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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与毒药(3 / 3)

在病房里,我把那个装满硫酸D的小瓶偷偷藏在包里,等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悄悄拿出来,端详个没完。真是不可思议,唯有此时我才会感觉到心定神宁。这是我最喜欢的香水瓶,里面装满了蓝色的毒药,药量足以使人毙命。有时我真想一口喝光这些蓝色毒液,但又一想,现在还不到时候,就又罢了手。我觉得我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结婚后,大概从演艺界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一心扑在医院的管理上了。最后,他还是败给了他的父母。他的叛逆不过是一时年轻气盛而已。关于他的所有事,我跟那些要好的护士同事也从来没有谈过,这一点他全家应该感谢我才对。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开出优厚的条件,建议我调到另一家医院,但是被我回绝了。我并不想找碴儿去刁难他们。他们这是想冠冕堂皇地赶我走,这真让我忍无可忍。他们一家现在安居乐业,心安理得了,我岂能咽下这口气?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如何伺机报复他们,我无论如何也要报这一箭之仇。他们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可我却失去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

我的身体渐渐可以活动如常了,肌肤也透出了光泽,头发也一点一点长了出来。我可以外出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长裤,到东横线的多摩川车站一带去走一走。从我住的公寓,到池上线的雪谷也好,从我工作的K会医院到东横线的多摩川园也好,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地方,令我难以忘怀的地方。

到了车站,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会到了那种久违了的熙攘。尽管我没有感觉到半点欣喜,但是总算安心了,我又重新回归了这个社会。随后,我在车站里拿出了那个装满硫酸D的小瓶欣赏起来。无论怎样端详,那小瓶里面依旧显现着清纯妖艳的蓝色。那蓝色意味着我由衷向往的马尔代夫的大海,还有那永远也无法成行的马尔代夫之旅。

我怀揣着那个小瓶,买了一张到元住吉的车票,乘上了东横线。在病房里我反反复复读了多遍《异邦骑士》,我想去看看小说里描述的那个灯屋咖啡馆。

小说上描写的舞台近在眼前,对我这个乡下姑娘来说有些不可思议。要说近在眼前,是因为他也读过这部小说吧。我从元住吉下了车,穿过地下出站口,慢慢走过小说中良子雨夜蹲过的通道,然后顺着通往商店街的楼梯拾级而上。到了地面我放眼环视,那家灯屋立刻跃入了我的眼帘。

我沿着招牌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店里客人不多,我就在窗边找了个空位落了座。我要了一杯红茶,就像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透过玻璃,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眼下的街道。噢,没错,就是这里,想着想着,我眼前仿佛看见良子在地下检票口下楼梯的娇小的背影。那个背影从这条街上永远地消失了。想到这里,真是令人悲伤至极,不觉间,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了眼眶。为何流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对良子惺惺相惜的怜悯,还是遭遇相同的哀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红茶端上来了,应该加一点糖才好,我取下了桌上砂糖罐的盖子。这个银色的金属砂糖罐质地厚重,打开盖子,里面是洁白的砂糖。看见它,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了马尔代夫雪白的沙滩。

我从包里取出了那个装满硫酸D 的小瓶,摆在砂糖罐的旁边,静静地凝视着。我慢慢地用手指拧开了香水瓶的盖子,然后将蓝色的液体倒入了白砂之中。倒的量少,液体一下子渗入了白砂,将一小部分白砂浸成了蓝色。

我蓦然回过神儿来,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其实,我的手指根本就没有动,香水瓶的盖子,瓶中的蓝色海水,都依然如故。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比如那雨中行人头上撑着的伞,却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这些都是极其普通而自然的场景,我甚至在反问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呢?

