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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崔老道说书(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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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天津卫的大小书场子多到什么程度呢?仅在前文书提及的河东地道外一带,就不下三四十家。蔡记书场可称个中翘楚,是最早开业并且规模最大的一家,牌匾上的正经字号是“盛芳茶社”,以此为中心,前后左右陆陆续续开设了幸福茶社、卿和茶社、立通茶社、会友茶社、新芳茶社、顺新茶社、乐园茶社、双台茶社……这都是能坐一两百人甚至两三百人的大场子。容纳六七十人的小书场、野书棚也不在少数。站立在地道外十字街上,四下里一望,幌子、布招、水牌子星罗棋布,几乎将说书这个行当推至了空前繁荣的程度。有了财源地,短不了能耐人,随便在地道外溜达一趟,打头碰脸的准能遇见几个说书人。不止天津卫本地的先生,五湖四海的评书艺人也纷纷投奔至此,有能耐的借着这方宝地大红大紫、名满津门,也有没能耐的,要么改行转业另谋营生,要么被困于此潦倒落魄,要么抱着脑袋滚出天津卫。

说书的艺人们为了能够站稳脚跟,自然是各尽其能,施展出浑身解数:嘴皮子利索的擅使贯口,开脸儿、摆砌末、诗词赞赋,说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听书的字字入耳,直呼过瘾;身上练过的,刀枪架摆得漂亮,说到紧要之处,拉云手、扎马步、铁门槛、双飞燕,抬胳膊动腿,要哪儿有哪儿;还有嗓门儿亮堂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抄起来就能唱,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文起来婉转动听、韵味十足,武起来铿锵顿挫、气吞山河,一嗓子将整个书场子灌满了堂,听书的能不捧吗?也有人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占据一家野书棚子,一早买几张八卦报纸,从中挑一两段小道消息,提前看明白记住了,吃完晌午饭往小桌子后头一坐,手上的醒木一拍,掰开了揉碎了讲这件事,连批带讲再加上一通胡吹海侃,老百姓管这个叫“念报纸”,说得越玄乎,听的人越多,看似有凭有据,实则不靠谱!

传了多少辈子的长篇大书是不错,读报讲实事也能抓人,怎奈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的耳音越来越高,总恨不得听点出奇的玩意儿,尤其是发生在九河下梢的奇闻异事,编撰成评书故事,出在哪条街哪条胡同哪间屋子,哪条河道哪个码头哪处水洼,都有具体的方位,似听过似没听过,真假参半,有鼻子有眼儿的,那才能够叫座。只要听书的掏了钱,那就是衣食父母,人家爱听什么就得给人家说什么。艺人们为了多挣钱,全都卯足了劲,眼睛勤踅摸,耳朵多扫听,什么奸情人命、沉冤奇案、风土人情、奇谈怪论,一车不嫌多,一句不嫌少,甭管是头八百年,还是后五百载,能揉的就往一块儿揉,能凑的就往一堆儿凑,转着腰子剜着心眼儿推陈出新!

一个将军一道令,一个神仙一套法,单以这方面来说,当属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老道最为出类拔萃,他这个没门没户没正经学过的海青腿,凭着自己半生的离奇际遇、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外加胆大包天,别人不敢想的他敢想,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穿针引线、抽撤连环,愣是前赶后凑胡编乱造出了一部皮子厚、瓤子杂的《四神斗三妖》,前后勾搭得不说滴水不漏,却也有头有尾足够严实,还有不少外插花的“飞来笔”,篇幅顶得上好几套长篇大书,把一众听书的腮帮子勾得结结实实!

按说这可是祖师爷赏饭吃,如同当初的京剧名家“麒麟童”周信芳先生,十五岁倒仓哑了嗓子,于唱戏的而言,最要命的莫过于此,说不定这辈子干不了梨园行了,可人家周先生因势利导,重吐沙音、行腔苍婉,自创出苍劲浑厚的麒派唱腔,迷倒了多少听戏的?这不就是祖师爷恩赐的能耐吗?

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也是如此,随便拿给二一个门里出身的,凭着这一套书,可以足吃足喝混一辈子,甚至说上到北京城、下到济南府,走哪儿都有饭吃,不过崔老道是何许人也?九河下梢人称“殃神”,生下来左手写着“活该”,右手刻着“倒霉”,什么好事搁到他身上也成不了!

