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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侯人(1)(3 / 3)

花钱的地方少了,也就不想把人生都用来赚钱了。每天在租来的老房子里待上数个小时,就像圣徒做弥撒,道士做道场,大熊做的是心灵修炼——哼唱或嗟叹,沉沦与升腾。他说,老房子里有一种气,平静淡定的气,人在里面会不由自主地静下来。这种气场新房子给不了。

他以不完全商业化的工作量支持着自己与工作室之间的契约关系,有选择地接受商业拍摄,大部分时间,他读书、看电影、喝茶、会友、发呆。他甚至觉得在工作室里看一看尘埃的逆光飞行,也比讨价还价谈一场完全商业的摄影活计要值当。他管前者叫做“倾听时间”,而后者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为了能常常倾听时间,他必须降低生活成本。比如午餐仅仅是一碗素面。大熊说也可以用“一碗面”的简单朴实来比喻自己当下的生活态度。剥离层层的浮华,他轻松了许多,浑身清气回荡,何乐而不为?在韩国首尔参加国际摄影展时,他看到一个韩国同行的T恤上印有“物欲退散”四个字,顿时觉得自己也正在经历这样的过程。

这个非商业意义的工作室,比真正的家更能让大熊遇见真实的自己。如果说家用来安放责任,那么工作室则用来安放灵魂。甚至多年以来养猫的梦想也实现了。大熊会满眼溺爱一脸慈祥地和一只寻常狸猫说话。养猫,听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事,却可以被用来界定自由度。儿时父母不赞同,婚后妻子不接受,这一次大熊终于在自己的据点里实现了完全主导。

既然工作室较少地用来产生物质意义,那么精神作用就被无限放大了。常有朋友登门一起发呆,读书的、悟茶的、搞音乐的、玩摄影的、研究历史的……年纪从“40后”到“90后”不等。来的时候,阳光正满,走的时候,夜色深黑。

这些与大熊一起消磨时间的人,也常常是大熊的拍摄对象。只拍熟人,是大熊进行人像摄影创作的前提条件,须了解人性,才能按下快门。且以黑白为多,也许是因为黑白去伪存真,最接近人性本身吧。

“我偏好黑白成像,是一种对影像所表达的内容的苛求,抛开艳丽夺目的色彩,让视觉关注回归内容的本身。人的精神内核才是肖像摄影的本真。”看来,在噱头繁多的当代艺术观念中,大熊同样找到了“一碗面”的同工之妙,删繁就简,并不离初心。

“无相”就是这样来的。在这个当代意味浓稠的作品展上,人们看到大熊用介于抽象与写实之间的独特摄影语言,把树、建筑、街道,甚至垃圾、死去的动物都赋予了哲学姿态。

他不是去拍回来一个个风景的片段,他是做了一个用眼睛思考的行者,一个用相机修行的智者。不提要求,就地取材,捕捉生活流露的一瞬,找到内在隐情,才是他想要的。

我甚至觉得他是一个有着巨大精神情感库存的演员,随时等待与之匹敌的瞬间将其引爆。他的秘诀似乎是舍己——把自我交付出去,角色内涵越复杂,心理越矛盾,他的发挥越不可预知。

私聊

阿占:听说你有一个“逆水而上”的计划。

大熊:嗯,“逆水而上”的说法很有意思。大约两年前有个想法,就是沿着长江沿岸走一遍,线路是从最下游的长江入海口开始,到最上游,逆流而上。沿路采用各种交通工具,诸如:货船、驳船、通勤车、货车、徒步等等。不计较时间,计较感受。目的是切身感受一下一个北方人眼中陌生的长江流域文化与生活。沿途会拍摄一些有感觉的影像,没有具体的主题指向性,随风随雨随心情。目前做的准备是健身徒步,提高承受能力。

阿占:你所制造的那些意境背后,是否藏着一个自己?

大熊:每一幅摄影作品的背后,都是自己情绪感情的外延。所谓有感而发,忧伤、快乐、戏谑、调侃、寂寥、羞愧、愤怒、平静、哀伤等大众情绪弥漫其中,完全是主观意识与客观世界的一次次交融,表达的准确与否倒不是特别重要,体现内心与世间的微妙契合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住当下,时时正好

她不知道想要什么,但知道不想要什么。

我也值得写吗?如此平淡,从来都是顺从命运的安排,不抗争。

黄妍所说的“不抗争”,在我看来恰恰是一种顺势而为的智慧。她这一湾清秀,虽无琉璃千顷,却有烟水悠悠,从新疆到北京再到青岛,她遵循水到渠成的原则,潺潺然,涓涓兮,流入了不惑之年。

新疆克拉玛依油田位于准噶尔盆地西北缘,黄妍在此出生。一直到上大学之前,她都是听着钻井声、讲着普通话的油田子弟。油田有自己的厂区、学校、医院,还有电影院、运动场和公园,生活设施比内陆城市还要人性化,父母的工资也足以让她丰衣足食。她按照乖乖女套路长大,偶尔的小骄傲小叛逆不过都是些小插曲,不打扰生活的温和与平静。

