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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敦煌样式——为纪念藏经洞发现百年而作(2 / 3)

就是这种北方各民族共有的精神气质与文化特征,形成了敦煌样式深在的文化主体。

北方民族的这种文化主体,不是一种实体性质的文化。它不具备中原的汉文化那样的系统性和完整性,也不像汉文化吸纳外来文化时,表现出那么清晰和有序的演变过程。但是作为北方民族一种共有的和整体的精神气质,却顽固地存在着。不管来自域外或中原的文化如何强劲,这种精神气质却依然故我。

从莫高窟历史的初期看,域外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影响总是交替出现。有时是由西域石窟直接搬来的域外的面孔(如北魏和北周一些洞窟的彩塑与壁画),佛之容颜全是外来的“小字脸”;有时则是本地魏晋墓室壁画固有的那种中原作风(如西魏和隋代一些洞窟壁画),连佛本生的故事看上去都像中原的传说。但,即使在这一时期,我们也能看到两条脉络:一是中华文化主体的渐渐确立;一是西北民族的主体精神渐渐形成。若说中华文化,即是世俗化、情感化、审美的对衬性,雍容大度的气象,以及线描;若说西北民族的精神,则是浪漫的想象、炽烈的色彩、雄强的气质,辽阔的空间,还有动感。

敦煌样式的成熟与形成是在莫高窟的鼎盛期——也就是从初唐到盛唐。到了这个时期,中华文化的主体牢牢确立,西北民族精神气质从中成了敦煌的主调。

这首先应归功于大唐盛世。当大唐把它的权力范围一直扩展到遥远的中亚,客观上敦煌就移向了大唐的文化中心。唐代是中原的汉文化进入莫高窟的高潮,从儒家的入世观念到艺术审美方式,全方位地统治并改造了莫高窟的佛陀世界。

只有自己的文化处于强势,才能改造乃至同化外来文化。对于外来的佛教来说,中国化就是文化上的同化。所以佛教的中国化和佛教艺术的中国化,都是在大唐完成的。这个中国化的结果便是敦煌样式的形成。但关键的是,确立起来的敦煌样式极其独特,它与中原的大唐风格全然不同。如果把莫高窟第45窟的壁画与陕西乾县章怀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的壁画相比较,竟如天壤之别,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模样!这不仅是儒家和佛家境界的区别,绘画传统与审美习惯的差异,更是汉族与西北少数民族的精神气质的迥然不同。

应该说,在强盛的大唐文化熔化了莫高窟,并且进行再造的同时,西北民族把自己的精神溶液兑了进去。这样,如果我们再去看榆林窟3窟的《普贤变》与莫高窟3窟的《千手千眼观音》——这两幅标准的地道的中原风格的壁画,反觉得它们有些异样。尽管这两幅中原式的壁画当属超一流的杰作,但它们身在敦煌,却好似孤立在外,缺乏敦煌壁画一种特有的东西——那种独一无二的敦煌样式与敦煌精神,还有敦煌的冲击力和魅力。

在莫高窟作画的画工总共有多少人?从来无人计算,也无法计算。敦煌石窟的历史上下千年,壁画的面积四万五千平方米。历代画工的总数自然是成千上万。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哪个族的画工?来自中原还是西域乃至遥远的印度,抑或是本地的丹青高手?回鹘族?党项族?藏族?蒙古族?还是汉族?在漆黑的洞窟中,偶然被我们发现到的写在壁画上的画工的名字,也不过十来个而已。从这些由画工们作画时随手写上去的自己的姓名看,如雷祥吉、温如秀、史小玉等,多半是汉族;但平咄子、汜定全等等显然是北方民族的画师了。这些奇特的姓氏在中原是绝对见不到的。

从河西到西域那么多石窟,壁画的需求量极其浩大。而且它们地处边远,绝少人迹。在那个最多只有驴马和骆驼代步的中古时代,绝不会有大批中原画家来“支边”。故此敦煌的画工主力一定源自本土;既有汉族的,也有各少数民族的。北方民族的画工对于敦煌的意义,是他们亲手用画笔来把自己的人生梦想与审美追求形之于洞窟中。至于那些生活在当地的汉族画工,也自会去努力投合本地的窟主——那些富有的供养人的习惯与偏好。这在客观上,就与北方民族画工的精神风格“主动地”保持一致了。

然而,这个由始以来就处在东西方文化交汇处的敦煌,对外来的新事物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与好奇,很少保守和排斥。从不断进入莫高窟的东西方的两方面的画风看,来自西域乃至印度的风格一直是固定不变的,而来自中原的画风却常常随同时代的更迭而花样翻新。这些变化在洞窟中留下划时代的美的变迁。但是由于供养神佛的窟主往往是西北民族,画工常常又是西北民族,中原文化进入莫高窟的同时,便被改造了,变成一种“敦煌”味道的壁画。在文化的传播中,只有被当地改造并适应当地的文化的才能驻留乃至扎下根来。这便是敦煌样式形成的深层过程。

等到敦煌样式真正成熟之后,后代画工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依循这个样式来作画。即使是最优秀的中原的绘画技术,如唐代的大青绿画法,宋代山水技法以及唐宋人物画的线描技法等,也不能取而代之,必须以迎合的姿态融会其中。至此,敦煌的样式才是真正的独立于天下。

我们若用西北民族的精神语言去破译敦煌,一切便豁然开朗。

敦煌艺术的冲击力,首先来自那些在大漠荒原上纵骑狂奔的西北人不竭的激情。这激情在洞窟内就化为炽烈的色彩和飞动的线条,以及四壁和穹顶充满动感的形象。比起山西永乐宫、河北毗卢寺、北京法海寺、蓟县独乐寺那些中原壁画,后者和谐雅丽,雍容沉静;前者浓烈夺目,跃动飞腾;神佛也都富于表情,个个神采飞扬,不像中原壁画中的那些面孔,大多含蓄与矜持。至于在敦煌的壁画上处处可见的飞天,则离不开西北人对他们头顶上那个无限高远的天空的想象。那里的天宇,比起中原内地,辽阔又空旷,浩无际涯,匪夷所思;在这中间,再加上他们自由个性的抒发,佛教中的乾闼婆和紧那罗,便被他们发挥得美妙神奇,变化万端。他们还把这神佛飞翔的天空搬到洞窟里来,铺满窟顶;世界任何石窟的穹顶也没有敦煌这样灿烂华美,充满了想象。西北人如此痴迷于这窟顶的创造,是否来自他们所居住的帐篷里的精神活动?反正那些源自印度犍陀罗窟顶的藻井,早已成了西北民族各自心灵的图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