事有多麻烦,我得尽自己的责任,不会像其他一些人。再说,您这么可爱,您来看她,这做得太好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完全像一对最恩爱的夫妻;对于他们,将由上帝来裁判,而不是我们。而别留佐夫斯基和阿韦尼耶娃难道就……而尼康特洛夫自己呢,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蒙诺娃,还有丽莎·涅普都诺娃——难道就没有人说过闲话吗?结果呢,大家都接受了他们。还有啦,c\u0027est un interieur si joli, si comme il faut.Tout—à—fait àl\u0027anglaise.On se reunit ie matinau breakfast puis on se sépare.201吃晚饭以前,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吃晚饭。斯吉瓦做得很好,他叫您来。她需要大伙儿的支持。您知道,阿列克谢通过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什么都能办成。再说,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给你讲讲自己的医院吗?Ce sera admirable202,全是从巴黎订购的。”

她们的谈话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里找到了那帮男人,便把他们带到了露台上。离吃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天气极好,大家提出了几种不同方法来消磨这剩下的两小时。在沃兹德维任斯基消磨时间的办法有很多,而且还都不像在波克罗夫斯基那样。

“Une patie de lawn tennis.”203维斯洛夫斯基笑容可掬地用法语提议说,“我还是和您一起,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

“不,太热了,还是在花园里走走好,划划船,请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观赏一下岸上的风光?”符朗斯基提议。

“我完全同意。”斯维亚什斯基说。

“我想,陀丽觉得走走更愉快些,是吗?待会儿再去划船。”安娜说。

就这么决定了。维斯洛夫斯基和屠什凯维奇到浴场去,并答应在那里把船准备好等着。

两对人在一条小道上走着,安娜和斯维亚什斯基一起,陀丽和符朗斯基一起。陀丽心里有点慌乱,为自己所处的这种对她来说完全是新的环境而担心。从理论上讲,她不但为安娜辩护,甚至赞成她的行为。就像一般难得的道德上无可指责的妇女厌倦了单调的守规矩的生活一样,她从内心深处不但宽恕了这种有罪过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她。此外,她是真心地爱着安娜。可实际上呢?看到她在这些自己感到陌生的人们中间,带着他们那种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来说是新鲜而时髦的派头,她感到极不自在。特别使她感到不愉快的是,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为在这里能享受着舒适的生活,竟宽恕了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

总之,陀丽对安娜的行为抽象地赞成,但看到使她所以这么做的那个人,就感到不愉快了。此外,她从来就不喜欢符朗斯基。她认为他很高傲,但除了财富之外,却又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可以自豪的地方。可是,他在自己这个家里又违心地比以前更加地奉承她,因此和他在一起她没法觉得自在。她与他在一起时所经受到的,有些像女佣看到自己的短上衣时的那种尴尬感觉。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自己的短上衣织补过而发窘,她与他在一起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害羞,而是局促不安。

陀丽感到很不自在,正想着谈什么好。虽然她也认为他既然是高傲的人,因而夸他的房子和花园势必令他不高兴,却又找不出其他的话题,于是她还是对他说自己很喜欢他的房子。

“对,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建筑,而且具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他说。

“台阶前的院子,我很喜欢。原先就是这样的吗?”

“噢,不!”他说,并因为得意而满脸容光焕发,“要是您今年春天见到这个院子就好了!”

于是他站下来,开始还有点拘谨,随后就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要陀丽注意房子和花园装饰的各种不同的细节。看得出来,为改造和装饰自己的别墅花了许多精力的符朗斯基感到有必要在一个外人面前夸耀一番,因此衷心地为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夸奖感到高兴。

“如果您想看一眼医院,而且不觉得累,离这儿不远。我们去看看吧。”他说着,看了一下陀丽的脸色,以便确信她是不是真的不觉得累。

“你去吗,安娜?”他转身对安娜说。

“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安娜转身对斯维亚什斯基说,“Mais ilne faut pas laisser le pauvre BecnoBckuǔet TywkeBuu se morfondre làdans bateau.1204应当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对,这是他要在这里建立的一个纪念碑。”安娜说,同时带着她原先说到医院时那种狡黠而懂行的微笑对着陀丽。

“啊,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斯维亚什斯基说。但是,为了不显出随声附和符朗斯基,他立刻又提了点略带批评的意见。“不过我感到奇怪,伯爵,”他说,“您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那么多事,对学校怎么那么漠不关心?”

