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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毒药(2 / 3)

我大叫一声,实际上是受到惊吓身不由己,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接着,我几次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但一时竟无法做到。

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这里本来就是个不大的城市,虽说是在车站前,但到了深夜,路上几乎没有人。如果要救助事故伤者的话,眼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要是在高中的时候,我顶多呼救一番喊来人,然后悄悄离开。但是,当时我已经下决心当护士了,也救治过受伤的病人。于是,我急忙朝着伤者跑去。

伤者下颚处的帽带已经断了,头盔脱落摔出了好远。他看上去脸色煞白,黑黑的长卷发从额头垂下,盖住了他的眼睛。

我单膝跪在喷水池旁的沥青路上,用手试探着触摸他的手腕和胸部,检查有没有骨折。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正在痛苦地呻吟。看样子,他的胸部和手腕有几处已经骨折了。

我又转过头朝国道那头张望。国道上不时有卡车呼啸着驶过,但是撞了摩托车的那辆肇事的卡车却早已没了踪影。不知是肇事司机没有察觉,还是故意溜之大吉,反正是逃走了。

我撩开了他额前的头发,右手触摸他的额头看看是否还有体温。那一瞬间,我惊呆了。但见伤者,高挺的鼻梁,消瘦的额头,薄薄的眼睑微微凹进,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真是没有想到,伤者竟是长相英俊帅气的小伙子。这是一张我平时一直幻想着的脸,我理想中的喜欢的脸。

为了防止他呕吐,我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观察着,使了很大劲儿才把他的头架到了我的膝上。恍惚中我似乎产生了错觉,是上帝让他来到我眼前的,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祈祷着感谢上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想入非非,自以为是,单纯任性,甚至又有些寡廉鲜耻。

我让他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抬头仰望着夜空,夜空中挂着一轮清晰的圆月。喷水池中的喷水溅起的水雾,时而夹杂在微风中,飘落在我的身上。周围不见人影,除了偶尔听到远处国道上有车经过的微弱的呼啸声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万籁俱寂。我也渐渐感到六神无主,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我仔细观察着伤者,他开始呕吐起来,这可是个危险的征兆。如果伤者继续仰卧平躺的话,就有可能被呕吐物阻塞气管窒息而死。有的伤者虽然受伤但伤不至死,有的只是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为不懂这个常识,很多人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所以,呕吐的时候一定要侧过脸才安全。

这时的我也是高度紧张,看着迷迷糊糊痛苦呕吐的他,我心里又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悯,觉得他太可怜了。我竟身不由己地轻轻吻了他。连我自己都惊讶,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冲动失控。大概是此前处置过几例重伤员,知道这些伤员即使被撕开衣服,或被记者用闪光灯拍了一通照片,他们也浑然不知。这一点我是明白的。然后,我把他安置在马路上躺好,自己才跑去喊救护车。

那时候手机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我必须先找到公用电话。不凑巧的是,原先我知道的那个车站内的电话亭已经关门停用了。后来我又想起在很远处的高架桥那里还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急忙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当我呼叫完救护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现场时,远远看见他已经躺在担架上,正在被抬上救护车。我凭着护士的本能,恨不得也跟着上了那辆救护车,一起去医院。但等我赶到他刚才躺着的地方时,救护车已经匆匆开走了。

第二天,我挨家医院打电话,终于找到了他所在的那家医院。接着,我在电话里询问了那家医院的医护人员,得知他已经苏醒过来,可以说话了。于是,我买了些水果去探望他。

我在病房里见到了他。他笑容灿烂,比昨晚更帅气。见此情景,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一脸茫然。当我向他说明了是自己去叫来的救护车时,他高兴异常,再三道谢。

他说他是在骑摩托车旅行途中突遭车祸的。他家住东京大田区。他的肋骨和左手骨折了,腿骨也有裂缝,但是脑电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尽管是个不小的事故,但他却跟没事儿似的悠然自得。他的恢复能力令人瞠目,大概是因为年轻有活力的缘故吧。

他在O市举目无亲,连个朋友也没有,很是孤独寂寞。和他见面的时候,总是畅聊不止,我对他有了基本的了解。他出身医生世家。他父亲在大田区雪谷开办了一家名叫K会医院的大医院。他是家中的独生子。尽管出身医生世家,但他对医学毫无兴趣。他不顾全家的反对,一心想当一名演员。于是,他大学上了一半就中途退学了,进了一家专门培训演员的学校。圈子里的伙伴个个都才艺高强,根本就没有他出头露脸的机会。于是他又迷上了摩托车和拳击,进了多摩川的一家演技学校,立志做一个演技派演员。他跟体育圈里的那些伙伴关系不和,上了一段时间又退学了。他把自己此前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我。

