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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侯人(1)(2 / 3)

确切地说,百鸡宴是赵宝山的一个行为作品。与以往的即时裂变不同,这一次,他提前做足了工夫,从构思、准备、操作、修整到完成,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作为当天的绝对主人,赵宝山用红撞绿的行头来表达熔岩般滚烫的心情,头上那顶不明所以的大盖帽透露出他的痞气,脚上一双又尖又长的红色欧版皮鞋继续显摆着他的阔气。

台上热场的都是赵宝山的朋友。MC沙洲用青岛方言唱RAP,摄影家老陶朗诵了一首与“鸡”有关的原创诗,平林打出一套陈式太极,老石三人组吉他弹唱《寂寞的飞行船》……台下人也在各自寻找张力和爆发点,要么猛烈碰杯,要么深层调情,要么像鸡一样四处溜达,数只长镜头迎接着每一个富有才华的Pose,颤抖地按下快门。

夜深了,醉眼依稀难辨。一百个人携带着疯狂之后的疲软渐渐散去,就像他们带着鸡而来的最初一样,没有彩排、没有探究、没有准则、没有答案。没有之前,也不一定再有之后——可是,没想到,以这座老别墅为爆发点,很快便有了之后。

2014年夏天,曾经的百鸡宴现场,金口一路21号,开始了所谓孵化器项目的施工。也许是忽略了一墙之隔的邻居、赵宝山的存在,挖掘机相当野蛮,一棵百年洋槐被铲倒,另外五棵也命悬一线。赵宝山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就像当初小港码头区的百年德式海关建筑被推倒时那样,也像馆陶路上十八株百年法国梧桐遭砍伐时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很快冷静下来。在近二十年的青岛老房子保护运动中,他越来越发现,激动地阻止——没有用;行为艺术化——也没有用。他甚至开始自责自己的无能,因为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经过紧急调研,基于对金口一路的热爱,对于老城区人文景观的保护,更加基于公民责任感和良知,赵宝山联合有情怀的文化人将金口一路21号改造与重建过程中存在的大量疑问进行了一一列举,提交了有关部门。

在撕扯与对峙的过程中,赵宝山有种被前后围攻的感觉。他的东边是挖掘机的轰鸣,他的前边是新兴地王“莱阳路八号”对小青岛和栈桥对景线的阻截。而他的心中,是老城保护梦的坍塌。

他开始出现间歇性的焦躁不安。如果没有保护老房子这回事,只做一个无名的财富拥有者,赵宝山应该过得比现在舒服。

青岛西部老城区承载了他近六十年的成长轨迹。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栋建筑都是他思想体系、文化认同中最基本的单元。童少的疯野,爱情的沉醉,以及痛苦与忧伤、光荣和梦想的最初萌发,都铺陈在老城的起伏交错里。

作为中国著名的古董鉴赏收藏家之一,多年来他经手过很多东西,进进出出,唯独关乎青岛历史的,他摆明只进不出。除了迷恋那些深埋其间的味道和记忆,也是唤回历史最好的凭据。他觉得,如何介入历史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才是一个收藏家更为宽阔的目的地。

1985年的一天,在老城四处逡巡的他,很偶然地拐进了金口一路,幽深婉转,他却一眼望见了那所颇具文艺复兴风格的老房子。

“我从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房子,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拥有它。”

从此以后,赵宝山经常去与这所房子的主人套近乎。“大哥,如果有一天你要卖这房子,请优先告诉我!”房主摇摇头,却也记住了他的诚恳。

那时的赵宝山正在友谊饭店上班。20世纪80年代,友谊饭店与友谊商店、海员俱乐部共同隶属于对外供应公司,是青岛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对外交流的“三驾马车”。赵宝山在友谊饭店干过厨师、仓库搬运工、业务员等多个工种。

1994年,迷恋老物件的赵宝山辞职,在文化市场开了一间门面不大的“空藏阁”,最初收藏的是古钱币,大全套的齐国币,现在他说起来还如数家珍。从钱币入手,是因为收藏简便又花钱不多,收藏方式有些像集邮。老钱币最初的来源是青岛第六公园的旧货摊,为了最终成序列,赵宝山的足迹转而延展到山东各地。

20世纪90年代后期,“空藏阁”的良好周转让赵宝山有了一笔可以买房子的钱。是时青岛东部崛起,房价节节攀升,地产商炮制出前所未闻的时尚居住概念,人们趋之若鹜。朋友们都劝赵宝山到东部置业,赵宝山却不屑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东部,那边没有文化。”

但金口一路的房主动心了。他被东部的新艳吸引,终于决定把老房子卖给赵宝山,搬往东部。经过十几年的等待,赵宝山如愿以偿。

“买下它,就等于收藏了青岛的百年史。”赵宝山翻阅了大量史料,得知这所老房子就是20世纪30年代与京剧四小名旦并驾齐驱的京剧名伶吴素秋先生的故居,于是,买到房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民国时期的风格,尽可能地恢复到从前的样貌——他当然知道修旧的成本将远远高于总统套房的装修。

