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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情味是清欢(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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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主中馈,所以要请客必须先归而谋诸妇。这一谋,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获致结论,因为问题牵涉太广,不能一言而决。

首先要考虑的是请什么人。主客当然早已内定,陪客的甄选大费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边的宦场中人,吃不饱饿不死的教书匠,一身铜臭的大腹贾,小头锐面的浮华少年……若是聚在一个桌上吃饭,便有些像是鸡兔同笼,非常勉强。把素未谋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们有说有笑,同时食物都能顺利地从咽门下去,也未免强人所难。主人从中调处,殷勤了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类,不能鱼龙混杂。客人的数目视设备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该请的客人一网打尽,自然是经济算盘,但是算盘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圆桌面也不过能坐十三四个体态中型的人。说来奇怪,客人单身者少,大概都有宝眷,一请就是一对,一桌只好当半桌用。有人请客广发笺帖,心想总有几位心领谢谢,万想不到人人惠然肯来,而且还有一位特别要好带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宝宝!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谦让:“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挤挤攘攘,其中还不乏中年发福人士,把圆桌围得密不通风,上菜需飞越人头,斟酒要从耳边注下,前排客满,主人在二排敬陪。

拟菜单也不简单。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长,大概是以平素见过的饭馆酒席的局面作为蓝图。家里有厨师厨娘,自然一声吩咐,不再劳心,否则主妇势必亲自下厨操刀动俎。主人多半是擅长理论,真让他切葱剥蒜都未必能够胜任。所以拟定菜单,需要自知之明,临时“钻锅”翻看食谱未必有济于事。四冷荤,四热炒,四压桌,外加两道点心,似乎是无可再减,大鱼大肉,水陆陈杂,若不能使客人连串地打饱嗝,不能算是尽兴。菜单拟定的原则是把客人一个个地填得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场牙祭。有人以水饺宴客,馅子是猪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哟,里面怎么竟是青菜!”一般人还是欣赏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烂肠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妇忙着上菜市,挑挑拣拣,拣拣挑挑,又要物美又要价廉,装满两个篮子,半途休憩好几次才能气喘汗流地回到家。泡的,洗的,剥的,切的,闹哄一两天,然后丑媳妇怕见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简相邀,难道还会不肯枉驾?不,守时不是我们的传统。准时到达,岂不像是“头如穹庐、咽细如针”的饿鬼?要让主人干着急,等他一催请再催请,然后徐徐命驾,姗姗来迟,这才像是大家风范。当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临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团。客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人进门就选一个比较最好的座位,两脚高架案上,真是宾至如归;也有人寒暄两句便一头扎进厨房,声称要给主妇帮忙,系着围裙伸着两只油手的主妇连忙谦谢不迭。等到客人到齐,无不饥肠辘辘。

落座之前还少不了你推我让的一幕。主人指定座位,时常无效,除非事前摆好名牌,而且写上官衔,分层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说是主人的责任,但是也时常有热心人士代为执壶,而且见杯即斟,每斟必满。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兴出来的陋习,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双手举杯齐眉,对着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霎间敬完一圈,但见杯起杯落,如“兔儿爷捣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举起,虚应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拧眉皱眼地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盘热乎乎的东西端上来了,像翅羹,又像糨糊,一人一勺子,盘底花纹隐约可见,上面撒着的一层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拨到了盘下,又不知被哪一位从盘下夹到嘴里吃了。还有人坚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讳”a送上台面海味早已不见了。菜是一道一道地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丰富,太丰富”,然后埋头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谦称:“不成敬意,家常便饭。”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许提出疑问:“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主人也只好扑哧一笑便罢。将近尾声的时候,大概总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为还有好几处应酬。这时候主妇踱了进来,红头涨脸,额角上还有几颗没揩干净的汗珠,客人举杯向她表示慰劳之意,她坐下胡乱吃一些残羹冷炙。

