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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匠人(1)(2 / 3)

十年过去了。老胡小韩做出了名堂。工作室里每天都传出美妙的乐音,就像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落叶的声音,大海涨潮的声音——反正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老胡,胡增援也。小韩,韩永智也。是为记。

私聊

阿占:这些琴有牌子吗?

韩永智:我们的琴是作品,不是商品,没有牌子,只有签名。

阿占:做琴会用到化学和物理学?

胡增援:油漆就是化学工艺,用酸碱度多少的颜料油琴,都有讲究。还有物理学,为什么农历八月十五砍的木头最好?因为冬天木头水分少,夏天水分多,秋天的不多不少,最合适。

阿占:做一把好琴应该很有成就感。

韩永智:前几年去北京学习交流时碰到朱亦兵,当代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他说我们的琴不像中国人做的。中央音乐学院一个教授也专门到我们的工作室拉过琴,琴不好,他是不会拿到手上拉的。美国斯坦福交响乐团、青岛交响乐团、上海交响乐团的职业音乐家都在用我们的琴。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青岛籍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刘洋,借回青省亲之机,特意过来收藏了两把手作小提琴,赞琴音醇厚饱满,具有意大利古典名琴的气质……这些对于我们,都是成就。

阿占:很多人惊讶于你们的无师自通。

胡增援: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需要勤学苦练和内心的努力。我们没拜师学艺,大自然和别的制琴师就是老师。我们有自己的理念,是青岛流派。

永远的母题

他在画布上嬉闹,啸叫,扮演憨傻的自己或顽劣的自己。

画易州路77号,可以让赵修泉秒回到他的童少时期。他在画布上嬉闹,啸叫,扮演憨傻的自己或顽劣的自己。

他太贪恋这种感觉了,所以,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第一张易州路77号》《易州路看到的观象山》《易州路看到的新楼》《易州路77号》《看见教堂的易州路77号》……

冷调子。暖调子。灰调子。平视的。俯视的。仰视的。或者干脆忽略了透视关系,将一切在平面上推进,铺展得更加忘形,任颜色自由翻腾、扭转、堆积、交叠,形成粗厚的肌理,交织出生命痕迹。

易州路77号是典型的青岛里院,券拱的门洞上开合着厚重的木门,天井与回廊绕方寸而行,四周砌墙围绕。两层的木质结构给出了挑高,那里的檐板、木扶栏、廊柱头上都有雕花和彩绘。1900年前后,迅速城市化的青岛吸引了大批移民和劳力,里院作为民居应运而生,它沿袭了西方二十世纪前后联排式住宅设计,结合中国老四合院的布局,一开始,“里”被设计为商,“院”为生活所用,之后经过不断融合,里、院混杂,楼下是招呼生意的门脸,楼上住人过生活,前店后家。

里院的形成衍变,很大程度上是传统文化与德国当局对街区建设规范的妥协。1898年10月,总督府颁布《胶澳临时建筑规范》,规定大鲍岛房屋至多两层,沿街立面平行于道路红线,为防火必须使用砌体结构。引此为照,最初的里院格局为临街两层楼房,厢房和背街的正房一至二层不等,背街房屋的底层作为账房、厨房和仓库等辅助用房,店主和伙计的主间设在二层。几年之后,里院开始以更加自由的方式分布,天井除了作为生活空间,也是货物堆场和露天作坊。民国时建筑限高开始放宽,里院被加盖,或利用院落中的空地接建与局部改建增加建筑面积。

小则一户一“里”,大到百户一“里”。一代又一代的生息,人们将起居习惯用建筑的形式固定下来,里院本身,也就成了生活状态和城市变迁的标本。

“我家在二楼,十五个平方,两扇西窗带来一屋子的阳光,我喜欢眯起眼,寻找微小尘埃的逆光飞行。从窗口望出去有个建筑,小时候一直认为那就是天安门。”

“院里年龄最长的,1920年左右就开始在此居住。老人们大都长寿,粗茶淡饭让他们活到耄耋之年。年初听说涛涛姥姥91岁了,基本不认识亲人了,我读小学时她刚从工厂退休,就住在隔壁,是个说一不二的利索人。”

