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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弥散的坟气(3 / 3)

这实际上就是回答。

“两船并行,橹速不如帆快”。[1]

她写完上联的最后一笔,抬起头冲文彬彬一笑:“你来对下联。”

“这算什么,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文彬彬刚说了一句,裘泽就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他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上联发愣。

“唔……唔……唔……”文彬彬用拳头抵住太阳穴揉了很久,转头对裘泽露出一个十分谄媚的笑:“小泽啊,你看……”

“不能让别人代答,这样巫术就会失效。”苏忆蓝说。

“啊,这样啊。那等我回去恶补一下古文和历史再来挑战吧。”文彬彬垂头丧气地说。

几个人一直聊到了傍晚,晚饭是在南街上的一家小餐厅里吃的,算是三人对苏忆蓝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欢迎仪式。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其实小泽做的菜更好吃。”阿峰说。

苏忆蓝听阿峰这样说,抬起眼睛望着裘泽。

裘泽使劲地捏着耳垂:“改天,请你吃。”

苏忆蓝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告别的时候,裘泽想起一件事,问:“你盘下这个店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特殊原因?没有啊,就是想在这条中国文化气息很浓的街上开个小店,正好这家的老板不想做了而已。”

这个《清明上河图》的巫术,力量已经强到连苏忆蓝这个巫者,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影响的程度了吗。裘泽在心里想。

俞老大不知有什么事情,始终没有出现,连电话也没来一个。但对裘泽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走进福兴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弄堂一角的露天理发摊还亮着灯,旧旧的招牌竖在灯泡旁边,因为这个招牌弄堂的所有人都记住了老李的名字——李发财理发。他每周在附近的弄堂里各待一天,已经有几十年了。

李发财揭起最后一个顾客身上的白色理发袍子,取了个小圆镜让他对着灯自己看看,转头对裘泽打招呼。

“气色不错啊。”老李笑着说。只是他望向裘泽的眼神稍有些复杂,这么长的头发,要是按时理的话,得多做多少次生意啊。

“谢谢。”裘泽回答。老李永远是这句话,任何时候,对任何人。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句祝福。

“一个人住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唉。”对着镜子照头发的前算命师山羊胡对着镜子里的裘泽说。他的每一句话总是让人觉得,他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来。

“小泽现在是三个人住。”文彬彬说:“你的头发理得挺好。”

“谢谢。”山羊胡也这么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比他的胡子多,所以他格外小心打理。

三个人走过理发摊,后面的灯熄灭了,夜色又浓重了几分。

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裘泽在家门口多站了一小会儿。

又看见了,门上白色的奇怪符号。

昨天的那些,明明早上已经擦掉了。可是现在,又被写上了。

要发生的,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晚上和文彬彬阿峰挤在书房里讨论巫术的时候,裘泽时不时瞄一眼自己的手机。他总觉得手机会在某个时间响起来,就像前两天一样。

“小泽,如果是你的话,那幅对联会怎么对?”文彬彬还惦记着MIHIRO麻美由真柚木高树玛丽亚松岛枫。

“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2]

“哇塞。”胖子大呼,瞪着裘泽:“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我可不会许你那种愿。”裘泽说。

手机响了,俞绛的名字在上面一闪一闪。裘泽瞧了眼时间,十点半。

“来学校。”俞老大彪悍地说。

“现在?”

“废话,快点快点。我在办公室。”

放下电话的时候,裘泽发现文彬彬和阿峰都狠狠瞪着他。

文彬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小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裘泽甩开他拉开门逃了出去。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两大扇铁校门已经关了,他推了推旁边的一扇小门,没锁上。

门房的灯亮着,玻璃窗移开了一条缝,露出老赵的半边脸,一只斜眼。

“我……”裘泽想着自己该怎么说,这么晚来学校的确挺奇怪,要不让他给俞老大的办公室打个电话。

“刷。”玻璃窗又关上了。

大概对于奇怪的斜眼老赵和俞老大来说,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吧。裘泽这样想着,往办公楼走去。