席终,香茗、水果侍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这时候应该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兴不浅,谈锋尚健,饭后磕牙,海阔天空,谁也不愿首先告辞,致败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个哈欠而忘了掩口,这才有人提议散会。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奈何奈何?不要以为席终人散,立即功德圆满,地上有无数的瓜子皮、纸烟灰,桌上杯碟狼藉,厨房里有堆成山的盘、碗、锅、勺,等着你办理善后!

a 忌讳:此处“忌讳”指的是醋。

喜筵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盦随笔》有这样一段: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肴,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

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所以我们礼仪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两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面。喜庆丧事往来,家家都有个礼簿。投桃报李,自有往例可循。簿上未列记录者,彼此根本不需理会。礼簿上分别注明,“过堂客”与“不过堂客”,堂客即是女眷之谓。所以永远不会有出人意外的阖第光临之事发生。送礼大概不外份金与席票两种。所谓席票,即是饭庄的礼券,最少两元,最多六元、八元不等。这种礼券当然可以随时兑取筵席,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把它收藏起来,将来转送出去。有时候送来送去,饭庄或者早已歇业。有时候持票兑取筵席,业者会报以白眼。北平的餐馆业分两种,一种是饭馆,大小不一,口味各异,乃普通饮宴之处;一种是饭庄,比较大亦比较旧,一律是山东菜,例如福寿堂、庆寿堂、天福堂等,通常是称堂,有宽大的院落,甚至还有戏台。办红白事的人家可以借用其地,如果自己家里宽绰,也可令饭庄外会承办酒席。那时候用的是八仙桌,二人条凳,一桌坐六个人,因为有一面是敞着的,为的是便利主人敬酒、堂倌上菜。有时人多座少,也可以临时添个条凳打横。男女分座,男的那边固然是杯盘狼藉叫嚣震天,女的那边也不示弱,另有一番热闹。席上的菜数不外是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盘、四碗、四大件。大量生产的酒席,按说没有细活,一定偷工减料,但是不,上等饭庄的师傅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普普通通的烩虾仁、溜鱼片、南煎丸子、烩两鸡丝……做得有滋有味,无懈可击。四大件一上桌,趴烂肘子、黄焖鸭子之类,可以把每个人都喂得嘴角流油。堂客就席,比较斯文,虽然她的颔下照例都挂上一块精致美观的围巾,像小儿的涎布一样,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其实都很彬彬有礼。只是每位堂客身后照例有一位健仆,三河县的老妈儿,各个见多识广,眼明手快,主人敬酒之后,客人不动声色,老妈儿立刻采取行动,四干四鲜登时就如放抢一般抓进预备好的口袋,手法利落,疾如鹰隼。那时尚无塑胶袋之类,否则连汤连水的东西一齐可以纳入怀内。这一阵骚动之后,正菜上桌,老妈各为其主,代为夹菜,每人面前碟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个小丘,同时还有多礼的客人相互布菜。趴烂肘子、黄焖鸭之类的大块文章,上桌亮相几秒就会被堂倌撤下,扬言代客拆碎,其实是换上一盘碎拼的剩菜充数,这是主人与饭庄预先约定的一招。如果运气好,一盘原装大菜可以亮相好几次。假如客人恶作剧,不容分说,对准了鸭子、肘子就是一筷子,主人也没有办法,只好暗道苦也苦也。

如今办喜事的又是一番气象。喜帖满天飞,按照职员录、同学录照抄不误,所以喜筵动辄二三十桌。我常看见客人站在收礼台前从荷包里抽出一沓钞票,一五一十地数着,往台上一丢,心安理得地进去吃喜酒了,连红封包裹的一层手续也省却了。好简便的一场交易。

前面正中有一桌,铺着一块红桌布,大家最好躲远一些。礼成之后,观众入席,事实上大批观众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旧识呼朋引类霸占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杂拼硬凑。那红桌布是为新郎新娘而设,高据首座,家长与证婚人等则末座相陪。长幼尊卑之序此时无效。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地进食亦偶尔一见。

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喜筵已近尾声,尽管鱼虾之类已接近败坏的程度,每桌上总有几位嗅觉不大灵敏而又有不择食的美德。只要不集体中毒,喜筵就算是十分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