“C\u0027est devenu tellemen\u0027t commun les écoles.”205符朗斯基说,“你要明白,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因为我对办医院太感兴趣了。这里应该是通向医院的路。”他指着林荫道通出的一个侧面出口,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

太太们打开了阳伞,走到了一条旁边的小道上。拐了几个弯,穿过一道篱笆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看到前面高地上耸起着一座样式别致,几乎已经完工的庞大建筑物。还没有油漆的铁屋顶,在晴朗的阳光下耀眼地闪闪发光。在已经完工的一幢建筑物旁边,正在盖另一幢四周是树林子的房子,围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头,并舀出灰浆往里灌,不断地用水平尺取平。

“您这里的工程进展得真快啊!”斯维亚什斯基说,“最近一次我来时,还不见屋顶呢。”

“入秋前将全部完工。内部装修差不多都完成了。”安娜说。

“这座新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医生的治疗室和药房。”符朗斯基看到穿着短大衣的建筑师向他走来,便向太太们表示抱歉,并迎面走了过来。

他绕过工人们正提取灰浆的槽子,和建筑师一起停下来,开始热烈地在说些什么。

“山墙还是做矮了点儿。”安娜问他在谈什么,他这样回答说。

“我说,地基得再垫高一点儿。”安娜说。

“是的,当然,再高一些会好些,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建筑师说,“可惜来不及了。”

“对,我对这些很感兴趣,”安娜对斯维亚什斯基说,因为对方对她在建筑学方面的知识表现出惊讶,“得使新的建筑与医院相称。可是它开工时没有计划,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符朗斯基结束了与建筑师的谈话,来到太太们跟前,他带领她们到医院里边参观。

尽管外部还在做飞檐,底层还有油漆,楼上已经几乎完工了。过了一道宽宽的铁梯子来到一个平台上,他们走进了第一个大房间。墙壁用灰浆抹成大理石的模样,那些长方形完整的窗子已经安装好了,只有嵌木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制一块块镶花木板的木工们都放下活儿来,解掉束头发的带子,给老爷太太们问安。

“这是候诊室,”符朗斯基说,“这里放一张斜面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就再不放别的了。”

“我们到这边来吧。别靠近窗子,”安娜试试油漆干了没有,说,“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了一句。

他们从候诊室穿过走廊。在这里,符朗斯基让他们参观安装好了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是大理石浴室,带一种特殊弹簧的床。随后他们看了一间病房、一个贮藏室、一个放床单用的房间,还有新式炉子,以及一种在走廊上搬运需要的东西时不会出声的推车,还有许多其他的设施。斯维亚什斯基是个对所有的新的完善设施懂行的人,他给这一切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陀丽简直为自己至今从未见到过的一切感到吃惊,同时为了弄明白这一切,她对每一样东西全都问了个仔细,这使符朗斯基很得意。

“对,我想这将是俄国唯一的一家完全符合规范建立的医院。”斯维亚什斯基说。

“您这儿有妇产科吗?”陀丽问,“它在乡间很需要。我常常……”

符朗斯基尽管总是很客气礼貌,但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产房,而是医院,它是为除了传染病外所有的病人设立的,”他说,“而您瞧这个……”接着,他又把订购来的一把供病人康复期间用的沙发轮椅推到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跟前,“您瞧瞧。”他坐在轮椅上,并推动起来,“他没法走路,人虚弱或腿部有病,可他需要空气,就可以坐上它出来转转……”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全都感兴趣,她全都喜欢,可使她最喜欢的是天真自然、兴致勃勃地流露出热情的符朗斯基本人。“是啊,这是个很可爱的好人。”她想,有时不听他说,而眼睛盯着他并琢磨着他的表情,脑子则转到了安娜身上。他这时的活跃使她很喜欢,她理解了,安娜怎么会爱上他。

