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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侯人(3)(1 / 3)

《动物世界》reference_book_ids":[725745540421963269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逆光处,见故乡

他常常被一缕光线叫停。

“找到太阳光线的方向,然后背对它,好让它照亮你的灵感。”

刘文中几乎只拍逆光——而且只拍身边的逆光。开着车,突然停下来,那是他被一缕光线叫停了,或者说,一缕光线之美足以改变他的原计划。

每次按下快门,都意味着对于真善美的景仰。刘文中的“黄金一小时”特指日出前的半小时和日落后的半小时。日出前的沉静,日落后的醇厚,最适合在逆光里去寻找。“逆光能赋予图像戏剧效果,能提炼被拍摄对象隐藏的纹理,也能突出其轮廓和形状……我喜欢在逆光里捕捉真实的情绪。”

这是在哪里拍的?九寨沟?武当山?泸沽湖?——看刘文中的摄影作品,人们通常会发出这样的惊叹,并极力搜索着所能想到的著名美景。没想到刘文中的答案竟是:“大珠山,小珠山,铁镢山……都在西海岸,我们的身边。”

他很少去外地采风,他是个能把故土山水拍出辽远、博大、绝妙,也拍出故事,拍出灵魂与哲学的人。

20世纪80年代,刘文中从《大众摄影》杂志里知道了法国摄影家马克·吕布,颇为震撼。是时的他正在胶南一中读书,那里学霸云集。别人一门心思地备考,他却在黑白光影之间浪费起了时间,还把饭钱偷偷省下来订阅《大众摄影》。原本就偏科严重的他,在一年后的高考中失利。

1982年,已经通过考干进入财政系统工作的刘文中,央求南方亲戚为自己捎回了一架卡尼卡傻瓜相机。当他把黑白胶卷装进去,听到自动上卷的咬合声时,他知道,属于他的人生正式开始了。

一个乐凯135黑白胶卷,36张,简装的八块钱,刘文中的月工资顶多买五个,他不舍得按下快门,总是斟酌再三,就此养成了用心揣摩每张照片的用光和角度的习惯。

一开始,拍摄题材大多受风光明信片和挂历的影响,他跑遍了青岛的所有景点。冲洗则是在医院放射科完成的,朋友值夜班,他去“蹭”冲洗。在等待显影液发生化学作用的过程中,他像个等待瓷器出窑的匠人一样,兴奋、紧张。“胶片时代,黑白摄影之后要冲洗胶片,冲洗胶片之后还要放大,程序比较复杂,技术要求也高。很多东西不可预知。”

参加了胶南文化馆的摄影展览后,热心人点步,他就给《青岛日报》投了第一幅作品,六寸黑白的,没想到,很快在报纸头版得以发表。“在老胶南的人民路上碰到当时的边防大队长当街拦惊马,我抓拍了一张。”

这是一幅开启好运气的处女作,之后他的作品开始在《大众日报》和《山东青年报》上频繁露脸。1987年斩获全国摄影大奖之后,刘文中买了第一架单反相机。1700元,父亲资助了1000元。这在当时是个大数目。

随着获奖和发表的次数越来越多,刘文中在摄影圈里红了,好几家外地媒体向他发出了邀请,为了家庭他只能放弃。最终从财政系统调入胶南文化局做了专职的摄影干部。

“技术没有问题了,艺术观念却进入了瓶颈。有些时候,摄影很容易陷入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人一懒,照片就平了。”

进入20世纪90年代,刘文中的艺术触觉有了惰性,他开始麻木。按下快门的冲动越来越少。怎么办?他决定一个人骑摩托车去沂蒙山区走一遭。“当时,李百军和李兆军拍摄的沂蒙题材已经在全国引起了轰动。我被他们拍摄的大画幅沂蒙风物所震撼,也想用思想带着自己的身体,把那些山水走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沂蒙山里藏着众多孤芳自赏的古村落,不愧是南北风光的集大成者。刘文中怀揣着地图,在路上骑行,山风席卷了他,如同洗礼。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忽然就没有路了,一条涧水横在眼前,他只好挽起裤腿趟过去。十月底的山水已经凉意深重,他却很兴奋,因为灵感被打醒了。