整幢办公楼,只有三楼的一处窗口还亮着光。裘泽仰着脸看了会儿,走进了漆黑的楼梯口,那就像个张着嘴的凶兽。裘泽想其它人应该不会有这样恶劣的联想,只是自己格外怕黑。

裘泽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他从没有在夜里到这儿来过,也就从来没关心过这个问题。所以现在他只能摸着扶梯往上走,好在眼睛很快习惯了这里的黑暗,然后他就能看见楼梯转角处从窗户照进来的一点星光了。这多少让他的心跳得稍慢了些。

俞老大找自己是什么事情,裘泽没有多想。他并不指望能猜到俞绛诡异的心思。

“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关上门。”俞绛一看见裘泽就说。

裘泽反手把门带上,低下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没什么不对呀,自己可没有穿着睡衣睡裤出来,就是平时的装束呀。

“算了,回头找个绳子把你的衣袖裤脚绑一绑,或者卷起来也行。”

裘泽平时在不穿校服的时候,基本就穿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因为溶入了许多东方元素,所以不免稍有些衣袖宽大。再看看俞绛,则是紧身的牛仔装束。

“是什么事?”

俞绛也不回答,一指门旁靠着的蛇皮袋:“你拿那个,我们走。”

这蛇皮袋的份量不清,里面装了好些铲类的工具,有两把柄很长,露出了袋口一大截。

裘泽抖开袋口看了一眼,就见到两把长柄铲中的一把,铲头是长长的筒瓦状,就像从中剖开的竹筒。

“洛阳铲?”裘泽脱口而出。

“走了。”俞绛背了个大包,关了灯就往外走。

“不会是……去盗墓吧?”裘泽抱着蛇皮袋跟在后面小声问。洛阳铲发明了一百年,至今仍然是盗墓者手中的利器。在有经验的盗墓人手中,这样一把铲子的作用要超过绝大多数的先进仪器。当然考古发掘也会用到洛阳铲,可对像是俞绛,考古还是盗墓,怎么都让人觉得是后者。

“怕了?”

“还好……真的是去盗墓?”

俞绛嘿嘿一笑,作为回答。

出了办公楼,俞绛却没往校外走,而是沿着足球场边缘,往学校的更深处走去。

“记不记得我要和你交换秘密的事?”

“嗯。”

“还想不想知道?”

“嗯。”

“怎么老是嗯来嗯去的,好像大便拉不出来一样。”

……

遇见这种老师就认命吧。

“想。想知道的。”

俞绛嘿嘿一笑,又不说话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裘泽在心里大声诅咒着。

“你的秘密是……盗墓?”裘泽开口问。

“回答正确。”俞绛说着,拐进了小树林。

“在这里面?”裘泽吃惊地问。这就是他们今夜盗墓的去处吗?

如果是往日,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这小树林里,没准还有些不顾校规幽会的男女。不过这是周末,学校里都是多金的少年郎,有大把比这小树林更棒的去处。所以现在这片密林里一片寂静,只有俞绛和裘泽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外面的路灯照不进树林深处,越往前走,越觉得有森森阴气逼来。

裘泽从来未曾想过,这片熟悉的树林在夜晚会这样令人发悚。星光月光被树木的枝叶遮去了大半,往任何一个地方望去,都是黑影幢幢。

“有手电吗?”他忍不住问。

“再往里面走点,现在开手电可能会让人在树林外看见。”

心底里的那片阴影每往前走一步就扩大一分,裘泽不由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黑夜。虽然其实那个夜晚他都在熟睡中,但它仍然在记忆里塌陷成一个可怕的黑洞。

裘泽往前快走了几步,和俞绛靠得近些。

“中午你看到的那串象牙珠子,其实那家伙是在这树林里捡到的。在厚厚的落叶下面,嘿嘿,我想他肯定在地上打了好一会儿滚,才有可能发现。”俞绛不知想到了哪里,笑的很不端庄。不过听着她说话,让裘泽心里安定了些。

“我让他带我去看,结果就在附近,发现一个被掩盖过的盗洞。我看了看土,最早早不过民国初年。”

裘泽明白了为什么下午俞绛没来南街。

“已经被盗过的墓?”

