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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旅人(3)(3 / 3)

若矫情起来,在这个已经定居多年的城市,肖瑶仍能照见自己的异乡底质。而回到所谓的故乡,她没有身份,只剩故人,相聚时除了聊聊过去,就再也没有共同的现在,更不消说未来。发小们像欢迎客人一样欢迎她回家,然后不停地打听她在青岛的情况,并关切地问她“几时走”。

相当长的时间里,肖瑶以为骨血里的故乡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印记和意义了。直到2015年,因为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她在新疆待了147天,行程22000公里,走过新疆15个地州,采访拍摄十多个民族的一百多个人物,记录了70多个故事——她离开故乡之后的这次回访,所有奔走、遇见,一切体验、感动,比她之前的切身生活放大了无数倍,她忽然乡愁决堤——“总有一个地方,能把我埋葬得安详,浮出我的故乡,旧日的模样,白云白花白房,一汪静谧的海洋,一片纯净的荒凉……”

“故乡”已然是肖瑶终生无法忽略的命题,在路上的感觉也被她以寻访的方式无穷放大。在新疆,她费尽千辛万苦,直取沙漠腹地康拉克湖。在西双版纳,她前往茶马古道和不为人知的“初制所”。在亚丁,她骑在马上,默默地望着满面风霜的牵马老者。在大理,她走走停停,细细打量田埂上的挑着竹筐的农人……寻访,是纪录片导演的职业习惯,是肖瑶的创作灵感所在,但又何尝不是她的放大版乡愁,是她对所有异乡人的尊重与敬畏。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青春做伴好还乡。因为在行走中读懂了时间,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群体,陌生人的历史,她会突然地心生悲喜——那是一种比照自我的心迹与足迹之后的感动。

私聊

阿占:你如何理解乡愁。

肖瑶:我们不会永远年轻,不会永远热泪盈眶,却依然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怀有乡愁。乡愁即爱。

阿占:喜欢你活得越发明透了。

肖瑶:至少我愈加懂得了,人生苦痛无法避免,亦不耽误我继续爱人和被爱;或者我还能偶尔任性,犯点儿无关大局的错,丢几次无伤大雅的丑,至少我还有机会重新轻装上路,学会和接受“人生无常”这件事。

阿占:微信朋友圈曾有一句刷屏的话,“我愿用所有跟你相换到17岁”。可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17岁》。

肖瑶:如果给我一个回到17岁的机会,我选择不回去。从少年不知愁滋味,到可以自如地任愁绪尽数散去,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很多年。事到如今,至少我还没有倒下,也还算没有跑偏。至于其他,所谓荣华花间露,悲喜草上霜,你认为这是假装硬朗的烂鸡汤,我却觉得它是世事真相,无可辩驳。刘嘉玲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觉得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年龄阶段……”大概并不是美人迟暮的嘴硬或自我安慰。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把每一天都过成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这不是不知羞耻的瞎励志,而是可度一切苦厄的真智慧。

韩秀才正在赶往我家

他骑着天蓝色电动车奔驰在虚拟的地图上。

1001米,953米,662米,200米,41米……韩秀才骑着天蓝色电动车,行头拉风,奔驰在虚拟的地图上,一步步向我家靠近。

在35分钟的时间里,他每前进一米,都逃不开我的监控。当然,我真正想要监控的是那份外卖离我的胃肠还有多远,我的食欲还要为之燃烧多久。

等待的过程中,我禁不住地为“韩秀才”三个字哑然失笑。韩秀才,更像一个真实的外号而非尊姓大名——尤其是当这个名字与外卖小哥紧密相连的时候,更形成了幽默的反差。

是的,韩秀才正载着我从APP上点的外卖,颠沛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过车水马龙,他须小心行路。

叫外卖这种事情真的很适合码字匠。无论是写到纠结处还是顺畅处,总之都是昏天黑地处。除了还能仔细地刷牙,每天早晨我都是潦草地洗把脸,不擦乳液,直接坐在电脑前,一上午,一下午,不挪地方。

只有叫外卖了。幸好,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没有台风,很少降雨,雪也几乎见不到,除了冬天的海风有点硬,春天海雾比较大,基本上都是送外卖的好天气。