“最糟糕的是爆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只能推着摩托车步行上几公里。运气好的时候,会碰到经过的手扶拖拉机,他们一定会拉上我。”有一次摩托车侧翻在沙土路上,他的整个右手臂都被砂砾擦伤,现在还有伤痕。

半个月,刘文中行遍了沂水县、沂南县、平邑县、蒙阴县、费县、郯城县、苍山县、莒南县、临沭县……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他的心境和思想发生了变化。创作是多种因素在思维里的激活,从而自然流露出创作自身的文化理念、价值取向,精神资源、审美心理意识及创造能力。他决定抛却技巧,把工夫花在摄影以外。加强音乐、美术、雕塑、戏曲等美学修炼,揣摩马格南等大师作品,放大人性和主体意识。“真正的创作是带着苦涩与无限的孤独感,在不断泛起的记忆与自我显现中,逐渐找回故乡的失落,去抗衡人最大的宿敌——寂寞和慵懒。”

从少年狂放到中年敦厚,凭借摄影这个载体,刘文中完成了一种生命的代入,也完成了价值体系的建设。他将相机当做探寻自然工具、深入秘境的同行者。

私聊

阿占:你似乎从不跟风去别人认为“能出好片子”的地方拍摄。

刘文中:拍到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就跟中了彩票一样,有的瞬间不是那么容易捕捉到,我常常为了一张照片在同一地点同一角度同一时间拍摄很多次。外地的著名风景,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摄影专业人士都在不断地拍摄,去一趟,待几天,拍一堆,出来的作品很难超越别人。在我的身边,虽然都是熟悉的景物,但每天都在变化,能把身边风物拍下来,是很好的一件事情。西海岸的摄影爱好者应该多拍摄身边故事,多记录一下西海岸的瞬息万变,也是对这片热土的宣传尽一份力量。

阿占:某种意义上,你的启蒙老师是马克·吕布。

刘文中:哈哈,这属于我的一厢情愿。马克·吕布是新中国成立后首位获准进入中国拍摄的西方摄影师,1957年起多次访问中国,留下了无数经典照片,也记录了中国的成长历程。他的镜头往往会对准日常生活的脚步,展现世界的各个层面。

阿占:你认为最好的创作状态应该是什么样子?

刘文中:应该是处于感官收放自如的冥想状态,无须特定形式,创作就是人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契合点。

菜农的五言七律

在摘掉黄叶这件事情上,他绝不手软。

每个人都有创造的潜能,再小的手艺也可以构成美。比如,李延崔卖菜呈现的就是一个美学的标准流程。

在青岛延吉路农贸市场,六十岁的菜农李延崔像一个淹没在人潮里的黑点。他从不开口叫卖,站在菜摊后面,甚至还有点儿腼腆。

菜摊却是一派葱翠鲜活。十几个尺寸相同的铁盆里,摆着码好的各种蔬菜,哪一盆卖空了,赶紧再一棵一棵地仔细码放上去。

在摘掉黄叶这件事情上,李延崔绝不手软。菜一定都是绿的;其次,菜一定要码好了再卖——每天早上五点出摊以后,他就开始不停地维护这两个标准。

油菜五棵成一排,一层层、整齐地码成一个小山堆。盖菜同样如此。苦瓜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底部多,越往上越少,呈金字塔造型。我甚至觉得李延崔码菜美如五言七律,讲究平仄,一韵到底。

而且,胡萝卜一定要带着绿莹莹的缨子,等买的人挑好了,上称前再砍掉。为什么不跟其他菜农一样事先把胡萝卜缨子砍掉?筐子里能多装一些,而且还能节省现场售卖时的麻烦。李延崔说,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带缨子拉过来能使胡萝卜的新鲜度更持久些。二来嘛,水灵灵的好看。