每个土著的心中都有一个沦陷的老院落,跟童年捆绑在一起,封存于黏稠的记忆中,不被轻易翻找,却也从来不会忘记。

在赵修泉那里,易州路77号永远代表着温暖和朴实。居住环境逼仄,二楼的木质长廊上堆满了各种杂物,只要不下雨,扶栏外面永远晾晒着衣物。天黑下来的时候,巨大的天井剪出深蓝色天空,长廊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女人们开始在铁锅里翻炒晚餐,热油起了烟,才把白菜豆腐下锅,不一会儿竟炒出了肉香味。男人们望着某个地方,往嘴里送了一根烟,随后划亮火柴,光焰仿若从暗里突然显现的奇诡之花,旋即消失,劣质香烟的呛人气息缓慢扩散开来。

总是天井深深,夜晚广大。

在中山路胶州路里院片区当中,易州路77号不是体量最大的。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广兴里,占地面积约为四平方公里,东西南北四条马路将其合围,四个石砌拱形大门洞分别开在海泊路63号、高密路54号、易州路22号和博山路31号。广兴里始建于1897年,最初只有东侧一面楼,是德国人盖的商业网点房,后来才合拢成四面相围的典型的里院式建筑。无论从占地面积,天井开阔、人口数量、年代久远等哪个方面排序,都堪称岛城之最。广兴里的鼎盛时期可以追溯到20世纪的四五十年代,除了格局如星罗如棋布,同样密集而长的,是那些适者生存的营生,手工、餐饮、小商齐聚于此,甚至还有说书的放电影的,一天到晚都熙熙攘攘。

但在赵修泉的生命体验和情感较量中,只有易州路77号大到无边际,他在里面游荡,像一颗无处降落的种粒。

十八岁,他离开,去北京读大学,站在教室的楼顶,看见了真正的天安门,那一瞬间,他仍然固执地想起了易州路77号和西窗外的风景。

后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北京到日本大阪再到济南,他又把易州路77号人为地变小了,小到可以随身携带,装在身体与灵魂的任何地方,装在心上,装在肢体语言里,装在午夜梦回的清泪里。

“五年大学,让我基本具备了绘画的能力,能画漂亮的姑娘,也能把易州路77号画得更像易州路77号了。但我没有画。后来去日本留学,画了很多尺寸巨大的毕业创作,那里面的人物情节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答辩通过,学位拿到,身心放松,回国前的一个月忽然无所事事,画点什么?我从行李里翻出易州路77号的照片,第一次开始画它,那是2004年3月。我也没有想到,后来就一直画了下来,现在还想接着画下去。”

2008年7月,赵修泉告别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暑假,他从济南回到青岛,回到易州路77号,生平第一次,他以沧桑的心境与沧桑的建筑面对面,细读它的破败和执拗。两张写生,竟一张也没能收拾起来,为什么?没有答案。

2009年开始,他自觉画里有了人情。一代又一代的生息堆积起生活皱褶,作为城市中下层的聚居地,那里流通着简约、诚恳、直接的人生哲学。他在画面中看见了易州路77号的最好时光——那也是最后的时光。

世间事莫过如此,他看懂了,它也行将消失了。城市在追寻速度,随着东西快速路规划,2009年,易州路77号从城市的版图中彻底消失。

如果说以前的易州路77号是物象的、形象的,那么之后就完全变成了哲学的、灵魂的。这让赵修泉吃惊。他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一旦从易州路77号落笔,耳边便会响起洪荒之声,那是来自史前的声音,也是来自母亲子宫的声音——是每个作为人的生命个体在潜意识里湮灭至死又永垂不朽的声音。

船匠人的潮汐

“凿头”祖上都是造船高手,一辈传一辈,一直传到了他这里。

有渔民的地方,就一定有造船的匠人。

伏天休渔,渔民们停船晒网,外出打工去了。渔港忽然静下来。那些特定的马达声、摩托声、装卸声、叫卖声,好像从来没有响起过。鱼腥味也沉了下去。只有船匠人忙碌在刚刚成形的船体骨架间,每天十几个小时不停歇。