好比头些日子,崔老道应蔡九爷之邀,去蔡记书场说“灯晚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提前给定金,按场拿份子,这对一个杵在街边说野书的来讲,无异于祖坟上冒了九色烟,做梦都得乐醒了。眼下有了正经事由,您给人家好好说不就得了吗?不成!崔道爷毕竟在龙虎山五雷殿看过两行半天书,身为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能跟凡夫俗子一样吗?为了多混几天安稳饭,恨不得把一碗疙瘩汤改成两盆抻条面,门口水牌子上写的《窦占龙憋宝》,他非拿《岳飞传》对付书座儿。其实在正书前边说点别的,铺平了垫稳了再入正活,拿行话讲叫“铺纲”,本来也没什么,可自打祖师爷创下说书这个行当,就没见过敢拿整本书垫话的,况且“说岳”他也不好好说,胡编乱改掺汤兑水,要多稀溜有多稀溜,还越说越没人话,瞎诌白咧、满嘴胡吣,看见什么说什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存心故意地扯闲词儿。听书的忍无可忍揭竿而起,把个崔老道打得跟烂酸梨似的,抱着脑袋滚出了蔡记书场。

崔道爷的脸皮再厚,他也不能再去地道外蒙吃蒙喝了,无奈又拖着瘸腿,回到南门口算卦说书。其间听闻蔡记书场又来了一位先生,每天夜里开书,说的正是自己这段《窦占龙憋宝》。崔老道生气带窝火,觉得这是有人从自己嘴里抠饭吃,当即乔装改扮了一番,藏着损、憋着坏,意欲前去搅闹。哪知道头一天去就给听傻了,台上赤红脸的说书先生太厉害了,不知姓字名谁,也不知师从哪家,一张嘴是口若悬河、天衣无缝,连着说一个多时辰,连口水也没喝过,说的全是崔老道肚子里那本《窦占龙憋宝》,而且人家台风端正、神足字清,无论坐在书场子哪个角落,都让你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擅长运用人物赞、景物赞,赶板垛字、语调铿锵,说到书外书,也是剖情入理,精批细讲,换了崔老道登台,真不见得能比人家说得高明。崔道爷越听后背越凉:“如若是台上那个说书的赤红脸,自己编出一部《窦占龙憋宝》,那也不足为奇,怪就怪在他说的那部书,从头到尾全是我编的,我又没在外边说过,他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

有了勾魂摄魄的玩意儿,又不收进门钱,前来捧场的书虫子自然乌泱乌泱的。肉烂嘴不烂的崔道爷,从来是心胸狭窄、目中无人,居然也被那位的书扣子拴得死死的,白天他还得去南门口摆卦摊儿,挣下个仨瓜俩枣儿的就来听书,没挣到钱也觍着脸往里混,自己揣着空茶壶进来,专蹭别人的茶喝。虽然他没穿道袍,又拿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但是去的次数多了,难免露了行迹。在场的书座儿谁不认得他?免不了挖苦几句:“崔道爷,您偷艺来了?串同行的门可不规矩啊!”崔老道泰然自若:“那什么……台上是我徒弟,我给他把把场子、择择毛儿。”谁都知道他这是放屁拉抽屉——遮羞脸儿,大伙是奔着听书来的,也懒得跟他较真儿。

书场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生说的最末一场书,刨去茶水干货,挣的钱全归先生。一晃过了三个月,《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告一段落了,当天赤红脸先生说完了最后一场,又将下一本《九死十三灾》的内容交代了几句,相当于拴上一个大扣子,醒木往书案上一摔,台底下彩声如雷,经久不息。小伙计手捏笸箩,道着辛苦穿梭于人群之中打钱,有的书座儿为了捧先生,连明天早上的锅巴菜钱都掏出来了。经过崔老道面前的时候,不知这个向来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瓷仙鹤怎么想的,竟也从怀中摸出了几枚铜钱,撇舌咧嘴地往笸箩里一扔。当时乱乱哄哄的,给先生打钱的书座儿又多,谁也没注意崔老道扔的什么钱。