李延崔就是要卖好看的菜,据说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年轻的时候,跟着村里的老人出来卖菜。装筐之前,先用绳子把菜捆好,再一捆捆码放到竹筐里,把竹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再颠,菜也不乱。”

他说他看不得菜受搓揉。他还说那些年,青岛的齐东路、无棣二路、延吉路菜等大市场都跑遍了。

菜卖得久了,市场规律自然就掌握了。“现在的热销菜标准跟十年前完全两个样。以前,菜的个头越大价格越高,现在反倒是菜心价格高,大的卖不上好价钱。”

李延崔的菜,均价比其他菜摊略高,但不愁卖,因为老顾客都知道,他的菜全部产自城阳夏庄西宅子头,都是他和邻居亲自种的,吃不了才拿出来卖。由于菜品新鲜、农药少,李延崔几乎每天都能卖光300斤菜。晚上收摊回家,邻居们已经把第二天要卖的菜整理好了,20年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邻居做了他的供应商。

油菜是李延崔的四季主打菜,他家有三分地种油菜。“油菜忙活人,一个半月长成后,割完一茬就得赶紧撒种,一年四季都闲不着。”

一到秋天,南方油菜大量上市,青岛本地油菜因为高价不占优势,这个时候,李延崔码菜的好习惯派上了大用场。“现在的人讲究,多花几块钱,也要买个养眼。”

在他的生意经里,凡是摊位打理上花了心思,顾客在菜市场转一圈就能立刻做出比较和判断。另外,他不像有的菜农,坚决不吃自己卖的菜,而自己吃的菜又绝不会拿出来卖——他是也种也吃也卖。一方土地里长出来的,一种汗水浇灌大的,哪有里外?

为了迎合顾客的求新心理,李延崔的菜摊上也有秋葵的影子。当有人问及秋葵如何食用时,李延崔竟然会说出“上网搜一下就知道了”的时髦话。原来,文化程度不高的李延崔背后有个“枪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会在网上查询有啥稀罕菜,然后买来种子进行种植。他跟我种地不同,好像非要种出个花花样来才高兴。”

至于怎么个“花花样”,李延崔也说不明白。他只听说儿子要开网店卖蔬菜,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清新一族,菜农特供”。

李延崔说,儿子的梦想是在市区开个线下体验店,他的梦想就是种好家里的三分地。关于“线下体验店”这个术语,他是支支吾吾了好久,才说明白的。

没有肴,只卖酒

他是个讲究人,不侍候酒彪子。

CNN记者弗朗西斯·麦卡勒斯,在参加过某一年的青岛国际啤酒节之后写了篇报道,名字叫做《像青岛人一样喝啤酒》。“在青岛,玻璃杯一旦举起来就必须要干掉”,她这样写。

青岛人到底怎么喝啤酒?用玻璃罐头瓶喝,用粗瓷大碗喝,用塑料袋插吸管喝……青岛人还真是把啤酒喝出了花,喝出了原创。这其中,啤酒馆老板功不可没,是他们提供了或摇滚或民谣或说唱式的啤酒现场。在那里,酒客们每天交出喉咙和腹腔,也交出心智和神魂——微醺,喝高了,独自沉默,打太极拳,吹破天,扭秧歌,起了争执……那些认真的眼神,那些夸张的手势,那些摇晃的身影,酒客们显然把小酒馆当成“教堂”了,正祷告酒神的庇护。

五哥是众多神级啤酒馆老板里很有代表性的一位。在市北区嫩江路与丹东路交界处,他开了22年的小酒馆,至今门庭若市。五哥颜建国,家中排行老五,今年64岁,酒客无论老幼都喊他“五哥”,就这么叫开了,一起被叫开的还有酒客们热爱的“五哥大酒店”。

没有肴,只卖酒,确切地说只卖桶装散啤。门前半米宽,却城墙般堆积着啤酒桶。任何幌子都显多余——“五哥大酒店”早已完成了从口碑到标识的完美进阶。店内五六张桌子,十几个圆凳,沿墙可见一升的标准扎啤杯倒扣着码放在特制的玻璃柜里,一个挨一个,摆满三层。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老照片,照片里,年轻的五哥身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笑着招呼着六七位坐在马扎上喝啤酒的老外……