只是,凶险说来就来了。1994年是个特殊的年份,对于黄妍来说,凶险发生在夏天;对于克拉玛依来说,凶险定格在1994年12月8日。后来黄妍将那场“大火”写成了《1994年,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整个夏天都在坠落。没有考取本科,专科又不屑于去读,好姑娘的挫败感,父母亲的叹息声,让黄妍沉沦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再踏出家门,阳光如高音阶般刺目,一切恍然而不真实。复读的第一学期,她没有丝毫起色,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却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因为这场火灾,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命运无常,当然还感受到自己其实是多么得幸运和幸福,于是,我和父母握手言和,和命运握手言和,不再较劲的我,放下一切负担,反而考进了一所重点大学。”

1995年初秋。黄妍带着去北京上大学的喜悦第一次坐上了夜行火车,当月过中天,戈壁上空的星星向着地平线坠落,似碎钻倾倒,大自然的奢华照亮了半边天。另一半却是黑色的天鹅绒。天幕覆于戈壁,苍茫无边,黄妍第一次意识到,星星和太阳有着相同的东升西落。过了这个黑夜,下一个黑夜就是别处的星空了,它的名字再也无关故乡。忽然,黄妍连日的喜悦里升起了忧伤——就这样离开家了吗?心底忽然响起了忧伤的声音。

多年以后,黄妍才知道这个声音竟是与故乡永别的伏笔。

大学四年乏善可陈,不出意料的一场恋爱和失恋,不出意料的几次奖学金,不出意料的异乡寂寥,以及,不出意料的毕业招聘会说来就来了。黄妍一心想回克拉玛依,父母却希望她留在内地,“既然考上了大学,就应该留在内地,再回新疆,四年书岂不白读了,也让人家笑话。”

这种句式在留与回的电话中出现了几次之后,黄妍便不再坚持了。尽管她始终喜欢往西再往西的那个小城,喜欢那里清澈的空气和广袤的星空。她想告诉父母,北京太热闹了,有时候热闹得让她害怕。终究没有开口。

她带了四份简历与好友结伴参加招聘会,投了三份,欲待转身离开的时候,好友提醒她何必再拿一份简历回去?随便找个单位放上吧。她于是回过头,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单位,交上了自己的简历。

结果,黄妍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个单位。开始的一段时间她最怕别人问她为什么来青岛,因为不知如何作答。按照她的价值评判那是一次不够正式的行为——可是,命运,往往就是一转身罢了。

黄妍从此成了地理意义上的青岛人,有了青岛的身份证和户口。克拉玛依在探家的路途上成了一个遥远的地名,竟是回去一次疏离一次,她越来越无法接受那些客气的微笑,不喜欢从前的同学好奇地打听“你们青岛怎么样”。街道也变了,它们只属于父母——而父母,仍旧刻板,不擅表达情感。后来的探家中,她甚至有两次走错了家门!找不到来时的路,忘记了回家的门,这是怎样的痛苦和失落。

在梦中,她有着西北偏西的经纬,而在现实中,她一再地提醒自己如何尽快地在北方的滨海名城里和上潮汐的节拍。不如早点结婚吧。25岁那年,某次相亲前夜,她梦见了一路桃花繁盛,果然,第二天晚上,她与后来的丈夫在肯德基一见钟情了。

正当芳华,身姿窈窕,皮肤白皙,性情温婉,名校出身,又有一颗随遇而安的心,自然是不难找到好人家的。婚后生下儿子,深得婆家喜欢,这是黄妍在青岛的基本生活线。工作线则是结婚前后换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媒体记者,一份是保险系统培训,前者干了一年,后者干了十三年,完成了专业跨界。

“从中文转金融,还是下了一番工夫,好在结果理想,对得起自己当时的选择。保险公司,包括银行,都是以行动为导向,以结果为目标,一切可以量化。”

黄妍说她不喜欢看《杜拉拉升职记》《甄嬛传》之类的东西,太小儿科,女主的人设在真实的职场中活不过三集。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残酷,好在黄妍如水的性格得了不少人缘,节点处总有贵人相助,没有跑偏。其中的有惊无险,都是事后别人提起,她才猛然意识到的——黄妍将自己的这种生存智慧揶揄为后知后觉,慢半拍。

“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但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的,渐渐地,去伪存真,真相浮出。”黄妍就是这样一个阶段一个阶段、有计划地舍弃不想要的东西,慢慢活成了想要的自己。

一年前,她与人合开了素食馆,既是慈悲,也是享受,直观的餐桌画面沁人心脾,正、清、和、美都有了。我想,这是黄妍在不惑之年再一次舍弃了不想要的东西的结果。

所谓王者无形,灵变顺通。水,因势而变,不拘束、不偏执;又因器而变,圆则圆,方则方。明流暗潜,黄妍始终能保持一种平常心态,这番守静和达观,怕是多数人难以企及的。

私聊

阿占:名牌大学中文系出身,又做过记者,不写作可惜了。

黄妍:当我离开银行时,有人说我可惜了;我离开保险行业时,也有人说我可惜。其实,走过的岁月,都在我的生命里,抹不去。不做保险、不写文章,从表象上看似乎很可惜,但过往中的每一件事,每一步带给我的收获,都在我这里,不曾离开,并且对我未来的生活加以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过去的一切我并没有放弃,不会可惜。

阿占:血脉是永远的情感坐标。

1

母亲去世后刚满三个月父亲就再婚了,我得到消息的时刻,就是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时刻。好在现在一切都顺畅了。虽然想起这件事我还是会有情绪,不过我不打算勉强自己对抗这种情绪,我接受它,感受它的来和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不着急。所有的人和事都不是我的,我投入地体验,但也知道终有一天都会离开。

阿占:在青岛是否还有异乡人的感觉?