为了排遣自己的烦恼,他决定一个人骑着摩托周游全国,昨天晚上遇上车祸,就是在这个当口。他告诉我,昨天晚上出车祸的那一刻,他正沿着国道行驶着,打算找人问问哪里有住的地方,找不到的话,他就打算在公园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凑合一晚上。他还告诉我说,肇事的卡车司机跑掉了,现在有些不好办。好在他已经买了保险,住院费和治疗费总算是有着落了。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的镇定自若。回想起来,如果没有这场车祸,我也认识不了他,我还真得感谢那位鲁莽的卡车司机呢。

在与他的交谈中,我的母性本能被激发出来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我问他,明天还来看你,行吗?他毫不犹疑地回答:你可务必要来呀。他肯定也对我抱有好感,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幸福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去他住的那家医院,只想见到他和他聊天,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他也寂寞无聊,我去找他,他总是很高兴,跟我无话不谈。

别看他像跟初次见面的人说话一样地拘谨矜持,其实我们已经接过吻了。每当我悄悄想起这些,就身不由己地窃窃发笑。我在这里不想公开他的名字。后来,他在电视里出过几次镜,虽然算不上明星,但是那些粉丝们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可是,有一天我去医院看他,发现他已经无影无踪了。听说是他父亲从东京赶来,把他接到东京自己开的那家医院去了。我还听说,他本人不想离开,但是他父亲根本就不听他解释,最后他还是被带走了。

我问护士,他临走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护士递给我一本精装书说,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这本书就是石冈先生的《异邦骑士》。

翻开扉页,但见上面写着:“承蒙你的关照。自打相识,我得到了你的很多帮助。我现在一无所有,为了表达对你的谢意,我把这本书送给你。希望能再见到你。”

这是他喜欢的那本小说《异邦骑士》,他骑着摩托周游全国,身边就只带了这一本书。他把这本书给了我。

我忘不了他,于是按照他父亲开的那家K会综合医院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寄给他,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大概他没有住在那里,那封信根本就到不了他的手中。

过了不久,我从护校毕业了。因为毕业成绩优异,我被本地的一家大医院内定聘用了。我的好几个同学都进了这家医院,老师们也都积极推荐我们去。这家医院在O市是首屈一指响当当的,是就职的首选。我们学校毕业成绩前几名的都进了这家医院。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因为我已经清楚地预见到了自己进了那家医院以后的人生之路:住在医院的宿舍里,三年后相亲结婚,生了孩子在家里待上几年,等孩子长大些后自己再回归社会。我梦想着跟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但丈夫的父母健在,这个梦也就束之高阁了。我最讨厌这种平淡乏味的人生。我心里放不下那个英俊的摩托骑手。我想到他的身边,到他父亲开的那家医院里去当护士。我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既是冒险也是梦想。敢于冒险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想尝试一下。

母亲、老师和朋友们,都异口同声地反对我去东京。理由首先是东京离家乡太远了,老师们还调查了那家K会医院,说那里的待遇不好,夜班很多,劳动条件又差,总之那家医院的口碑很差。

听了这些,我反倒认为这是一次机会。大家都不愿意去那里工作的话,我被录用的几率就会提高。而且,我救过老板公子的命,这消息传出去的话,一定能增加被录用的可能。我心里也在暗暗忖度,劳动条件说不定也有好有差,是可以选择的,那些人根本没看到实际情况,就人云亦云地跟着反对。关键是,进了那里就可以经常见到他了。

我力排众议,毅然去了东京。东京以前就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心里充满了去东京的医院工作的期望。我想,在我的一生中能有机会在东京生活一回也值。再加上他的因素,更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当时认为我的决定完全正确。

写到此,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已经无法平心静气地写下去了。作为旁观者,先生您对我个人的事也未必感兴趣。开始的时候,去东京我无怨无悔。但从某一天起,我开始后悔了。把那些事一件一件写出来也没有必要,我觉得那太乏味了。

我很顺利地被大田区雪谷的K会医院录用了。这家医院的夜班的确挺多,跟外面谣传的一样,劳动强度很大,但我并不觉得苦。我在东京过上了自己向往已久的都市生活,还经常到附近的多摩川河边散步,同事关系也挺和睦。更重要的是,我再次见到他了。