第一次,韩秀才放下外卖就走,气喘吁吁的他只友好地冲我一笑,再没有时间做任何交流。后来,我又连续碰上韩秀才好几次,看见他骑着天蓝色电动车沿着虚拟的地图向我靠近,竟有一种熟人即将到访的亲切感。

我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好奇。决定采访他。第五次他放下外卖就走的时候,我表明了身份并告诉他意图,他说晚上八点以后电话里聊,于是便有了以下内容。

韩秀才在半岛城市做过三种工作:保安、餐厅服务员、建筑工人。入行之前,他以为送餐是一份再简单不过的工作,入了行才知道繁琐异常。

“根据公司要求,每天早晨九点半,需要在指定地点集合开早会。十几个统一着装的送餐小哥推着电动车,整齐地站成一排,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十点,是韩秀才一天的送餐生活的开始。他先检查电动车电池,公司配发的是48V电池,后来他发现根本不够用,就自己配了新的60V改装电池。随后要检查手机的移动电源,他随身常备两个,租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检查完电池,穿上装备,戴上头盔,挂上健康证,背上外卖箱,一身才算齐活了。

一次接六单,曾经是韩秀才的极限。后来这个数字变成了八单——意味着一个小时里他最多要连续跑遍三公里内的八个不同地点。

“一到高峰期,订单直接塞给你,跟系统后台打电话说受不了都不行。”

送餐时他出过三次小车祸,没敢跟公司说,说了不光没有医药费,还可能被扣钱。最轻微的一次撞到了树上,最严重的一次为避让对面过来的三轮车,结果整个连人带车飞到了马路牙子上。就连摔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想着自己,“全想着保温箱里那个23块5的外卖千万别洒了。”

韩秀才喜欢读《水浒传》,手机里备着一本,闲下来翻看。他最喜欢的角色是神行太保戴宗。“那家伙,日行八百里,要是送餐肯定巨快。”

韩秀才曾经的梦想是回老家开烤鱼店,老家那边没有卖烤鱼的。“一开始,我以为送餐小哥和餐饮行业肯定有关联,正好可以学学,没想到,我学到的都是怎么修电动车。送餐一年多,电动车坏过六次,因为舍不得花钱,每次都是自己在网上找资料学着修。”

韩秀才的一个老乡是片区里的“抢单之王”,最高纪录一分钟连抢八单,在午餐高峰的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这段时间里,基本用不着抢单,但其他时间,多是背着空空的餐箱,三五成群地坐在空空的餐厅里,盯着空空如也的送餐系统屏幕发呆。

单的多少关系着收入,提成随月度送餐总量的上升而提升。依靠抢单,这个老乡常常在每个月20号左右就能达到最高提成的门槛,这使得韩秀才颇为羡慕。他请老乡吃过一次麦当劳之后,老乡终于说出了藏而不露的“秘诀”:在订餐高峰期之余,到星巴克门口的座位上,倚靠着玻璃,蹭星巴克咖啡的Wi-Fi来抢单子。

“那里的Wi-Fi信号快,接单子能比其他人快零点几秒,就这零点几秒是抢到单子的保证。”

插播一句,韩秀才说他平均每天要送一次麦当劳,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

外卖小哥最不愿送的就是带汤的食物了。他们中流传着一句话:没送过三公里外的一碗清汤面,别说你干过外卖。

韩秀才送过清汤面,还是三碗。那天下着冬雨,海风吹在脸上已经很冷了,他也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但是三公里开外啊,而且三公里只是软件上标注的直线距离,实际距离通常要到四五公里远了。”韩秀才一心想的就是汤面千万别凉了,甚至都没顾得上自己身体的寒冷。

半个小时后,餐送到了,韩秀才打开保温箱,一看,面汤没有洒;一摸,还暖暖的。

出来接餐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生,韩秀才把面递过去的时候,女生面无表情,没等他将“麻烦给个好评吧”说出口,就“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韩秀才拿出手机,看到对方给了差评,原因是“面都泡坨了怎么吃”。

“真的,当时骑着电动车,眼泪就下来了。”韩秀才说,他就要三十岁了,之前再多的苦也吃过,没想到送个外卖,还有这么多委屈。

在公司,除了送餐小哥之外,还存在一个名为“QC”的群体,意思是“品质控制员”,韩秀才把他们叫做“特务组织”。“特务们穿便装,一旦发现违规行为就会用手机偷拍下来,发回公司后,从罚款里得到提成。”