依然如故的场景使我的心平静下来,同时我在问自己,如果现在自己做了那些事又会发生什么后果呢?我出了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进了店,把砂糖罐里浸成蓝色的砂糖加入了咖啡杯里,不到致死的量是不会要人命的,但他会栽倒,会痛苦,会被送上救护车。那样的话,店老板肯定会回忆起曾经坐在这张桌上的我。待会儿我还要结账付款,这一切都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它们会给警察描述我的长相,接下来我可能被警察逮捕。

如果我被捕了——不过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所希望的结局。警察会审问我,声色俱厉地追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只好把自己和K会医院大公子的那一段恋情和盘托出。这样也可以算是我对他们家报了这一箭之仇。

我紧咬嘴唇。不,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应该让他的那个夺我所爱的妻子,还有那个强逼着儿子成亲的母亲,应该让她们吞下这些毒药。这可不是古希腊式的死刑,不能让无辜的人顶罪。

接着,我又在想,杀了他们我才能够解气,这股无名业火才能消解。这是眼下我最想要的结局。

我又一个劲儿地摇起了头,打消了这个妄想。自己竟然想到了这些,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这样,不是和他以及他的那些维护家族荣誉明哲保身的亲友们同流合污了吗?我不想和他们成为同路人。

出了咖啡馆,我顺着楼梯下到元住吉车站的检票口,乘上了东横线。我想到终点的樱木町去看一看。在电车里,我又陷入了冥思之中。不应该是他们,应该是我来吞这些毒药吗?这样的话,我就能从痛苦中解脱,和我的生命一起。我觉得,这样也有道理,但也觉得这样不对。

到了樱木町之后,我在堵满汽车的街道上缓步朝山下公园走去。这是《异邦骑士》里主人公们乘游船周游东京湾的地方,而且是他们在大海上看见大量水母后又返回的那个公园。

我想把小说中提到的那些咖啡馆都转上一遍。不光是灯屋,马车道十号馆、山手十号馆,还有明顿之家。可今天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与世隔绝了有一年时间了,今天是第一天出门上街。我感觉双腿乏力,关节也时时钝痛。今天到山下公园为止就行了,我一边鼓励自己一边前进。

终于到了山下公园,我穿过草坪,径直走到了海边。这时我感觉到了春天万物复苏的气息。春宵宜人,如果是和他一起来这里该多好呀。我又不知不觉遐想起来。

走到公园的最尖端,望着不断朝着脚下的石头护栏扑来的波浪,我闻到了一阵阵海潮的清香。这一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由于工业废水和油污,日本海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清香。所以我们才更加向往马尔代夫的大海。现在我来到大海边,驻足观望,这里还真的飘荡着海潮的清香。

我默默地伫立的这当口儿,太阳已经徐徐西落了,宽阔的大海渐渐暗淡下来,已经无法找到水母的影子了。不过,我的心也跟着由明转暗,意识不知不觉又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烫伤的疤痕上。

我开始迈步,沿着栏杆朝着冰川丸方向走去。这时,我发现了一条通往大海的石阶。石阶的前段已经没入了海水里。伴着涛声有节奏扑来的海浪,不断洗刷着长满藤壶的石阶。

“啊,这真是美人鱼来到人间的石阶呀。”

我不禁心里暗暗地感叹着,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段石阶。

顿时,小时候读过的安徒生童话《美人鱼》里的细节一幕幕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尽管童话的结局令人悲伤,但是我很喜欢。我感觉像触了电一般受到了冲击,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我顿觉惊愕不已。到刚才为止,我竟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终于茅塞顿开了。美人鱼的结局与我的境况真是惊人相似,不谋而合啊。我虽然不像美人鱼那样美丽,但是我的命运和那个美人鱼的悲剧为什么如出一辙呢?想到这里,我真的惊呆了。

童话中的主人公是那个最小的美人鱼。她的母亲和姐姐们告诉她,一满十五岁她就可以在海上显形,变成一条美人鱼去远观那朝思暮想的人间。

童话中的那个男主人公英俊的王子在海上遇难落水。美人鱼拼命把王子救上了沙滩,并一直在暗中守护着他,看有谁来帮助他,带他进城。

不久到了可以在海上显形的年龄,她来到魔女的家,恳求她赐予自己两条腿。

魔女告诉她:“你想要腿可以,作为交换条件,我要把你的舌头割掉,这就意味着你将永远无法再发出声音。但是,这样你就可以获得两条腿,但在你浮出海面登上陆地自由地行走的时候,你的脚会感觉到刀割一样的疼痛。不过,如果你得不到人间的爱,不跟人类结婚的话,第二天太阳出来,你的身体就会化为海水的泡影消失。但是,如果照现在这样做美人鱼的话,你将平平安安地活三百年。”