老房子在他手里出了名。途经青岛的文艺界名流必来此做客,他的家已经成为国内文艺圈在青岛的常驻代表处、精神据点与旅游景点。老房子里不计其数的古董家具、从世界各地古董市场淘来的青岛老照片,及其周围和谐的自然地理与人文环境,已经成为百年青岛最好的民间展览馆……

这些年来,与老城发生关系的多是“旧城改造”,文化精神、记忆和个性都和“旧”一并拆除了,历史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赵宝山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发声——关于老房子或老路的消失,能否再多考虑几个答案?无论如何,“旧城修缮”与“旧城改造”相比,前者是一种善意,也是一种挽留,更是从心底升起的对于时间魔法的敬畏。

在2009年青岛两会上,包括《关于在新火车站南侧不宜再建高楼的建议》在内的“环湾保护、拥湾发展”战略被青岛市人大代表马鸿冰正式提交,“保护青岛特色老建筑、拓展城市文脉,扼杀利益驱动的商业开发”成为人大代表一致的意见。这则议案背后站着的,正是赵宝山的身影。作为人大代表马鸿冰工作室的联络员,他全程参与并主导了议案的起草。

2010年3月26日,东西快速路二期即将给城市带来加速度,具有老城坐标意义的沧口路大台阶列入拆除范畴,赵宝山和艺术家一起发起了《废墟上的青岛》声音现场,以演出的方式纪念几代人的情感依据。一段独白拉开序幕,也拉开了意识流的回访。“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曾经的童年、青春,美好回忆的参照物,我们的精神家园……”

随着时代的推进,谁都知道某些“消失”是必然结果。赵宝山连同艺术家的出演,无非是为城市孤本呼唤一种两全其美的存在方式。他和他们都是悲伤的理想主义族群。

2014年12月28日,《一本德国相册里的青岛记忆》史料展在青岛当代艺术文献中心开幕——赵宝山从德国重金购回的百年老相册以一种仪式感被掀开。一百多张珍贵的黑白历史照片,涵盖了德国租借青岛期间的政治、军事、文化、旅游、体育、外侨生活等多个方面的内容,对深入研究青岛早期城市发展史,解读和推敲当时一些历史细节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参考。

“老相册足足有两公斤重。原本只是供所有者及其后人追忆往事的私人相册,但直觉和研究方向告诉我,里面的影像是青岛历史的一部分,必须扛回来。”

赵宝山的原则是,只要对青岛老城文化保护不利的,就要去“管一管”,不然他无法骗过自己。他不求回报地做了许多年,常有风生水起的时刻——然而,一切说变就变了。且变得不可逆转。

“受伤。懂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赵宝山的表情有些乖张,一种绝望与愤怒混合的神情让五官扭曲。

远看还是那副桀骜的身形。当他走近,我在他脸上看到这经年累月刻下的眼纹,看到手上历历凸起的青筋——那个很早进入财富阶层而一度自认为无所不能的赵宝山,英雄豪情,似乎只剩下一襟晚照。

私聊

阿占:你完全可以只做一个独善其身的财富拥有者,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赵宝山:财富如果不为梦想埋单,终究是一文不值的。

阿占:通过行为艺术作品呼吁老城保护,有用吗?

赵宝山:因为我一直心存幻想,希望这种干预或干扰的形式能起到唤醒的作用。关乎老树和老房子的写生,其本身只是一种审美方式,于现实毫无作用。一旦树倒了,房子被拆了,写生也就失去了进行下去的参照系。

阿占:据说你收藏了很多旧家具、浮雕艺术品、德占青岛的殖民遗留物。

赵宝山:其实我把它们定义为“成年人的玩具”。因为我最想收藏的是历史。青岛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导火索的发生地,在近现代世界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收藏这座城市,是我最大的心愿。

山,一直就在那里

他几乎亲手摸过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藤。

在崂山密林之间,巡山人刘宗森的脚步让鸟群疾速升起,扑啦啦,扑啦啦,山谷里回响起好听的声音。鸟是灵异之物,植物也是。它们持有共同的身份,飞翔或生长,活着便不会停止。

崂山南麓西九水,8000多亩山林,根植峭壁,落落风舞。每天30多里山路,有的坡度接近90°,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山路不好走,平日里随身一把柴刀,到了防火的重点季节,还要背上灭火器。刘宗森几天就能穿坏一双鞋。

“山上走个三四公里,相当于在平地上走一二十公里。巡山时尽可能少歇脚,或者歇脚的时间短一些,不是不累,而是歇了就想再歇,这样时间不好把握。”

很多时候,山里除了植物与鸟群,只他一人,刘宗森就直接裸了上身,沐浴天光,任八面来风在脊背上雕刻着波纹——他甚至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植物,根系箍紧暗黑的泥土,叶子飘扬在明亮里。他这一棵植物还要与所有的植物兄弟达成契约,以无限的方式亲吻群山。