针对“QC”,公司专门制定了十几条规定,以确保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诸如“辱骂、贿赂、甚至与QC发生肢体冲突”都算是最为严重的“红线事故”,一经发现,永久除名,所有供应商不得录用。

从2016年开始,整个外卖行业都弥漫着战火的硝烟,这是超过300亿元人民币的巨大市场。混战也影响到每一个底层的外卖小哥。除了订单量急剧增加之外,罚款也更严了。“每一单的提成都下跌了。变相的罚款却变得更多。最忙的时候,我冒着被QC拍到的风险在马路上逆行,因为逆行罚200元,但餐没按时送到被投诉,是要罚2000元的。”

韩秀才仍然记得应聘时的培训场景。“培训讲师指着我们这些新人说,今天等待入职的外卖员或许有100人,然而隔壁就是办离职的房间,可能会有150人。这是个辛苦的活儿,做好思想准备,吃不了苦的现在可以走。讲师静静等待了10秒,没有一个人离开。”

但是,韩秀才说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穿夜幕而过

刺破夜幕,他愿作远到天边的牛仔。

闫帅曾是这座城市里最酷的夜班出租车司机。那些有幸随手打到他的出租车的人,开启车门的一刹那,通常会被摇滚乐撞个趔趄,同时闻到淡淡的香水味,看见座椅套子平整雪白,就像五星级酒店刚刚熨烫过的床单——打车的人,探身抬腿的动作本能地停顿在半空,第一直觉竟是自己走错了地方:请问,这是出租车吗?

望向驾驶座,打车的人看见一双在黑夜里闪亮的眼睛,一个五官深刻、将蜷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的年轻男子正友好地笑着:“是出租车,请。”

多数乘客认为,能打到这样一辆车太有戏剧性了。尤其在午夜,尤其是喝醉了以后,这样一辆出租车真的会带来物超所值的梦游体验。

一个四平方米左右的公共移动空间,被闫帅填满了浪漫和叛逆。他把烟钱省下来,每天买一枝红玫瑰插在醒目位置;他酷爱摇滚乐,车里贴着披头士、涅槃等乐队的照片;他喜欢阅读,车上放着巴德拉的《太阳帝国》,“趴活儿”的时候可以翻几页;他喜欢画画,操作盘上贴着临摹的鲁迅像;他略懂机械,把车内照明进行了改造,还设置了拉绳式小开关……这一系列道具简直能把有品位的乘客击晕。尤其是外地人。他们觉得青岛竟然浪漫到了如此地步。殊不知,他们遇到的浪漫也只属于整座城市的异数,甚至是唯一。

健谈的乘客会与闫帅不停地聊天。越聊越发现这个司机谈吐不俗,很有道道,也就越希望目的地晚点到达。

闫帅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看上去不像出租车司机,倒更像个地下摇滚乐队的主唱或者混剧组的。“听!这首是电影《第一滴血》中的主题曲,《这条漫长的路》。”闫帅边聊边旋大了音量,同时踩下油门。

穿夜幕而过,是一条漫长的路,闫帅在前进的惯性中寻找生存支点。即便是长时间没有活儿,他也喜欢一直开下去。似乎只要开下去,快乐就能在黑暗中不停地盛放。

树木渐渐隐没,很多色彩和轮廓已经丢失,总是要被放逐到边界才能体会易于被忽略的空茫之美——刺破夜幕,闫帅愿作远到天边的牛仔。

没办法。这是骨子里的东西。闫帅天生就是一个渴望流浪和自由的人。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邮递员,别人眼里的风吹日晒却成了他心中的来去自如。后来也在几个所谓的职场待过,问题就来了,他不会躲闪复杂的人际关系,也非常抵触章法约束。总是过于脆弱,所以总是过于倔强,必然干不长。直到开上出租车。他惊喜地发现这种状态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闫帅通常在下午一点半起床,修整一新,赶往辽宁路北端与母亲碰面。母亲在那个方位开了一间“房屋中介”,时间上自己说了算,可以每天为他准备一顿丰盛“早餐”。吃饱了,刚好有时间听母亲唠叨一会儿,再晒一晒下午的太阳。

