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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匠人(1)(1 / 3)

《世界》reference_book_ids":[7109657646566738957,7260710685678504994,699229603227291136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6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30,"start_container_index":16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26},"quote_content":"《父亲》reference_book_ids":[712758158084276531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匠心。匠营。匠衙。匠学。匠意。匠理。宗匠。意匠。灵匠。

梁惠王问厨子,你解牛的技术怎么会高超到这种程度?

厨子答,他凭精神和牛接触,手上早就有了记忆,隔空便知牛的构造,筋骨隙缝从无差池,进刀时霍霍地,暗合音律才好。当然,19年了,他的刀刃一直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锋利……

庖丁解牛,一个流传千年的中国匠人守则——做任何事,心到,魂到,方能出神入化。

瓷匠人的泥土

刚过12岁,爷爷就跟他讲“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的道理。

博山东南方向,岳阳山南麓,北崮山村,艺术陶瓷厂。

五六个外地人围着一个拉坯的工匠,看傻了眼。连呼吸都是谨慎的,大气不敢出,似乎稍有动静,行进中的坯体就能在瞬间坍塌似的。

工匠徐承北心无旁骛。他利用轮盘转动的离心惯性,将一抔泥土挤压、提拉、拔高,以手法还原心象,以心象呈现世界。他用的是阴劲和巧力。他谙熟控制——控制情绪与节奏,控制加压方向,控制手的轻重起承,这种时候,控制力变成了老大,控制得好,就绝无闪失。

拉坯是坯房中最显技艺的活儿。若要上手精到,少则需要3至5年,多则10年。徐承北生于1950年,祖上世代都以陶瓷为生计,为传承,他十几岁进坯房,手艺是基因里带的,老天给的。

手工拉坯,比之机械的模压成型,少了一成不变,多了独一无二。手工,拜情感密度所赐,看上去完全一样的器物也有各自不同的密码——或许是瓷匠人指纹的不同,或许是眼神投注的不同,或许是心跳的不同。正是这些看不见的材质构成,让坯体不同,终于决定了成器的不同。

最完好的保存永远在手工活态的过程中。这样的过程,徐承北能看见祖上先人们勤劳的身影,隐隐约约,他们在推瓷土、揉泥、拉坯、捧坯、吹釉、驮坯、装坯入匣、满窑、彩绘、茭草……

刚过十二岁,爷爷就跟他讲“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可成器”的道理。从泥到瓷的一系列工序,环环相扣,步步紧凑,任何一道出了问题,即成废品。

“爷爷说,采土工采得瓷土,搬运工运输,早年的陶瓷作坊全部仰仗肩膀挑扛,或用独轮车运送。揉泥工干起活来和揉面有点相似,瓷土要揉至无气泡、有韧性才算好,整个过程全凭力气和耐心。驮坯则是将装有泥坯的匣钵从外面搬运到窑里。一段不到10米的驮坯路,却需要好几个驮坯师傅。巨大的窑炉,每次可烧2万多件,这是一个很有吞噬感的工作量……”

爷爷有三个儿子,徐承北的父亲排行老三,拥有“满窑”绝技,当年远近闻名。

“满窑”就是把成坯有规则地码放入窑,是个智慧与经验缺一不可的老道活计。满窑通常要花一天工夫。为了让窑火充分燃烧,满窑时,留火路,差一分也不行。什么是火路?火路就是匣钵与匣钵之间的缝隙,大约四指宽,不能多也不能少。

火路何等重要。徐承北说,五行相生,神韵天成,火路出了差错,便无法烧制出完美的瓷器。按照以中心点向窑边算,越靠近中心点温度越高,须放置高温釉陶瓷,窑尾温度较低,则适合低温釉陶瓷。

因为有过人的手艺,徐家历来富庶。徐承北爷爷的爷爷,做出来的雨点釉、茶叶末等名瓷,是往朝廷里送的贡品。现在,几件传家的陶瓷器一直摆在家里最重要的位置。徐承北把它们叫做立体的族谱。