大块的木料和整个作坊裸露在七月沸腾的阳光下。船匠人的胸膛和脊背也裸露着。造船,须露天作业。三伏天三九天,船匠人从来躲不过毒日头和西北风。越到了下刀子的天气越忙活。渔民们都是趁不出海的当口来修船的,又或者,赶在开海之前,船匠人要把新船做好交出去。

船体沿海岸岬角搁置。至少有两艘在同时开工。电锯、电钻、电刨取代了斧子和刮刀,造船的步骤却从来没改。备料、定盘、艌船、做橹、做舵、做桅杆和帆、做锚、刷桐油……每艘船,一百多道工序,每一道都被注入了神性,工序与工序之间的帮衬,就像一种缜密的生存仪式,严严实实,稳稳当当。

船作坊里必有一个领头师傅,俗称“凿头”。一眼望过去,就是他。奇怪,他也穿着粗陋的工装,脸上也有飞落的木屑,也不过精瘦黢黑的模样——可偏偏就是他。原来,他还有说一不二的霸气,俱往矣的英雄暮气。这些扑面而来的东西,挡也挡不住。

“凿头”祖上都是造船高手,一辈传一辈,一直传到了他这里。爷会,爹就会,爹会,他打娘胎里就开始琢磨,技艺都是基因里带着的,不用图纸,依赖于眼看、手拃,自是心中有数。船的形状、功能,早就与他长到了一处。

做人要实在,做船也要实在——这是“凿头”最初领受的人生哲学。他比谁都清楚,出海就是赌博,不是站在生的一面,就是站在死的一面,船不好等于输了命。

船,造得好。技艺不外传,却是行规。徒弟都属同村,由“凿头”手把手地带出来。时间加上天分,实践配以悟性,最终成为多面手,什么都会,又什么苦都能吃——没有后者,也是造不了船的。

算上“凿头”,船作坊里的匠人总数要为奇数才好。尤其忌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固执地认为,八个人是不能同舟共济的。

许多年过来了,匠人们拼出了上千艘好船,却拼不过年纪带来的衰老,拼不过时间的过滤。他们真的越来越老了。最年轻的那一波已经人过中年,更不消说已经六十多岁的“凿头”。

只是,眼下,“凿头”还不服老,他在讲祖宗的故事呢。清朝咸丰三年,也就是1853年,他的祖爷爷造出了第一艘简易木船,耗时两年。后来,半岛地区的船头越做越高,幡然上翘,用以挑战,也用以敬畏。

在半岛地区,我总共结识了四五个“凿头”。红岛邵哥庄的刘方林,即墨金口镇于家屯村的于正雪,丰城镇东百里村的孙少德,西海岸琅琊镇的王军……这里面,六十多岁的刘方林年纪最大,一心造船已有四十余年。于正雪五十岁,在这行里也有二十多年了。

从“凿头”的祖爷爷到“凿头”,关于造船技艺如何完善,都是在惊险中获取的——甚至是那些葬身海底的渔民提供了最终的答案。选木是造船的第一步,要选树龄几十年以上的老树。槐木杉木都是上料。选好买回来,放在太阳下晾晒,把握住干湿的分寸,开始“解木”。

解,是从木料中解出造船用的各种不同形状的方料和木板。船骨架用方料,船边、船底用木板。一艘船需要几十种不同的方料和木板,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好木料,很是考验船匠人的才华。这是一个离不开预感和直觉的过程,灵感借助经验出演,绝无闪失。

龙骨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件是“船刀”,即船头中间的那根木头,它负责劈风斩浪,选材极为挑剔。一个碗口粗、两米长的“船刀”通常是由合抱的整棵槐树削出来的。“角梁”类似房屋的小梁和椽子,担负着船底的结构,还是得用槐木——同等体积的木料,槐木质量较大,能压住一艘船,在风浪中保持平衡。槐木的握钉力也强,脾性笃定。