鸟走了,便是冬日。只有桃枝是红色的,柿子树、核桃树、山枣树、栗子树都在向着色彩的深处沉入,显露岁月的冷峻和铁青。最好来一场大雪,神降下旨意,山林用骨骼承接。

几乎每个春天都干旱少雨,刘宗森感动于叶芽的拼命——拼命地吸取空气中的水分,须臾海雾也被当成了另一场雨。如此这般,到了夏季,山体必是肥美而拥挤的,长大后的叶芽纷纷进入了节庆的狂欢,只要有风,就在风中歌唱。浅处低吟,高处和声,都是它们。正是因为这样的天籁,让刘宗森在巡山最苦的夏季暂时忘记了炎热,毒蜂和蛇虫的出没也似乎不再那么让人紧张。

刘宗森快60岁了,看上去顶多50出头。巡山12年,他的肤色沉淀了富足的阳光,说起话来声音硬朗。每天早晨6点多进山,午饭的时候下山;午饭后,再次进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巡山、治理病虫害、防火监测、灭火救灾……

俗话说,三分栽树七分管。植树不易,护林更难。山上的小路,有的是多年前伐木时开出来的,有的就是像刘宗森这样的巡山人踩出来的。走着走着,发现树枝藤蔓堵路了,就要及时砍掉,否则很容易把路遮蔽堵死。

“每年的森林防火工作都是从十月份到第二年的六月份,封山期限内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擅自进入封山范围,禁止任何火种进入山林。西九水有五六十个进山口,每一处都要仔细巡查。我们的工作就是翻越一个个山头。”

封山以后,除了正常巡查山林以外,刘宗森还要负责割草、清理坟头杂草以及修理灭火器。每逢农历的十月初一、寒食和春节这种重要的祭祀节日,巡山人也愈加紧张。“人们上山祭祀的时间不固定,为了杜绝烧纸现象,我们就直接住在山上的护林房中,24小时背着30多斤重的灭火器在山中不间断巡查,以防遇到突发火情。”

大前年崂山的那场大火,他和同事们看火场,三天三夜没下山。眼见那么多的树焚身火海,真是心疼。“毕竟都是自己当年一棵棵树苗背上山,从半米多高养大的,就像亲生孩子似的。”

巡山是个良心活。正是几代巡山人的坚守,才让这片曾经光秃秃的石头山变得植被丰饶。从小生长在西九水,刘宗森说,这山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一片都是樱桃树,每年五月初就能吃了,甜着呢。这一棵树是被雷劈倒的,你看,周围四五棵树都被波及了。这几棵泡桐是被大风吹断的……”

有人觉得巡山的工作太枯燥乏味,他不这样看——他对这山这林有感情了,几乎亲手摸过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藤,离不开了。“守护着一草一木,好好的,让人心安。”

山,用最静的时间延递着,就像一切都不曾改变。山,一直就在那里,山体明亮,时光移动,在山中,刘宗森望到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山影,树影,光,远山,蓝天。还有站在其中的他,一起被塑造着,又一起成为塑造者。他似乎比别人更能感受到灵魂的存在,感受到丰富和完整。

丁酉年除夕,刘宗森在山里走了一天,和另一位护林员清除防火隔离带上的杂草。傍晚,山脚下的爆竹声密集起来,呼啸的北风从山谷里升起,天黑之前,他们被寒冷裹挟着,朝着温暖和团聚回归。

发呆,或是最好的状态

“一碗面”的简单朴实恰如他当下的生活态度。

大熊开一辆曾在深夜抛锚的杂牌大吉普,十三年的老伙计了,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难堪,反之,还有点骄傲:“它至今身体很好。”

大熊是我见过的青岛本土身躯最庞大的观念摄影家。身高一米九几,一旦背上专业的摄影器材,就能形象地演示《布雷斯塔警长》中的“熊的力量”。

惊讶远未停止。他的内在驱动力似乎更大,包括熟知青岛民俗,热爱四处行走,尊重生命自然,崇尚真实本源,关注发生在身边的历史变迁,关心发生在天边的生命之重……

几年前,大熊在老城里寻找民国老房子,最后租下了某个一楼的南间连同它的违章搭建。干什么用?做非商业意义的工作室。说白了,就是花钱找个地方发呆。老房子有着极好的挑高,一半被用来做了摄影棚,另一半用于追忆逝去的优雅生活。

没有柴米油盐和五斗橱、电视柜,也不用担心不换拖鞋会弄脏地毯。这是大熊向往已久的空间。墙上是大大小小的照片,或黑白硬冷,或明艳暖人。他喜欢的音乐铺陈开来,Jazz,蔡琴,马友友,想听多久就听多久——包括呛人的烟味,也是想多大就有多大。管他呢。

抽完了烟,就在那张搬都搬不动的老木桌子前喝茶。茶的香味儿与沉郁的木头味儿混杂在一起,深情一嗅,脊背上就好似被温情的手捋了一遍。顺着美好的幻觉,陷进旧木椅子里,就此跌进了温醇深渊,恐怕再难出来。

反正已经不赶时间了。他完全厌倦并抛弃了高密度的工作节奏——这和他的价值观改变有很大关系。“想解决理想与物质之间的矛盾,唯一途径就是降低欲望,降低对物质的渴求。”大熊说起来现时的方法论,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