当年村村窑火,户户陶埏,任谁家都有几件说来得意的老器物。若把邻里坊间的传家陶瓷集合起来搞个草根大展,那展,必定可以称作博山人变土为金的编年史。

在煤窑、电窑、气窑普及的时代,柴窑烧瓷这一传统技艺却面临着即将失传的现状,这是让徐承北最着急的。2016年,他在苹果树和栗子树的深处租了一处农家小院以及三四间平房,开阔处建起小型柴窑,窑口向东,能迎来山里升起的第一缕阳光。

“柴窑和现代窑最大的不同,在于入柴口只有一个,所以窑洞前后、上下位置是有温差的。这本来是劣势,但先人巧妙地利用这种劣势,在同一个窑炉里面烧制不同的器型和色釉,合理搭配,竟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柴窑有八个脚位,上三脚是架表、驮坯和把桩;下三脚是一夫半、二夫半、三夫半,中间有小烩手和收兜脚。其中把桩是柴窑烧制的技术核心,烧的好不好主要看把桩师傅,这个角色相当于“总工程师”。

烧柴窑,要技术好,还要身体硬,属于重体力活儿。“太聪明的人做不了,太笨的人也做不了。”徐承北说,一开始有八个年轻人跟他学习,一年后,只剩下了三个。

柴烧是在没有任何现代化仪器监测的情况下进行的。徐承北用一双“火眼金睛”观测窑膛温度,凭借经验掌控火候,温度达到1350℃左右的时候,徐承北要靠耳朵来听风流动的声音和柴火的声音——这个时候,他苛刻地要求周围一定要保持肃静。

因为柴烧有自己的脾气。每一窑,都不提供重复的答案。陶器的竖立和平放,受火面与背火面的变化,都将留下不同的火痕和落灰。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陶土配方,即便是一模一样的薪柴,也绝不会有着相同的出窑一瞬。可以说清楚的原因包括——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种类、天候的状况、空气的进流量等细微因素,一起合力影响着窑内陶器的变化。说不清楚的原因,正是随机而天选,不预期,作品的自我生长多有意外,是为柴烧最迷人的部分。

坐在栗子树下,用徐承北的柴烧茶具喝红茶,我的目光所去之处是一段参差的匣钵墙。它也是被改造之后的农家小院的围墙。用这些古老的废弃窑具砌墙,新墙也是老墙,生就沧桑,一切磨损的细节,使它们更逼真地表现出方死方生的神情——恰恰是这种神情能对美学做出惊人的贡献。

“匣钵”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词。却是窑变这场大戏中不可或缺的配角。要知道,在千度以上的高温里,不可预知的事情随时发生,为防止有害物质对坯体、釉面产生破坏或污损,各种瓷坯均须先装入匣钵,再进窑炉焙烧。这种由耐火材料制成的各种规格的圆钵,以固有的导热性和热稳定性为陶瓷献出了全部忠诚。

“前些年,老窑口附近随处挖一挖,都可以找到各个朝代废弃的匣钵。”

匣钵饱含着令人震惊的寓言主题。它像个戏搭子,用性命去成就主角,落幕了,它扑身大地,甘愿瓦解。时间的形状在出土的匣钵上找到了答案。

在徐承北的柴窑前,我有幸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匣钵,它倔强地保存了完好,就像从来没有破碎过一样。时间把它烧得举世无双,时间把它烧成了一件厚重的礼物。时间把它烧的成了精,烧成了一段段谶语。捧于掌心,隐隐地,窑火呼呼地燃烧起来,这一种略有分量的仪式感,将为我对话徐承北的匠人情怀,而揭幕。

制琴记

他们师于自然,流派天成。

老胡看上去像个糙人。肿眼泡,狮子鼻,头顶是谢的,常见油光,一张凡夫黑脸。

小韩看上去像个文人。戴眼镜,不高,偏瘦,食草动物的眼神,一张书生白面。

老胡能说,张口就停不下来。小韩纳言,几乎没有动静。如此不搭的二人,一起做琴,少说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