她的姐姐们强烈反对,她们竭力劝说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就这样在这片祥和的海底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小妹妹丝毫也不为所动,她一心想到人间去与已经坠入情网的王子会面。最终她做出了把自己变成人的危险选择。

她牺牲了自己的声音,换来了双腿,再次顺利地见到了那位王子,一下子获得了王子的爱。但是一到夜晚,她的双脚就会发热,疼痛难忍。夜深以后,她就会悄悄地沿着城外的石阶,一步一步下到海里,把自己的双脚浸入冰冷的海水之中,来减轻自己的疼痛。

美人鱼撩起裙摆,顺着深夜的石阶悄然走下。这是多么美丽动人的场景呀。这个场景就发生在这段石阶上吧。

我把装着硫酸D的包紧紧地抱在胸前,久久地眺望着这段石阶。

4

接下来,我把那本《异邦骑士》和装着硫酸D的小瓶都装进了包里,乘上东横线径直去了横滨。我在马车道上闲逛着,心里在想,石冈先生究竟住在哪一栋公寓呢?想着想着,我走进了据说是石冈先生经常去吃饭的那家小马餐厅,我也在这里吃上一顿。

这条街是过去巡视关内那条马车道的一部分。我喜欢横滨。在我康复期间,读先生大作的同时,我还陆续读了很多关于横滨的书。获准在此居留的外国人向幕府提出要修一条他们可以在上面驾着马车尽情驰骋的道路。所以,后来就修了一直延伸到本牧方向的马车道,越过野毛山,经神奈川的驿站,沿着东海道一直跑到江户。现在的马车道就是马车沿着这条线路来来回回的始发站吧。因此马车道的称呼也就沿用到了今天。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基本上就记得这些。

我进了马车道的十号馆。这家咖啡馆的店面装潢格外漂亮,令进店的客人交口称赞。店前摆着一门不大的古炮,摆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式电话亭,还有一个用水泥制成的用来饮马的水桶,用来复原当年马车道时代在这里饮马的场景。

然而,我看到的这一切,实际上是那以后很久的事了。石冈先生的那本大作,一下就把我吸引到这个方向。安徒生的那篇《美人鱼》也是这样。我总被故事的情节强烈地吸引着,仿佛身临其境。如果没有石冈先生那本小说里动人的故事,我也不可能使自己的内心充满动力。

当时我总是选择细雨蒙蒙的日子出门,乘电车的时候我也总是戴着有檐的帽子,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很少抬头。也许周围的人看了觉得我是个怪人。我觉察到这一切,我觉得这一切就像一把刀子在一点一点地剜着我的心,我隐约感觉心痛。于是,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一下子蜕变成了一个罪犯,无明业火三千丈,整个人徘徊在地狱的边缘。

然而,我想象着经常精神抖擞寻访马车道的石冈先生,看见牛马的饮水桶,顿觉精神为之一振,心里亮堂了许多。此时,我自己也不知何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

我的心经常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一面是那种犯罪者的绝望,自暴自弃,想象着往咖啡馆的砂糖壶里倒毒液的慢性冲动。另一面是石冈先生充满正能量的小说世界。

这也许是我的个人感想,安徒生的童话《美人鱼》也同样是我喜欢的,故事是个悲剧,尽管故事情节在绝望的漩涡中展开,但是贯穿故事的精神无疑是积极向上的。因此,作品得以流芳百世。尽管语言表达稍有不同,但其中表现出来的,与其说是正能量,不如说是一种大气,一种“物华所在”。正是它一直在慰藉着我的心。