“对啊,你是奇怪已经盗过我为什么还来?”

“嗯。”

“现在这世道,要找到一处没被盗过的大墓,可是太困难了。比如陕西凤翔的秦公一号大墓,1976年开始考古发掘的时候,一共发现了247个盗洞,最早的一个是汉代挖的。”俞绛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强力手电,光出现的时候,裘泽终于松了口气。

“象这一类的大墓,放棺材的主室之外,前室后室侧室耳室一大堆,构造可复杂的很,你盗一点我盗一点。想只挖一个洞就把所有的宝贝带走,嘿嘿,那需要的水准可不是一般的专业啊。”

俞绛像一个资深盗墓专家一样徐徐道来,然后话锋一转,说:“不过,今天我可不是冲着什么宝贝来的。”

“哦?”裘泽尽量克制不要把心里的怀疑情绪带出来。

“就是这里了。”俞绛用手电对着一处地方。

这是一处树木相对稀疏的空地,有一圈比井盖大些的地方被清理过,上面的落叶都扫到一边,露出了下面的泥土。

俞绛让裘泽把蛇皮袋里的工具倒在地上,都是各种的铲子和铁锹。然后她拿起洛阳铲,在空地中央用力插下去。

大概往下插了一米多深,再拔起来的时候,铲子带出一截泥土。俞绛用手捻了一点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点点头,又在周围浅浅的插了好几竿试探,最后用铲画了个圈。

“这就是原本盗洞的大小,土比旁边松得多,你重新挖开来。”她说着挑了把铲子给裘泽。

“什么时候累了就换我。”俞绛说。

裘泽挽起袖管,开始做挖土工。

“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盗墓。”俞绛的话让裘泽手一抖,铲歪到了圈外去。

“在我曾祖父这一辈上,还有人盗过墓。算是盗墓世家了。”

“盗墓……也有世家?”

“当然了。这里面学问可深着呢,如果只是拿把铲子到处乱挖,寻常小墓那还好说,真要是大墓,非但挖不到什么东西,把命送掉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我祖父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什么人再盗墓了,家族开始陆陆续续迁居海外,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家当,也大多数带了出去。所以呢,我自己家里的中国古物,可比许多博物馆要更丰富珍贵。”

“怪不得你这样的年纪,在古玩方面就那么在行。”

“切,那是我天份高。”俞绛毫不谦虚地夸奖自己:“你以为任何人只要在古玩堆里长大就都能像我这样精通?当然了,家传的一些东西也是很重要的。说白了,盗墓也是贼嘛,像我家这样的世家,那就是贼祖宗级别的,怎么可能对要偷的东西不精通呢。”

裘泽一边用力挖坑,一边猛点头。

“不过我很小的时候,和曾祖父一起住了好几年,在徐州乡下的一个小村。一直到他在我八岁死了,才被接到瑞士去。小时候曾祖父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从前盗墓的故事。我也知道了为什么后来我们家没人再干这一行的原因。”

“不是因为已经挖得够多够有钱了吗?”

“不是的。是因为不敢再挖了。”

“不敢?”

“对,因为巫术开始失效了。”

裘泽一铲铲进坑里,拄着长柄,回头惊讶地看俞绛。

“巫术?原来你家也曾经有人会巫术?”