在青岛老城,在那些海雾须臾的晚春以及金风跳舞的仲秋,在太阳下面,在月光里面,在遗留自殖民时代的德式老房子中,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一黑一白,一武一文,运用数学、物理学、造桥工艺、美学、声学甚至化学,愣是做出了一把把绝妙的手工小提琴。

老胡做琴的时候,你须责怪自己看走了眼——人家一点儿也不糙嘛。他戴着花镜,花镜背后的肿眼泡也被美化了。非洲乌木做成的琴头已经完工,花了半个多月,接下来要做的是面板、侧板等部位,还需要一些时日。

老胡早年做过木匠活儿。老天爷赏了他一双巧手,木匠行里都知道城西有个老胡,人糙活儿细。十二年前,适逢首届青岛国际小提琴节,老胡想去看看洋人的木匠手艺,结果被国际琴展上的名琴震住了。名琴们动辄两百多岁,大多光鲜如新,可见历次的主人都是将其捧在手心。

“凯瑟琳娜女皇”“坦南特夫人”“哈里森”“贝茨”……美妙的琴名和仙侠般的传说,老胡看得一知半解,那些如神来之笔的做工,老胡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弯角稳重,且镶边干净。角木和衬条都是柳木的,衬条准确地嵌入到角木中。琴漆仍泛着琥珀的透亮。琴箱内的状况表明了那些制琴者曾经怀有一颗怎样的谨慎之心……

老胡记不住大师的字头,但记住了名琴的样貌和气质。太美了!他感觉自己用半辈子搭建起来的体系受到了极大冲击,魔怔了一路,回家就跟老婆说,我要做琴。

春节很快到了。厨艺几乎不输给木匠手艺的老胡再也无心备年货,他用两瓶茅台换回了一大堆珍贵的小提琴资料,大年初一就拉开架势,图纸铺了满床满地,逐步分解,归纳笔记。要么说人不可貌相,别看老胡外表糙,做起事来却是有洁癖的,一旦入了状态就不跟任何人说话,周围也不能有不相干的声音——他恨不能变回早产儿躲进保温箱里,与世隔绝。

图纸研究明白了,老胡心里有了底。开春,开凌梭鱼上市的时候,老胡取料、晒料、刨料,继而打眼、锯榫头、组装,把自己放在半成品、木屑和工具之间,一边琢磨一边敲打,不分昼夜。吃起饭来也是心事重重,个把月后瘦了十斤。终于,等到樱树开花的时候,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小提琴。

那天恰是老胡的50岁生日。至今这把琴还挂在工作室里,底板上写着“001号2006年5月1日胡增援”。第一把琴是不卖的,做纪念。

当然,这第一把琴也是卖不出去的——音色不均,不圆,不润,自然也就不美。做琴是一件艰辛而玄妙的事,除非阿波罗跟老胡是熟人,这位主管音乐的神愿意网开一面,否则,老胡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做出一把好琴呢?

孬琴也有孬琴的启发性,年过半百的老胡很不服气,他决心一把一把地做下去,且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成。于是便有了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到第五把的时候,老胡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搭档了,遂背起琴,昂着头,如侠客配剑一样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径直走进了小韩的琴行。

小韩的琴行已经开了六七年。代理着几个品牌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各种尺寸的儿童提琴,方圆百里,是琴行中最靠谱的一家。小韩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开琴行,或会让爱好最大可能地介入生存方式。琴行里有乐声,就像教堂里有颂歌一样,尔虞我诈的市声不见了。

小韩始终保持着对声音的高度敏感,琴到了他手里,调调弄弄,声音就大不相同了。他似乎知道每把琴的脾性,知道如何顺着琴的性子捋。有时侍弄琴入了神,不知不觉间马路上的早班公交车呼啸而过,天已放亮。

这个本性沉默的小韩还有晚期四重奏情结。肖斯塔科维奇对恐惧和压抑的诉说,贝多芬穿过苦痛之门面对上帝召唤的谦卑,巴托克的孑世孤傲像极了巴塔哥尼亚的山峰,舒伯特则是一个孤独旅人喃喃自语着少女与死亡……小韩承接起先贤们传递的情绪,如知音的体悟。