他完全康复了,俨然又成了英俊健壮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他一见到我,显得格外高兴,说欢迎我来东京。在O市,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光彩照人。随着和他约会次数的增多,我们日渐亲密,犹如梦境一般。为了等到这一天,我饱尝了这段日子的思念之苦。

他带着我去了田园调布和自由之丘的高级餐馆,看样子他从小就常去那样的地方吃饭。一到那里,全店都以最高规格迎接我们。我休息的时候,他还用摩托车带着我去横滨和镰仓玩。

我和他走在街上,路人的回头率很高。他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轻车熟路地骑着摩托车来到我住的公寓,有时晚上就住下了。我们俩在床上彻夜畅聊到天亮。

那时候的他常跟我谈起马尔代夫。他说他曾经跟着某大腕明星去那里拍过外景。谈起当年的感触,他依然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辽阔恬静的大海,白色的沙滩,令人陶醉的蓝色……错落有致的别墅,别墅前有水池,水池里面漫游的一群群小鱼清晰可见。从小楼上顺着楼梯直接就能下海。在晒台上沐浴海风,喝冷饮,吃甜甜的水果,这些体验让他难以忘怀。他说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简直如梦如幻。

他说将来一定带我去那里,我也盼望着他带我去。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憧憬在那里生活的美梦,我听着听着也跟着憧憬起这个美梦。我开始收集带有马尔代夫风景照片的杂志和画册,遇到电视播放有关马尔代夫的节目,我就叫上他一起在房间里看。我还到旅行社搜集了沿马来航线旅游线路的宣传册。

后来,他在电视上上过几次镜,尽管扮演的都是些配角,我还是如醉如痴地欣赏着,和他分享着喜悦。首映日他第一个就告诉我,我是他的第一位忠实粉丝。后来,他的粉丝渐渐多了起来,和我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我还为他流过产。那是一段屈辱的体验,当然这里面我也有过失,所以对他没有半句怨言。因为我不想破坏这样祥和幸福的生活。

上下班或去涩谷一带购物,我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无意中感觉经常看到同一张男人的面孔。那是个中年人,戴着一副浅茶色的墨镜。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踪我。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我一直在反复问自己:他是在跟踪我吗?这是为什么?大概是搞错了吧。

终于有一天,那个男人出现在了我住的公寓前。在门厅里,来人递给我一个看上去装有几百万日元的信封,同时对我说,你和他就此分手吧。我一听,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真是莫名其妙,开什么玩笑!

我笑着回答来人,我不可能和他分手,更不可能收这些钱。来人说,这是他本人的意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坚定地回答道。因为,刚在一周前我还和他一起去看过一部印度电影,然后一起吃了饭,还热谈了南国的话题,约定找机会一起去那里旅游。

来人问:如果让他亲口跟你讲你能相信吗?我一听预感不妙,点头同意道:“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可以让他直说。”于是来人说要借电话用一下。我正在犹豫时,他一把就抓起了我身旁的电话,拨起了号码。我注意到,来人拨的号码并不是我以前熟知的他那个公寓的号码。

来人对着听筒说:“我在她这里,换你跟他讲。”接着就把听筒递到了我的眼前。我愣愣地盯着听筒,不知所措。

与其说是强烈的不安,不如说是恐惧,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了。我把听筒放到耳边,对方一直没有说话。我在怀疑:电话那头真的是他吗?电话真的接通了吗?于是我先发了话:“喂、喂。”“啊,喂、喂。”听筒里传来他惶惶的回答。这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浑身冰凉。我在毫无预料的状况下遭人算计了,我痛感这个世界的冷酷和无奈。我被人用暴力胁迫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弱女子,孤立无援,无能为力。

“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使劲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嗫嚅地问道。

“对不起!”

我听见他这一声喊叫,我就几乎要昏倒了,我顿时恍然大悟。我意识到,我和他向往已久并为之积攒了旅费的马尔代夫之行,那个美丽的马尔代夫蓝色梦想,已经成为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了。

接下来,他絮絮叨叨想解释什么,但我什么也不想听。很难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我不想承认这是事实。我是那样相信他,为了他,我什么都做了。他几乎没有收入,有时都要我给他钱花。他需要什么东西,我都是拼命去找,去收集。即使很远的地方,我都乐呵呵地去给他买来。