赤红脸说书先生在台上鞠躬道谢:“劳您诸位破费,学徒我经师不名、学艺不精,又是初来乍到,难得老少爷们儿这么捧,我给您行礼了!”说完抱拳拱手,一躬到地。此时小伙计刚好走过一圈,笸箩里的铜钱已经装满了,高高兴兴摆在了书案上。赤红脸先生往笸箩里瞥了一眼,却似受了多大的惊吓,如触蛇蝎一般,急忙往后躲闪,几乎是与此同时,书场子里卷起一阵黑风,灯盏骤灭,台上台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听书的人们立时炸开了锅,胆小的争着往门口跑,奈何台底下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根本跑不出去,这个踩了脚,那个扭了腰,喊的喊叫的叫,整个书场子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转瞬之间,悬在屋顶的电灯灭而复明,再往台上一瞅,说书先生却已踪迹全无,一笸箩铜钱仍摆在书案上,旁边的那盏铜灯也灭了。书座儿们一脸茫然,七嘴八舌地议论:“这是唱的哪一出?唱戏的戏台上有砌末机关,大活人变没了不出奇,书台上可没有,先生这是什么手段?怎么一眨眼人没了?说完书白饶一段变戏法?”鸡一嘴鸭一嘴正乱着,忽听台上有人高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众人定睛一看,登台的不是旁人,竟是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只不过今天没穿道袍,乍一看没认出来。

崔道爷那是久战街边儿的功底,云遮月的嗓子窜高打远,当时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痰嗽一声说道:“诸位,实不相瞒,说书的赤红脸乃是江湖同道,来咱天津卫闯码头,久闻我铁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的名号,下了车没找别人,先求到我这儿来了。虽说艺不可轻传,但是咱多仁厚啊,念在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饭,拜着同一位祖师爷,一笔写不出两个说书的,能看着他饿死吗?贫道便给他一番指点,传授了他一本《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然则《四神斗三妖》是贫道我的顶门杠子,不可能传给他一整套,够他说上三个月,赚够了吃喝路费也就差不多了。您看那位问了,《窦占龙憋宝》他也没说全,怎么突然跑了呢?不是还有一本《九死十三灾》吗?那不奇怪,再往下他不会说了,不跑还等着台底下往上扔茶壶吗?大伙没听过瘾不要紧,还想接着听后文书怎么办呢?您明天上南门口来,贫道我伺候各位这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说完兜着衣裳前襟,端过书案上的笸箩,哗啦一下把钱倒进去,真是不客气,一个大子儿也没剩。小伙计不干了,众目睽睽之下,这个牛鼻子老道竟敢抢钱?赶紧跑过来拦着:“哎哎哎……这是我们书场子的钱,你怎么明抢呢?”崔老道理直气壮:“休得胡言,谁不知道末场书的进项全归先生?他那点玩意儿都是我传授的,特意留下末场钱来孝敬我,与你们书场子何干?”小伙计急道:“你说是你传授的,何以为证?”崔老道伸手往外一指:“可着天津卫你扫听去,谁不知道《窦占龙憋宝》是我崔老道的书?我不教他,他能会吗?不信你把那个说书的赤红脸找回来,让他跟我当面锣对面鼓地掰扯掰扯,快去快去!”小伙计手勤嘴笨,如何说得过崔老道?只得看着他兜上钱,下了台扬长而去。

书中代言,崔老道说的是真话吗?那怎么可能呢,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何况他也不敢吐露实情,据他事后所言,头一天来听书的时候,心里边就纳着闷儿,自己在肚子里编纂的《窦占龙憋宝》,又没对别人说过,赤红脸怎么会说这部书呢?况且上坡下坎、明线暗线,连拴的扣子都差不多,只怕肚子里的蛔虫也没知道得这么细致。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开了道眼定睛观瞧,但见书案上的铜灯中显出一缕黑气,化作人形在台上说书!