空间越是狭促逼仄,酒客们越是浸泡其中难以自拔。还有开大奔闻名而来的,他们被传说中的啤酒盛宴所吸引。“五哥大酒店”似乎有着海纳天下的霸气,五哥其人呢?一脸和善,满心开怀,腆着啤酒肚,从早张罗到晚,论起啤酒情结,能讲上三天三夜。

“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个月工资26块钱,当时一瓶青岛啤酒卖六毛五,喝完的空瓶子值一毛五。你想想猪头肉才卖四毛多,所以啤酒根本喝不起。那时候的小青年都喝四毛四一斤的散装葡萄酒。”

1995年,42岁的五哥请辞物资局下属的建材公司,摸着潮水赶着时髦下海当起小老板。酒品即人品。许多年来,五哥从不卖隔夜酒,如果每天歇业前确实还剩下了一点酒,他会赠送给附近看车守夜或者拾荒的老人。

“五分钟和两个小时卖掉一桶酒,口感差得很大,必须尽快周转。”五哥说。

酒一到,老街坊就排起了长队,四斤以上酒用大号袋,六块至十块的用中号袋,五块以下的用小袋盛。尤其在黄昏,人们使用最闲散的步态,走在回家的斜坡上,行于锐角的伏笔里,又不约而同地在“五哥大酒店”门前停下,必会遇上翻版的自己——楼上老王、前楼大张、老婆跳广场舞的闺密的老公,这个时候,他们与他们,会像对暗号那样,抛出万变不离其宗的一问一答,“哈杯?”“哈杯。”

40斤装的啤酒桶,夏天一天能卖二三十个,就算冬天每天卖五六个也不成问题。一年365天,除了春节放假三天,五哥从不歇业。常驻的老酒客风雨无阻。他们开门就来,直到关门还不舍离去。我问其中的一位,为何天天泡在这里?老酒客一脸傲慢地说:因为五哥在啊。

“早晨四五点钟,就有来喝酒的了,主要是附近市场上的菜贩子,男人们两三点钟去批发菜,回来把菜交给老婆,然后顺手买两个馒头或包子,拎着就来我这里。喝完两三个晕晕乎乎的,正好回家睡觉。”

“有些民工、环卫工人来我这里,我称呼他们‘客工’,客人的客。他们来了就给他们多打点儿,一杯酒两块五,正常情况我赚七毛五,赚他们五毛就够了。”

五哥说,“个”是青岛人点酒时最常用的计量单位。“五哥,来两个酒!”这么说的才是青岛土著。通常是这样,土著酒客们说着海蛎子味的小段子,笑出泪来,沿着嬉笑怒骂,隔空又抛出了一句“五哥,来两个酒!”

那一刻,这天下,似乎只有空气中熟悉的啤酒花气味让他们安心。他们卸下盔甲,以最自若的神情,巡视着意识流里的疆土。

有一个自己的杯子,放在特制的玻璃柜里,似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那一个个做了记号的菠萝杯,在时间里静静地重申着主人的专属地位。每一个菠萝杯的把手上都系着一件小玩意儿,一段红绳、一截钢丝或者一根橡皮圈;最夸张的一个,竟然锁着一副玩具手铐。

“谁来了,哈恣了,想要有一个自己专用的杯子,就自己做个记号,用得最久的一只已经十八九年了。”

正说着,一个老酒客进来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清洗了一下,递给五哥。五哥把酒打上,他便喝将起来,别有气派。

五哥是个讲究人,不侍候酒彪子。青岛的大街小巷埋伏着数不清的啤酒馆,常常因为酒彪子吆五喝六闹哄哄的,还因为哈大了尿急放水而把周边搞得臭烘烘的,这些都会惹来邻里不满。“五哥大酒店”有一条22年不变的铁律——晚上八点必须打烊。酒友要是没“哈恣”,继续喝也没问题,但要关起门不再接新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