他要我的时候,每次我都毫无保留地顺从他,为他献身。我发现自己怀了孕,就按照他的意愿,把孩子打掉了。他说使用避孕药具不得劲儿,我也没有要求他。他自己满足之后,我也没再去要求他来满足我。我强忍着睡意,陪他彻夜聊天到天明。第二天我困极了,只能偷偷躲到厕所里打个盹儿。即使筋疲力尽,即使剧烈的头疼袭来,我都强忍着,让他高兴。正是因为全心全意的信任,我才为他做出了这一切。

电话那边的他在东拉西扯,俨然成了素不相识的敷衍搪塞的青年。他的话都是花言巧语,我早已看透了他的花招。怎么这样的事还要委托别人来做呢?想分手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呢?真不像个男子汉,我真是绝望透了。

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一下子由明变暗了,天堂般的东京生活到此为止,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悲伤。由于我连日睡眠不足,浑身不适,痛苦不堪,如同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等我回过神儿来,那个中年男人已经走了。眼前的桌子上只剩下那个装满钞票的信封。

3

接下来,我的身体彻底垮了,整夜无法入眠。睡眠不足引发了剧烈的头疼,我常常感觉天旋地转。我的过敏症发作了,胃痛和生理痛伴随着剧烈的呕吐。我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免疫力在衰退,经常感冒,天天都要吃药。

他快要结婚了。肯定是他屈从了他的父母,他自己的演员梦也化为了泡影。护士们都在议论说,经常看见一位家境优越又持有医师资格证的女医生和他在一起。

出类拔萃的年轻女医生是很少见的,他父母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惜重金也要成就这段姻缘。他父亲曾经威胁过儿子,明确告诉他,如果不从父命,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作为医院的经营者,继承家业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如果无人继承,医院可能落入旁人之手。作为父亲,已经退到了最低的妥协点,不能再退让了。他长得英俊帅气,一般的女人见了他都会对他动心,心甘情愿嫁给他。只要他中意,马上就能成亲。

这是为什么呢?我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医院完全可以委托他人打理,他跳出这一行不就行了吗?只要有一间房子住着,我一直工作也无怨无悔。被父母一威胁,他就这么屈从了,我真的想不通。他本来不是因为不想继承医院才拒绝上医学院的吗?他是个冲破世俗崇尚自由的男人,我们完全可以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日本,到马尔代夫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他也曾经不止一次激情澎湃地对我表白过。难道一个男人的心竟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变就变吗?

我浮想联翩,到了马尔代夫,我可以工作。护理师这个行当无论到哪个国家都有用。日本这种发达国家颁发的护理资格证书到了马尔代夫肯定是响当当的。如果他要我去考护理师资格证,我继续学习考就是了。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当面聊一聊问一问他是怎么想的。我完全有自信,让他回心转意。

我给他打了电话,可他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更了,打不通了。我又到他住的公寓去找他,得知他已经搬走了——八成是有意躲着我。护士们都在议论,说他的未婚妻是个大美人,还说这门亲事是他妈妈积极张罗的。

我慢慢地想到了死,但是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彻底下决心。我心里憧憬已久的马尔代夫的大海,那荡涤心灵沁人心脾的蔚蓝色,在眼前的我看来,已经变成了子虚乌有的颜色,变成了死亡,变成了绝望。

有一天,我在药房的货架上发现了一种和马尔代夫大海一样的蔚蓝色液体。那是硫酸D,装在玻璃瓶里的蔚蓝色太艳丽了,使我顿觉神清气爽。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许久。猛然间,我感到一股寒气向我袭来,这蓝色跟白沙碧海的马尔代夫大海的颜色真是太像了,但这可是足以要人命的剧毒药液。

眼前的这一切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我那痛苦的心。我心里一清二楚,这是剧毒药品。我找到并把药品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这时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我拿出自己平时喜欢的香水瓶,将药液倒入了少许。那天只倒了一点点。从那以后,趁着同事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偷偷摸摸一点一点地往香水瓶里倒这种硫酸D。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待在公寓的房间里呆呆地凝望着装满美丽的蓝色液体的小瓶。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脑海里浮现出以前爱读的那部远藤周作的小说《海与毒药》。

硫酸D的蓝色,其艳丽程度是无与伦比的,我深深地被它吸引住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它更纯净的蓝,没有比它更鲜艳的蓝。我觉得,除此之外的任何蓝色,都是惨淡的,混杂着腐臭的。为什么这种药液的蓝色这么纯粹?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意识到,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它是剧毒的猛药。除此之外别无答案。

制作皮草时,人们会用砒霜来保存住皮毛的鲜亮。因为砒霜是很好的防腐剂,它能够保存美丽。人类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是用这种毒药来保持美丽。硫酸D那沁人心脾的蓝,使我浮想联翩。