母亲的唠叨通常可以用三个疑问句来概括:饿不饿?有没有衣服要洗?今天挣了多少钱?就此再无新意。闫帅却愿意将这些重复的内容奉为日常仪式。

出租车司机的身份之外,闫帅还是运动摩托的深度发烧友,一辆街车经典款本田CB400被他用来演绎风驰电掣,挑战极限——只是这“极限”,到了母亲那里,就成了心惊肉跳,成了牵肠挂肚。

下午四点是交车时间。接车地点恰好也在辽宁路上。以那里为起点,闫帅须一直工作到凌晨以后。

那些年,闫帅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了钱买辆房车。“三四十万,可以有20平方米的起居空间。我已经构思好了怎样将空间最大化和人性化。有了房车以后,我就开着它遍游中国,做公益,宣扬真善美的事物,有缘分的背包客也可以搭顺风车。这个时代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彼此的信任感却在缺失。我想多关心一下自己以外的人。”

因为买不起房子,闫帅成了恋爱中不靠谱的“抹布男”。即使女朋友为他的独特气质动了心,女朋友的妈妈也会说出气质不能当饭吃、出租车再有情调也不是婚房之类的狠话。这种情况发生了至少三次。闫帅便有些心灰意冷。“对于很多事情我都不想有个开始,因为开始了就很难找到一个完美或者合适的结局。从这个角度讲,经验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我们无穷地放弃。”

后来,闫帅遇到了一个愿意与他一起租房子的女朋友,他便特别靠谱地辞去了夜班司机的工作,结束了昼伏夜出的非典型生活,在起伏有致的老城住了下来。那是一条最经典的街道,租的房子也不大,却被他捯饬得很有愿景。四下里淘换的各种物件是装饰也是标志,装饰着平淡的日子,标志着对于模式化生活的不屑。

窗外小院中央有棵漂亮的泡桐,夏天的傍晚,闫帅偶尔会在树下攒个无国籍草根艺术趴,动静不敢太大,闹得不能太晚,毕竟是租来的房子,毕竟大多数邻居都像老房子一样老了,怕吵,怕闹。

他也曾与影像艺术家合作,在那些行将拆除的老房子前做了几组行为艺术,披散着标志性长发,全裸地闯入镜头——当然,他用一把铁锹做道具,一方面寓意,一方面遮挡。他脸有凶猛,浑身野力,那些定格似乎要与巨大的“拆”字形成抗衡。

冬天带着轰鸣的巨响驶近,泡桐叶子渐渐腐烂成泥。不开出租车以后,闫帅一直在寻找更贴切的生存方式,他说,实在不行,就回到夜幕里继续开出租。

闫帅最害怕的,是回归了“正常”生活以后,会变懒变迟钝,像他的堂兄或发小那样。他不停地自问:还有什么是提神的,可以让我一个激灵,把神经细胞集中起来,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并如狗或猫那样竖起脊背上的鬃毛?

『唔好咁啦』

她用中性美消弭性别所带来的敏感和局限。

铁哥们,铁打的亲,无性别之分,无年龄界限,可男男,可女女,可男男女女。铁哥们比闺密大气,比朋友深切,比知己朴实,比忘年交生动——是艾米最喜欢的人类关系。

20年前,时光未老。艾米是我在香港一家婚纱公司做设计师时的同事,跟单女王。港地寸土寸金,总部的写字间很小,深圳分部的写字楼倒是相当气派,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在那里面上班。艾米祖籍顺德,12岁全家移居香港,地缘关系以及对内陆人情社会的熟知,让她像本活字典,很得老板重用,派她常驻深圳,薪金高开。

跟单员工作琐碎,休息时间不确定,跟单经验再丰富也经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但是,跟单员又属于相对独立的工作,下到接单的厂子里,都要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某种意义上很有点“山大王”的意味。

20年前的艾米刚刚拉黑了第一单婚姻,每个毛孔都发散着复活感。她人黑,牙白,目深,胸大,腰细,基本上属于黑美人儿。无论经验和口碑,当时的她都已经在这一行里坐实了头牌的位置,多紧的货期都能搞定,且无质量闪失。老板爱她,加工厂爱她,同事们也爱她,她呼风唤雨,每个月到手的一大摞港币让我等刚毕业的大学生惊掉了下巴。