走进马车道十号馆的时候,我也和上次一样,打开了桌上砂糖罐的盖子,把装满硫酸D的香水瓶并列摆在一旁,默默地端详着。我眼前不知不觉出现了幻觉,我会用自己的手指拧开香水瓶的盖子,然后轻轻侧过瓶子将毒液倒入砂糖之上。这大概就是病态。每次来到马车道,走进这家装潢时尚的咖啡馆,我都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来这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种幻觉也渐渐消失了。比起那个故事,那个耸立在异邦怪异的骑士形象更具吸引力。这个骑士在我的故事之中战胜了邪恶,拯救了我,

山手的十号馆也是这样。我最初去那里的时候,是从元町的坡道爬上去的,到这座西式洋楼跟前,周围的一切却什么都看不见。诸如万国公墓、港之丘公园、大佛次郎纪念馆、石头马路等等那些景点,还有山下边的街区楼宇以及延伸到远方的横滨海洋公园,全都看不到。只有我一个人被一股邪恶的力量驱使着,怀揣着那个装满毒液的小瓶,朝着那个准备倒入毒液的砂糖壶罐走去。

我坐到十号馆窗边的时候,才看见从万国公墓那边射过来的夕阳余晖洒落在桌子上。此番景色是在高楼林立之中的马车道十号馆根本见不到的。我把装满硫酸D 的小瓶放在夕阳余晖中,小瓶里蓝色的液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蓝宝石一样的光芒,犹如贵妇人脖颈上的蓝宝石一般光彩照人。这种高贵的感觉使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我的心一下子又滑到罪犯那一边了。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慢慢地挪动,举起那个小瓶拧下了瓶盖。

我从包里取出了那本《异邦骑士》放在了砂糖罐旁。如今我已经不愿意拿着原来他给我的那一本了,我又买了一本小型版的,因为小型版的携带方便。但我看到扉页,眼前的幻觉一下消失了。

我下了万国公墓的斜坡,回到元町,向石川町车站走去。从这里乘电车,在横滨换乘东横线,回到了多摩川园。

到达车站的前面,我才注意到运河上竟然有一条船改建成的咖啡馆,一张跳板连接着岸边。夕阳西下,给人些许忌惮的感觉,我还是壮起胆子跨上了这家咖啡馆。进店一看,狭窄的船舱改成的店面,里面摆着小桌,装潢得倒是挺华丽,看上去像个不错的咖啡馆。一落座,我就感觉出船在微微地摇动,不过这种感觉不错,我挺喜欢。

这家旧船改造的咖啡馆,《异邦骑士》里没有提到过。不过昏暗的运河加上和明顿之家类似的感觉,很适合我当时的心境。

我照样先取下砂糖罐的盖子,然后把那个装着硫酸D的小瓶摆在旁边,端详起来。船在微微地摇荡,香水瓶里的蓝色液面也跟着微微地荡漾。侧目望去,窗外是暗黑浑浊的运河水。工厂和居民排出的城市废水,散发着一股股臭气,淤滞的污水下面肯定只剩下了城市的残渣。

我把目光移回室内,与窗外运河里的污水相比,那仿佛马尔代夫清澈湛蓝海水的硫酸D是多么美丽纯净,犹如一颗晶莹透亮的蓝宝石放在桌上,两者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很喜欢这家仿佛是被世界所遗弃的旧船改建的咖啡馆,所以经常光顾这里。在这里,我的身体随着船身荡漾着,反复咏读《异邦骑士》中那些章节。

读到妙处,我合上书,闭目养神,船在飘荡,仿佛自己已经看到了马尔代夫平静辽阔的大海。这是一条旧船,摇荡起来并不明显,如果一直这样,然后猛然睁眼,窗外一片瓦蓝,这不就是美丽宽广的大海吗?这是我的幻觉。

然而,现实依然如故。别说乘船去马尔代夫,这条改作咖啡馆的旧船本身都快要沉了。

我依照石冈先生的书,按图索骥遍访了横滨。当初我内心十分抵触,认为这是个充满朝气的游览胜地,对我这样一个心理阴暗充满犯罪倾向的人来说,是格格不入的,游览那里只能给自己添堵。