大海,是这个世上拥有最美之蓝的地方,马尔代夫无疑是其中之一。我渐渐地认定,那里的大海也许是有毒的。我一直憧憬的那片大海,现在已经变成了有毒之海。

大海与毒药同色,正是在这种与海同色的毒药里,隐藏着大海被比作母亲的真正含义,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顿觉心安了。这种看似美丽的东西,这种令人心安的东西,其实是有剧毒的。人的心也是如此,这个社会也是如此,充满了谎言,充满了欺骗。追求纯粹美好的东西,使我深知其毒,使我深受其害。如此看来,也无需为之懊恼悔恨,什么美,什么梦,原来无非如此。

《海与毒药》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但是有一处我感到不满意,就是它的标题。我觉得,虽然标题如诗一般美,光鲜亮丽,但与小说里的世界不匹配,总觉得似乎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小说里面描述的是恶魔般的人体实验,应该另选一个更贴切更达意的标题才好,用这个标题太牵强,给人感觉有些文不达意。那个时候的我感觉,要说《海与毒药》,那就是指硫酸D。我也下定了决心,要是死的话,就用这个毒药。

我觉得自己就像要下地狱了,其实远没有到那个地步。一个彻夜未眠的早上,我浑身难受,头疼不适,恍恍惚惚地去上班,在热水间,跌进了盛满热水的池子里。

现在的条件都改善了,可当时的医院里仍存在着那样的危险。当时我没注意到开着盖子,周围满是蒸汽,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迷迷糊糊。我很快被救起,但是我的左侧半身严重烫伤,左眼几乎失明。

我有气无力,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真的是在死神面前徘徊了一趟。我的头部和面部被烫伤,严重脱发,我感觉这次死定了,根本没想到能够起死回生。

我的命是保住了,但是无法见人。我痛苦至极,每天都彻夜难眠,汤水不进,就连流食也灌不进,只能靠打点滴来维持生命。但是,在这些日子里,我的心里一直在想,我已经完了,随他去吧,这样不用自杀也可以了此一生。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得救了。最令我感到惊奇的还是我自己。我已经万念俱灰无欲求生,再加上身体衰竭浑身病痛,竟然能够得救,真是令人称奇。大概是年轻的缘故吧。

但是,我再也不能在人前抛头露面了。我心里在怨恨,我这个样子,得救了有什么用?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吧。多亏了闻讯赶来的妈妈的精心照料,还有和我要好的护士们轮流彻夜看护,我才能够得救。

但是我根本不想感谢她们。医生对我说,我脸上的烫伤,通过整形手术基本可以复原,至少可以恢复到化完妆基本看不出来的地步。头发也长出来了一半。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差不多恢复了。但是,我的身体上留下了大片的疤痕,特别是腿上,穿裙子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真是太遗憾了,恢复不了原样了。另外,医生明确告诉我,我的左眼的视力也恢复不了了。医生还对我说,因为是在上班的时候出的事故,治疗费不必担心,工资也会照发,让我安心养伤。

妈妈语重心长地劝我,让我跟她一起回O市,我拒绝了。当初我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了家乡,护士学校的老师同学会怎么说?我也是要脸面的人,回去怎么面对他们?我一点儿也不想吹嘘显摆自己,但不混出个样子让大家看看,我是不会离开东京的。

不过那都是我健健康康的时候的想法了。事到如今,我想自己只好死在东京了。啥时候死,如何死,我整天脑子里尽想这些问题。但是时间一久,我又想,还得继续活下去呀。我就这么死了的话,他的父母和妻子岂不是要大喜过望?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得做点什么,哪怕只做一点点,我得先报了这一箭之仇之后才能去死。

接下来我度过了漫长的住院生活,一边治疗一边与伤痛作斗争。三个月后出院,随后是康复训练,循序渐进地恢复体力,这个过程花了半年时间,到最后完全恢复到以前那样可以上班,总共耗费了一年的时间。在医生看来,我可以康复,可对我来说,我要接受的是,我失去了左眼的视力,永远失去了这扇心灵的窗户。还有我自己那满目疮痍的肌肤,我的左腿满是鱼鳞状的红斑,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的鱼肚皮。

再有,就是难言之隐,我作为女性的生理功能也受到了损伤,恐怕对今后的性生活和生育都会有影响。这只是我的推测,没有找人验证,更难以对人启齿。最要命的是,我自己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想那个男人是不会再见我了。我真的是万念俱灰生不如死,没有切身体验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