俞绛靠在一棵树上,双手环抱冲裘泽得意地笑:“吃惊吧。刚才我就说过了,盗墓这一行,水可深着呢。你以为那些帝王将相,王公贵戚的墓里,就只有机弩伏火毒烟储水积沙这样的机关来对付盗墓者吗?‘丘坟发掘当官路,何处南阳有近亲’,唐时韩俞就这样写诗感叹,古时哪个不知道,如果厚葬,死后免不了要和盗墓的打交道。在那个巫术效果显著的年代,怎么可能不用巫术来对付盗墓者呢?喂,这么快就累啦,累的话就换我来。”

“哦,还能挖一会儿。”裘泽提起铲子继续挖土。

“所以,不懂巫术的人进到有巫术保护的墓里去,那不是找死吗。能称得上盗墓世家,那肯定是懂巫术的,知道用巫术来保护自己,只有巫术才能对抗巫术。你肯定看过许多出土的镇墓兽,还有墓里的壁画,比如汉画像石中的一小部份。嘿嘿,现在所有的专家,都会以为,那些只是装饰,或者简单的精神寄托。”

裘泽在心里飞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藏品,幸好,没有镇墓兽之类的东西。

“可是呢,从两百年前巫术的效力就开始减弱。对我们家来讲,盗墓的危险性也逐年上升。而我曾祖父,就是亲眼见到巫术还能发挥作用的最后一辈人了。那一辈,大多数的人都死在盗墓上了。后来想想,积累的财富已经够多,就决心收手,到海外转型成收藏世家了。”

“但巫术失效,那墓里对付盗墓的巫术,不也一样跟着失效吗?”裘泽奇怪地问。在他看来,两相抵消,攻击和保护的力量同时消失,不是等于没有变化吗。

“不是的,墓里的巫术效果有削弱,但多少还是起作用的。好像一直埋在地下,有什么力量在保护着巫术的效力似的,失效的程度要比正常情况好许多。而且,原本我们家还掌握了一些探墓和躲闭墓里机关的巫术,通通失效以后,所谓的世家就沦落到比野路子好不了多少的境地,这活还怎么干下去?”

裘泽擦了把汗,手里的铲子越来越沉,挖出来的泥土已经在旁边堆了一大堆。这活也不好干呀。

“到我上一代,家里的成员已经对巫术这种东西不相信了,因为他们全都没有见过,以前的事情都是当故事听的。可是我不一样,我和曾祖父住的那些年,让我相信巫术真的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所以,巫术是我的一个梦想,你能明白吗?我想要看看它,看看真正的巫术在我面前发挥作用。”

“我明白。”裘泽用力挑上一铲土,说。

“换人了。”俞绛说着把裘泽赶到一边,看了看深度,已经挖下去近一米了。她换了更合适这个深度的另一把铲,开始挖起来。

“前面我说不是为了什么宝贝才来挖洞,听起来你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没。”

“哼,看你抬腿就知道要往哪边尿,还瞒得过我?”

又不是狗,为什么尿尿要抬腿。裘泽在心里郁闷。

“这小树林是在一个小山包上的,你看这山包的形状,要是这底下是一整个墓,得有多大。你不是正愁那两兄弟的事吗,附近这么多人不明不白的晕过去,可能和这有关系。”

“和这座墓?”裘泽精神一振。

“我看家里从前的那些记载,在年代久远规模庞大的墓里,会凝聚起对人有害的东西。这和一般的毒气还不一样,叫作坟气或死气。可能是未知的病毒,更可能是类似巫术的力量。我从到这学校上班那天起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许多征兆都显示这里可能有浓重的坟气。不过这种东西要么是小时候曾祖父讲的,要么是我自己看家里压箱底发霉了的前人记录时看到的,没第二个人能相互印证。可是今天下午我发现了这儿下面真的有古墓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猜测错不了。”

“你知道怎么把这坟气破了?”裘泽着急地问。

俞绛闷头铲了好几下,然后回过头冲裘泽一笑:“不知道。”

[1]这句上联的谐音对应人名,橹速指三国时期东吴著名谋士鲁肃,帆快指汉高祖刘邦手下的大将樊哙。同时这句的意思,也指行船这样的体力活,文官不如武将。

[2]下联的笛清指北宋名将狄青,箫和指西汉谋臣萧何,同时指音乐这样的艺术,武将不如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