艾米资格老,人却随和,不跟单外出的日子,都会请我们到顺德老乡开的馆子里吃饭。顺德世代出名厨,全民的美食素养极高,人人都是吃刁了的一张嘴。据艾米说,在顺德,随便一个家庭主妇都够得上民间特二级。

逢中秋元旦这样容易想家的节日,艾米就把我们招呼到家里,她一人操持一桌子菜,谁也插不上手。即便是因刺骨多而让很多人敬而远之的鲮鱼,到了她手里也能变戏法一般幻化出多种花样来。

顺德本帮菜煎酿鲮鱼,料理难度同比山东布袋鸡,都是内里乾坤,吃起来美做起来麻烦。艾米似乎有的是耐心——她先将鲮鱼肉剥出,去除鱼骨,留下一个完整的皮囊,然后将鱼肉剁成细蓉,调味后沿着单一方向搅打成鱼滑,拌入腊肉、冬菇、虾米等惹味的材料后再酿回皮囊之中,拖上生粉在油中煎或炸至金黄。最复杂的环节就是出骨,务求在完整拆出鱼肉鱼骨的同时,既不破坏纤嫩的鱼皮,又要与头尾相连,这要求对鲮鱼生理结构的深度了解和高超细腻的刀工技法——整个过程让我这个从小在海边吃鱼长大的人也叹为观止。

艾米说,何难!一件拖尾婚纱近百道工艺,一个订单就是上千件,她一件件盯下来,已经盯了十年。无论是婚纱还是鲮鱼,她很享受它们在她手中升华的过程。

用心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全凭热爱,这是艾米的单纯所在。据公司里的前辈讲,艾米到这个公司工作,并非招聘,而是空降人员,这在外企是非常忌讳的一点,各种挑衅和捉弄让她混乱了一段时间。女同事出于妒忌,刁难之事常有发生,男同事免不了要吃点小豆腐。当她了解根源所在后,以大度和宽容,以极强的工作能力和娴熟的业务能力,将难题一一化解。

艾米工作起来非常拼命,男同事也不可与之比肩。关键是这样拼命的她,依然能保持光鲜的外表和考究的仪容。

“唔好咁啦!”——不要这样啦!这句口头禅,被艾米当作祈使句、感叹句甚至设问句。艾米当时单身。全公司的男生都暗恋她,可她就是有本事把他们逐个变成了铁哥们。

碰上献殷勤的,她说“唔好咁啦”;碰上情人节送礼物的,她说“唔好咁啦”;碰上吃豆腐的,她还说“唔好咁啦”……身边男生无数,她似乎一个都看不上。总之那些年,她的感情生活是个谜。

既然看不上,既然不想蹚浑水,那就用中性美消弭性别所带来的敏感和局限。化身中性,一切都好办,谈天谈地谈理想谈月球谈灵异,统统坦荡,而且可以无限深入地谈下去。回首一下,那些与艾米情意深重并情路漫长的男性,都有点“娘”——他不男,她不女,品味相投,喜好交织,自然就成了铁哥们。

物质社会也有快意江湖,有了铁哥们就有了沧海一声笑,铁哥们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彼此见证喜怒哀乐,随时供奉正能量——这大约是我回忆深圳时最经常回忆的画面。

很多年过去了,我辗转回到故乡,码字画画,安身立命。艾米也在2010年回了香港。退休前,深圳人工水涨船高,婚纱老板只好去越南开厂,以股份为筹码,想让艾米这个跟单女王常驻湄公河畔。

你不行谁能行啊!老板说。

“唔好咁啦!”——不要这样啦!艾米不要股份,只答应帮老板做一年,带几个人手出来。

去年我到香港出差,与艾米约见了一面。她还是那副蜜黑中自带俏丽的模样,仿佛岁月不曾来过。二婚嫁人,丈夫是顺德同乡,身形有点像苗侨伟。他们在旺角道花园街上开了一间不大的顺德食肆,生意兴隆,艾米说,她的食味里没有乡愁,全是哥们儿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