21

“不,我想公爵夫人累了,再说她对马不会有兴趣的,”符朗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到马场去,因为斯维亚什斯基也想看看那匹新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就送公爵夫人回去,我们还可以聊聊,”他说,“如果您高兴的话。”他转过来对陀丽说。

“关于马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懂,可是同您谈谈,我倒是很高兴。”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略感惊讶地说。

据符朗斯基的脸色,她看出他有什么事情要跟她商量。她没有搞错。他们刚穿过篱笆门步入花园,符朗斯基朝安娜走去的那一边张望了一下,确信她既听不见也看不到后,便开始说:

“您猜到我希望跟您聊聊吗?”他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她,“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脱下帽子,拿出块小手帕,用它擦了擦秃顶的脑袋。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惊恐地望着他。当他们俩单独留下时,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及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使她感到害怕。

各种不同的关于他打算要和自己谈些什么的设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他要请求我带孩子们到他们家做客,我就得拒绝;或者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组织一帮子人……会不会是关于这个瓦申卡·维斯洛夫斯基以及他对安娜的态度?也许是关于吉蒂,他感到有过错?”她猜想到的全都是不愉快的,但恰恰是没有猜到他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

“您对安娜有很大的影响,她是那么爱您,”他说,“您帮帮我。”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疑惑而羞怯地看着他那张精力充沛的脸,它有时全部有时部分地处在透过椴树的阳光的照耀下,有时又完全被树荫遮得黑黝黝的;她等着接下来说出的话,而他则用手杖捅捅碎石子,默默地在她身边走着。

“既然您到我们这里来了,您又是安娜以前的朋友中唯一来看望我们的女人——我不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这里边——那照我的理解,您这么做不是出于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正常,而是因为您理解这种处境的全部痛苦却仍然爱她并愿意帮助她。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吗?”他抬头瞧了她一眼,问道。

“啊,是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收起阳伞说,“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并不由得忘了这么一来把正在和自己谈话的对方置于尴尬的地位;因为他停下来了,她就也得停下来,“谁也不会像我那么更深更强烈地感觉到安娜处境的全部痛苦。而且,假如承您美意认为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的话,您准能明白这一点。我是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因此我深有体会。”

“我理解,”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得欣赏起他这么说时的真诚和坚定来,“但是正因为您感到自己是事情的原因,所以您在夸大其词,我怕是,”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处境很为难,我知道。”

“在社交界,这是地狱!”他阴郁地皱起眉头急速地说,“真没法想象有比她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两周更糟糕的道德上的折磨了……因此,我请您相信这一点。”

“是的,不过在这里,到现在为止,无论安娜……或您,都不需要什么社交界……”

“社交界!”他带着轻蔑的口吻说,“我对社交界还能有什么需要!”

“到现在为止——而且可能永远如此——你们是幸福和安宁的。我从安娜身上看出,她感到幸福,完全幸福,她已经告诉我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可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对安娜是否真的幸福发生了怀疑。

但符朗斯基对此并不怀疑。

“对,对,”他说,“我知道,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她又显得活跃了;她感到幸福。她感到幸福的是现在。可我呢?……我害怕的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对不起,您想继续走吗?”

“不,没关系。”

“那好,我们在这儿坐坐。”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林荫道拐角处的一条花园板凳上坐下来。他在她面前站着。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了一遍,接着,关于她是否幸福的怀疑越来越强烈地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吃惊了,“但是,能这样继续下去吗?我们做得好或不好,这是另一个问题;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从俄语转到用法语说,“我们是一辈子都联结在一起了。我们是被对我们来说最神圣的爱情纽带联结在一起了。我们已经有一个婴儿,我们可能还会有孩子。但是法律及我们这种处境都十分复杂,一言难尽。现在,在她经历了全部的痛苦和考验之后,她的心灵恢复了平静,她却看不到这情况,而且也不想看到。这也可以理解。但我不能不看见。我的女儿,按照法律——不是我们的女儿,而是卡列宁的。我不要这种骗局!”他做出一个强烈否定的手势说,并阴郁而疑问地看了看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他继续说:

“以后还会生出个儿子,我们的儿子,可按法律——他将姓卡列宁,他不是我的姓氏,不是我的财产继承人,而且不管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也不管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将没有关系。他们都将姓卡列宁。您要明白这种处境的痛苦和可怕!我曾尝试对安娜说这事儿。她总是很生气。她不理解,因此我就没法向她说明一切。现在,再从另一方面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可是我得有工作。我找到了这个工作,并对此引以为豪,认为它比我原来在宫廷里及军队服役时的一些事情更高尚。因此,已经毫无疑问,我不会用自己的事业去换取他们的事业。我爱我的工作,待在这里,我觉得幸福、满足,为了幸福,我们也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喜欢这种活动。Cela n\u0027est pas un pis-aller206,相反……”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发觉在解释这一点时他有点含糊其辞,她不太理解他为什么离题,然而她觉得他既然开始说出自己没法和安娜谈的心事,于是现在就把一切以及他在乡间的活动作为自己内心思想的一部分,和他对安娜的关系一样,全都倾吐出来了。

“是这样,我接着说,”他冷静了一会儿后说,“主要的是工作时必须得有个信念,认为自己的事业不至于在我死后便消失了,认为我会有继承人——可是我没有这个。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处境,预先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心爱的女人都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是某个憎恶他们甚至都不想知道他们的人的。要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他沉默了,显然很激动。

“是的,当然,这一点我理解。可是安娜又能怎么样呢?”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问。

“对,这就是我与您这次谈话的目的,”他尽量安静下来说,“安娜可以的,这取决于她……甚至就算要恳请皇上恩准取得正式子女的地位,都必须得离婚。而这得取决于安娜。她的丈夫本来会同意离婚的——当时您丈夫已经完全安排好了这事儿。就是现在,我知道他也不至于拒绝。只要给他写封信就可以。那时候他回答得很干脆,如果她表示出这种愿望,他将不会拒绝。当然,”他阴沉地说,“也是一种伪善的残酷,只有那些没有心肝的人才会这么做。他知道任何关于他的回忆会使她蒙受多大的痛苦,而且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得要求她写一封信不可。我理解,这对她来说很痛苦。但原因是那么重要,就应当Passer pardessus toutes ces finesses de sentiment.Ily va du bonheuret de l\u0027existence d\u0027Anne et de ses enfants207.关于自己,我就不说了,虽然我感到痛苦,很痛苦,”他带着威胁某个把他弄得这么痛苦的人的表情说,“就是这样的,公爵夫人,我不怕难为情,就像抓住救生圈似的把您抓住了。请您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

“对,当然,”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生动地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跟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会见时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说,“对,当然。”她想到了安娜,果断地重复说。

“请您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封信吧。我不想,甚至也没法和她说这事儿。”

“好的,我去说。不过,她自己怎么会没有考虑呢?”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这时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了安娜的那种眯起眼睛的古怪新习惯。接着,她回想起来了,安娜总是在接触到她内心问题时眯起眼睛,“就好像她是在眯起双眼面对自己的生活,以便不全都看得清楚一样,”陀丽心想,“为了自己,也为了她,我一定得跟她说去。”面对他感激的表情,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回答说。

他们站起来,向房子里走去。

22

安娜见到陀丽回来了,便仔细地观察她的一双眼睛,好像在问她和符朗斯基都谈了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看来该吃饭了,”她说,“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谈呢。我指望到了晚上再谈。现在该去换衣服了。我想,你也一样。在工地上,我们都把衣服给弄脏了。”

陀丽来到自己住的房里,她觉得好笑起来。她没有衣服可换了,因为已经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了;不过为了表示她对参加晚餐有所准备,她请女佣给自己刷一刷裙子,换了副连指手套和蝴蝶结,并在头上戴了一条蕾丝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