黄妍:母亲去世前,一直有异乡人的感觉,觉得新疆才是故乡,但回到故乡,又变成外人,非常痛苦纠结。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婚,就没有家了,反而断了对故乡的念想。好像贾宝玉听到林黛玉的死讯,一恸而绝,反而没了念想。异乡和故乡是相对概念,故乡没有了,异乡也不会存在,但不是空荡荡,而是踏实了。人在旅途,都是他乡,现在不论克拉玛依、青岛还是其他城市,感觉都一样,认真生活,不留念,不纠结。

守塔人

他与孤独拉锯,日日,夜夜,月月,年年。

孤独的灯塔,孑立的守塔人。

守灯塔,是个古老的职业,也是一个与孤独拉锯的职业。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面对大海,为来往船只指引方向,劳作单调重复,守候清苦乏味——更何况,这朝连岛是孤岛,孤独的意味又加深了几层。

朝连岛距离青岛航标处所在的6号码头大约33海里。岛上有座建于1899年的老灯塔,是目前青岛最纯正的德国灯塔,也是殖民时期德国海军在青岛海域建造的规模最大的灯塔。它位于胶州湾外,俯瞰着烟波浩渺的太平洋。青岛往来上海、日本方向的船舶都依靠它助航定位。那每十秒钟闪烁一次的白色光束,射程达24海里,照亮了未知的航道。

八角形石砌的塔身高为12.8米,灯高80米,通体像个武士。灯塔前有这样一副对联,“沐风栉雨聆听碧波万顷声声入耳,倚塔望海释放金光千丈缕缕暖心”,横批为“守望幸福”。

守塔的人,通常以三个为工作常态。即将退休的张战吉是负责人,老家莒南,1982年从部队转业到团岛灯塔做航标工,后来去了千里岩岛,1986年上了朝连岛。另外两位,钟明时21岁登塔值守,陈希进是22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为保证这个“武士”万无一失,守塔人须每天擦拭灯笼的玻璃、太阳能硅片上的灰尘和雾水,清洗电池头、测量电池电压以及检查维护柴油发电机等等。骄阳似火的八月,由于透镜聚光作用,灯罩内气温高达50℃,让保养工作非常辛苦。即使在冬季,灯笼也有30℃的高温,把守塔人蒸得汗流满面。

晚上,守塔人依旧忙碌。他们要用望远镜查看海面的浮标会不会漂走,或者损坏、熄灭。晚上七点半、十点和凌晨四点都要起床看看浮标、塔灯是否正常运行。自从上了岛,守塔人从来没有一觉睡到天亮过,不用定闹钟就会在凌晨三点自觉起床。

守塔人每两个月回陆地一次。再返岛的时候,要一次性带足两个月的食品和衣物。淡水补给靠轮船输送。船靠岸边,水泵抽水,岛上有一个蓄水池,但要省着用,一盆洗脸水往往要重复使用很多次。

张战吉、钟明时和陈希进,三个人除了休假,从没有离开过灯塔。过年因为排班或者风大回不了家也是常有的事情。

“刚来的时候,岛上全是岩石,地势陡峭。”

“以前也没有太阳能,都是用柴油发电。”

“轮船把柴油送到岸边,我们把一个个大油桶背上灯塔,一趟就是四五百个台阶。”

“没有电视的时候就听收音机,主要是听天气预报,后来有了电视,也只能收到四个台,信号常常不稳定。”

驻岛,守塔,仿佛与世隔绝,很多人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放弃了这份工作。从2006年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后这一问题更加明显。长的六七年,短的两个月就辞职了。岛上的日子实在太淡了。每次回陆地,他们都笑个不停——看见树笑,看见人笑,见谁都想拥抱和握手,那个亲啊。

前几年,50岁的李吉先通过社会招聘上了岛。孩子大了,妻子和孩子一起住,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他说自己“能待得住”。

守塔人在海边开了一块菜地,种了白菜、茄子、豆角。种菜也许只是为了给单调的生活带来一点变化。守塔人与原住岛民已经很熟悉了,经常让他们帮忙捎点东西上岛。守塔人最怕休渔期,岛民全都到陆上打短工挣钱去了,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岛上潮湿。四、五、六三个月,雾气愈加深重。守塔人的关节都不太好。可再不好,也要守住灯塔,且不能有半点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