我只奔一个目标,那就是咖啡馆。我不像一般女人那样东张西望地看光景,而是闷头俯身来去匆匆。但是自从拜读了石冈先生的书,我把咖啡馆当成历史遗迹来品味,慢慢地产生了兴趣,受益匪浅,乐在其中。

我手扶着万国公墓的铁栅栏,仔细观赏。这里原本是个寺院,有个美国兵舰上的士兵从主桅顶上失足跌下丧了命,他被葬在了这个视野良好的山丘上。由此开始,这里变成了埋葬外国人的专用墓地,港见丘公园一带,一度还成了英国军队的医院,旁边的山地也成了法国军队的兵营。后来发生了萨摩藩主的卫兵在生麦村打死英军士兵的生麦事件,法国军队以当地治安恶化需要维持秩序为由,强行登陆,驻扎到了这里。实际上,这些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给身临其境的我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直到现在,万国公墓一带仍然飘荡着江户时代的阴霾,山岗上好似鬼魅肆虐。朝着这个方向登上一段长长的叫百段的石头台阶便是元町。这段台阶在关东大地震中垮塌了。围绕着元町的中村川是幕府末期为了把外国人的居住地用壕沟隔离开而组织挖掘的,所以看起来年代相对近一些。我凭着自己一知半解的历史知识,随心所欲地和咖啡馆的老板攀谈起来。

老板告诉我,这条船原本就是条废船。他因为感兴趣,经常光顾。不过,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几乎要沉了。他原本想成为一个建筑师或艺术家,所以就将这条老船改造成了咖啡馆。直到如今,船身还常常渗水,遇到大雨或台风,进水就会严重,要用水泵才能把水抽干净,着实费劲儿。养护起来颇费心思,已经到了极限了。不久以后,石川町车站前的道路将要施工,据说要建一条矮矮的堤坝,这样一来,那块连接上岸的跳板都没法搭了。这位老板滔滔不绝向我叙述起来。

我问他:“这条船什么时候报废?”他回答说:“明天就要交给横滨市的救捞公司。”我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这么急?要拆解么?”他回答说:“反正是移交给救捞公司了,具体怎么处理我们也不知道。也许拖到海上去拆解,然后沉掉,也许拖到东南亚什么地方去扔掉吧。”

“今天已经很晚了。元町靠这边的尽头有一家开在陆地上的咖啡馆叫次郎丸。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会儿可以去那里。”他对我说。

我又拿出了盛硫酸D的小瓶,摆到了砂糖罐的旁边,在眼前又摆上了那本小型版的《异邦骑士》,就这样默默地呆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异邦骑士》和眼前的这位咖啡馆老板使我心情得到了救赎。阴郁的情绪通过谈话得到释放。但是,当一个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在极度伤痛的时候,就连恶语相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觉得,满腹怨言也好,对他们的无情无义施以报复也好,都无益于社会的进步。消解怒气才能心情舒畅,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幻想,实际上这对事态的发展毫无影响。我幡然悔悟,从原罪中拯救这个社会,应验了这样一句恰如其分的话,那就是御手洗先生故事结尾的那一句至理名言:“听听那些阳光的东西吧。”经过这么漫长的路我终于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

再看看窗外淤滞的污水,这条运河永远也不会变得像马尔代夫的海水那样清澈蔚蓝。可是,望洋兴叹也于事无补。即使找到造成污染的罪魁祸首,把他们千刀万剐,运河里的水也不会变得清澈见底。

“听听那些阳光的东西吧!”