龙骨与角梁安装在一起后,木船的外形就类似X光片下的人体脊椎和肋骨。随后上舱板,也就是船身。有了脊椎肋骨,还要有肌肉组织,舱板好比人体的肌肉组织,以美国杉木为佳,每块长达十余米,木质坚实而轻,浮力大能载重,且油脂丰沛,耐水浸,不易腐。

龙骨之于一艘船就像大梁之于一座房子。起龙骨,上房梁,都要选吉日良辰,都要放鞭摆酒,上香敬神。起龙骨的日子不能与船东的生辰八字相冲。“凿头”是安下龙骨的不二人选,匠人伙计们把祭品分别摆于龙骨的头、中、尾,以示祭祀龙头、风坛、龙尾三个重要部位。

待15米长的“龙骨”被高高架起,上面飘扬着两面小红旗,寓意平安吉祥,有彩头,也对风向和风速起着指示作用。随后开始“做缝”,把桐油石灰搅成的网纱饼用挣凿挣进板缝中,随后用铲钉、成缝钉交叉钉牢。“做缝”的同时,大木手艺好的匠人做好舵、桅、橹、桨;铁艺好的匠人打好锚;小木手艺好的匠人在船内安装后舵盘……

桐油刷过三遍,才算完工。桐油将300多块大小木板与2000多个螺钉之间填充得严丝合缝。桐油似乎拥有维护牢固的所有优点,它干燥快,比重轻,光泽好,附着力强,耐热耐酸耐碱以及防腐防锈,并且不导电。渔民在每个休渔期都会为船体涂上两次桐油,分别在休渔期的开始和结束。涂了桐油,这船才让人心安。

新渔船放到海滩上,船东兴兴头头地购置渔网渔具,再贴满吉利的对联——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艄桅上贴“三将军舵后生风”,四桅上贴“四将军前部先锋”,五桅上贴“五将军五路财神”,船舱内贴“船舱满载”“积玉堆金”“黄金万两”“日进斗金”等,大网上贴“开网大吉”,船头上贴“船头无浪多招宝”,船尾上贴“船后生风广进财”。无不祈求出海太平,满载而归。

终于,一切停当了。挑日子,放炮仗,请财神,做羹饭,下水。

潮满之时,新的木船像一个披挂齐整的武士,经过直角尺轨道划入海中,开始了它的一生。

有时候,“凿头”觉得自己快干不动了。到他们这一代,已经再也招不到年轻徒弟。年轻人谁会愿意干这行呢,太苦。

即墨金口镇于家屯村的于正雪说,“一块儿干活的师傅,有个儿子,高职快毕业了,寻思着叫来学学,人家说啥也不来。我自己的儿子,现在读研究生,专业是船舶设计,但是对于家门前造船,他也没有参与的兴趣。”

西海岸琅琊镇的王军说,“现在渔民出近海,捕小虾钓光鱼,仍然使用传统的木质渔船。每年大修一次,小修数次。”

丰城镇东百里村孙少德说,“20多年了,这个有着千余年历史的渔村,没有再建造一艘八米以上的木船。我的业务都来源于附近乡镇的渔村。造船的槐木十分难找,导致渔船造价偏高。再就是近海资源枯竭,渔民收入大幅减少和渔船入籍难等多种原因,木船建造数量在急剧减缩。有钱的买了铁壳大马力船跑远洋去了,船小的不干了,不如进城打工。”

没有专利的时代,手工中至关重要的绝技依赖世袭或师徒方式单传下来,如今却要归于潮汐的淘换,“凿头”成了所剩无几的手工活态的传承者。与他们情况相同的还有几家,散落在半岛地区最后的渔村里。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起了最后一个鄂伦春人,随着他的迁徙和定居农区,鄂伦春的狩猎文化就此终结。

有海便有船。鱼少了,渔村在消失,船匠人像地球上的稀缺物种一样,不知道还能存留多久。

入世容恕,无为清心

好豆腐熊不了人,她爹说。

烟墩角在荣成俚岛镇,村子很小,五百来户人家,村东一座小山挡住黄海,门前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港湾。

七八百年前甚至更早,先祖盖起了海草房,以石为墙,海草做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