话说那日下午老胡背着琴,逆光中走进琴行,撞上了天籁般的乐音,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曲终,才说了声“真好听”。

来人不俗。小韩望过去。果然,老胡亮出了琴。“我不会拉,你找人来试音吧。”

接下来的两三天,几个行家在试过老胡的手做小提琴后,有的惊讶,有的打问,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总归都离不开一个“好”字。

老胡再出现的时候,拍了拍小韩的肩膀,说,你代理的那些机械琴不利于天才琴童形成个人风格,机械琴看上去就像标准的饰物,而手工琴却是艺术品。我有匠人手艺,你有音乐资本,不如我们一起做琴吧。

就这样,半年后,以制作小提琴、大提琴为主的乐器工作室,在青岛老城的一条百年老路上,一座大约建于1901年的德式老房子里开了张。老房子呈古典主义构图,左右两个石阶踏步通往气派的门廊,繁复雕花隐约可见。他们租下了老房子的西南一隅,用作乐器工作室,为的是让古典美彼此相遇。

一隅虽小,直通天涯。这面墙,挂满工具,构成了无意识的装置艺术。那面墙,排放木料,好像长长短短的诗句。琴行门口便是几棵梧桐树,很老了,和老房子一样老,树冠蔽日,枝叶与枝叶握于当空,风过处哗哗作响,听来好像唱诗班孩子动人的和声。

老胡小韩一边做琴,一边雕刻着自身的语言和立场。小提琴由三十多个零件组成。面板、背板和侧板的优美弧度用来确保共鸣的良好。对于琴体造型和构造,他们严格比照意大利制琴巨匠在鼎盛时期的作品——琴的腰身狭窄,便于演奏高把位和低音弦。面板与背板中间有音柱支撑,位置讲究,一分一厘的变化都对音色产生影响。当然,小提琴表面的油漆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不匀也不行,这些都会有损于音质……

工作台略显凌乱,台钳、厚度表等工具上落了一层木屑。小韩穿着围裙,低头认真地修复面板,不时地敲击,听它的声音。做一把小提琴至少需要25天的时间,搭上了脑力、体力、心力,小韩手掌起泡,老胡腰酸背痛。

能否使琴声得以充分发挥,取决于琴弦及其张力、琴马质量、运弓的压力和速度……做琴太复杂了,简直囊括了整个世界。仅仅懂科学是不够的,这毕竟是一把琴而非一台机器。没有对音乐的热爱以及说不清的天赋,根本无从判别从自己手上诞生的琴是一个精品还是一件产品。

有一次,老胡正在剖木头,忽然大叫起来。小韩,快看这块木头上的纹路,有这种图案的就是公树木头,以前不知道有这种区分,后来从一位意大利提琴制作师那儿得知,这种木头做出的琴音色更美。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碰到,新的期待开始了。

事实上,每一把琴都是一个新期待。因为每把手工琴都不一样。首先木头就不一样,月亮下面砍伐的木头和太阳底下砍伐的木头,怎么会一样呢?不同的琴所选用的木头纹理不同,密度不同,出来的琴声自然不同。树木是有血肉经脉的生命体。从一棵树到一块木材,不是消亡,而是复生。

“古代大师们对木料讲究得要死。”

“尤其是木材的声学性能。”

“老提琴声音优美的秘密,也许是大师们使用了一种已经灭绝的云杉?”

“也许吧。几个世纪前,地球经历了一个小冰川期,让那时生长的木材特别适合于制作小提琴。”

——老胡小韩不停地探讨着。某种意义上,这两个天才制琴者探讨的是生命伦理和哲学立场。

二人的“工艺洁癖”也是出了名的。比如,提琴的面板要用云杉,背板须用枫木,半点马虎不得。木头都是几年前买的,新木头有树脂、树油,须放在空气中晾几年,挥发掉杂质,做好的琴才能不变形。琴做完了当年不卖,放一放,出来的声音更好听。再比如,所有的琴都是一个人独立制作,保证了完整性。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每把琴都有做琴人的味道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