此刻,我的耳畔清晰地回荡着这句话。

美人鱼的结局也和我一样,她没有和王子终成眷属,王子最终娶了邻国的公主。在盛大的婚礼上,美人鱼为他们献上了祝福的舞蹈。

美人鱼的姐姐们来到海底魔女的家,询问有没有帮助妹妹的方法。魔女告诉她们:拿你们的长发来,可以换一把尖刀。如果你们的妹妹用这把尖刀刺入王子的心脏,王子喷出的血就能使你们的妹妹得救。否则婚礼的第二天早晨,太阳一出,你们的妹妹就会变成海水中的泡沫。

婚礼大典结束的黎明前,美人鱼一个人扶着船舷,孤独地望着暗黑的大海。这时,剪去长发的姐姐们浮出了海面,将一把尖刀扔到了甲板上,她们喊道:

“快用这把刀去刺王子的胸膛。快!一定要在日出之前!把他的血抹到你的脚上,你就可以得救!”

美人鱼捡起了刀子,来到王子的寝室。她远远地望着王子熟睡的脸庞,毅然把刀子投进了海中。过了不久,太阳升起来了,美人鱼沐浴着阳光一头跃入了大海。

她的身体融化了,变成了泡沫,升上了天空。这时候,空中出现了姑娘们的身影,她们聚到了美人鱼周围窃窃私语。

“我们一齐飞到南方的热带国度去吧。那里暑气蒸人瘴气肆虐为害百姓,我们给他们送凉风去。”

这个美好的故事对我来讲,永远是一副良药,治愈着我伤痕累累的心,其疗效胜过任何名医开的特效药。

我取出装着硫酸D的小瓶,使劲儿塞入了脚下木条的窄缝中,液体顿时淌了出来,形成了一小片水痕,慢慢地扩散着。这艘老船将要寿终正寝了,此时此刻我心里明明白白。

我起身结完账出了店。我踏过跳板慢慢地走回了石川町车站前,回头望着那条次郎丸。那是一条饱经风霜千疮百孔的旧船。灰色的陋船好像是漂浮在黑乎乎的污水之中。但是,这条陋船也根本救不了我。

明顿之家我从前不知光顾过多少次。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朝着元町方向往回走了几步,跨过运河,进了明顿之家。在狭窄昏暗的店里,人们很难注意到我肌肤上的疤痕。我对爵士乐并不是特别习惯,也不太了解,来过几次之后,我慢慢地喜欢上了其中的几张唱片。

这天播放的唱片就是其中的一张,这是我久久不能忘怀的很重要的一张,气象报告乐团的《黑市》。我进了店,在长凳上落了座,把自己的背倚在冰冷的水泥墙上,这时候音乐隆隆地响起来。

音乐刻意从闹市的杂乱中开始了。此时的我,没见过马尔代夫的部落居民,更无法去想象那里的市场是如何嘈杂。整排店铺里,肤色黝黑身着鲜艳长裙的当地土著妇女们叽叽喳喳高声喧哗着,叫卖着各自的商品。棕榈树下简陋的木屋小摊摆满了各种热带水果和鲜鱼。我这能凭着自己的想象来演绎黑市的场景。

接下来响起的主题是反复再现的主旋律,使我想象着那条破旧的老船次郎号,浩浩荡荡地驶向马尔代夫的大海。这一刻,我深受感动,泪水止不住涌出了眼眶。我深深地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羸弱,多么绝望。

但是这种绝望并不是坏事,我必须使自己强大起来。无论是年老体衰,还是疾病缠身,都要最大程度地去宽容别人。我清醒地意识到,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充满朝气地在自己人生的大海中劈波斩浪。

啊,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我内心感慨万分。那个装毒药的小瓶已经被我扔到那条老船的木条缝里了,以后不会再用它去伤害任何人了。那些蓝色的液体已经回归大海,不会伤到任何人了。我决定改天也去买上一张这首曲子的唱片,回家慢慢欣赏。

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您能读到这里,我不胜感谢。从那以后到现在,又经过了二十年。这些年我平平安安地走过来了。现在我还是经常去明顿之家。在那昏暗的店里,欣赏着动听的音乐,抬起低着的头,似乎眼前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孔,从那里就能眺望到蔚蓝清澈沁人心脾的马尔代夫的大海。我的眼前顿觉豁然开朗。

在白色的岸边和宽阔平静的大海之间,那条老船太郎号,静静地横在那里,停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