蔡记书场桌案上的这盏灯,铜壳琉璃罩浑然一体,做工说不上有多精致,但也颇为古旧。有人说是蔡老板他爹从北京城琉璃厂买回来的,也有人说还要早,是蔡老板的爷爷从火神庙里拎回来的。其实都不对,老蔡家祖籍河南登封蔡家村,他们那个村子里,有一座古窑,烧出来的瓷器明如镜、声如磬。窑火千年不灭,谁家闹了不干净的东西,或有什么邪祟作怪,用油灯接一个火头,搁到屋里摆上几天,家宅即可安稳。后逢战乱,村民们被迫东投西奔,各寻活路。临走之时,挨家挨户从窑口接了一点灯头火。蔡老板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家的灯头火续在一盏铜灯里,不分昼夜,从没让它灭过。岁月更迭,一直传到蔡老板祖父手上,带着铜灯辗转来至天津卫,开了一家书场子。起初将铜灯摆在书案上,只是为了照亮,后来场子里拉上了电灯,铜灯却还天天点着,按时往里添油,久而久之成了蔡记书场的惯例。那一点长明不灭的灯头火,照着一位又一位的说书先生登台献艺,得了那些个说书人的精、气、神,年久而通灵。崔老道在蔡记书场一连说了两天书,他身上的能耐,也不免被灯头火收了去。书场子座位有限,赶上叫座儿的书目,很多人会提前包月,半道不说了,或是说不下去了,你得退一赔三。赔钱事小,砸了招牌事大,愁得蔡老板茶饭不思,整天摇头叹气。灯头火方才显化人形,变成一个赤红脸的说书先生,出来给蔡老板救场。

崔老道看破了灯头火在台上说书,心下愤恨不已:“我一个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龙虎山上看过两行半的天书,五行道法在身,移山填海不在话下,岂能让它抢了饭碗?”他之前没有轻举妄动,无非是怕遭报应,可眼瞅着再不出手,下一本书也得让人家说了!

虽不敢擅用术法,铁嘴霸王活子牙那一肚子坏水,也有的是损招。他家里存着九枚老钱,穷得腮帮子当肉吃也不敢拿出去花,因为那是给死人垫背的魇钱,想花也花不出去。此钱却有来历,还是当年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的孙小臭惹了官司,逃至山东地界,从棺材中盗出的九枚魇胜冥钱。魔古道混元老祖大闹三岔河口铜船会,火神庙警察所的飞毛腿刘横顺,凭着九枚冥钱,破了混元老祖的邪法。后来有打鱼的从河里捞出了冥钱,见之不祥,顺手扔在地上。别人见了躲着走,崔老道却不在意,他是批殃榜的火居道,捡回家去万一有用呢?话虽如此,这么多年全凭耍嘴皮子混饭吃,从来没使过,眼下刚好派上用场,趁末场书伙计打钱之时扔入笸箩。那九枚辖地的魇胜冥钱,可以凑成鬼头王的形势,千年老狐狸尚且避之不及,一个灯头火受得了吗?当场化成了一缕残烟,形神俱灭再也点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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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南门口热闹非凡,真有不少听书的一早过来等着,眼睁着赤红脸的说书先生走了,除了他崔老道,天津卫再没别人有这块活儿了,听书看戏最怕看了开头,没看着结尾,大伙被《窦占龙憋宝》勾得百爪挠心,没着没落的,吃不上灵芝草,只得找狗尿苔,如若他还是拿《岳飞传》糊弄人,大不了再揍他一顿,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听崔老道开了书说什么。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再不说点儿正格的,今天准得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头天晚上捣鼓了半宿的活儿,一早起来洗漱已毕,他忙着准备说书,有了钱也顾不上吃点儿顺口的,凉饽饽就着热茶,啃了半块咸菜疙瘩,对付着吃罢了早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最干净的道袍换上,戴好九梁冠,蹬上如意履,将拂尘的马尾巴毛一根一根捋顺了背于身后,找了张白纸,研了块碎墨,舔好了笔,刷刷点点,龙飞凤舞,右边写一行小字“长篇大书——《四神斗三妖》”,左边是一行大字“《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又在面缸里刮了老半天,弄出些白面渣子打成糨糊,把字纸贴在卦车上,权当水牌子。崔老道说书可是真不易,里外里就他一个人,老板、伙计、说书的活儿全得自己来。推着小车吱吱扭扭地出了家门,一步三晃来到南门口。刚站住脚步,卦车还没停稳当呢,就凑上来一两百人。崔老道瞧见来了那么多听书的,得意之余心中暗骂:“姓蔡的你个老小子不厚道,当初人家追着打我的时候,你在后台看了半天才出来,还他妈以为我不知道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给多少钱我也不去你的场子说了,还得把书座儿都抢过来,否则你也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实际上根本不必呛行市,自打他灭了铜灯,蔡记书场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别的书场子人满为患,他家则是门可罗雀,无论邀请哪路的说书先生,始终叫不来座儿。到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蔡老板穷困潦倒,迫于无奈自己下海说书,最拿手的书目是《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

后话不提,只说眼目儿前的,围着崔老道听书的人越多,他越沉得住气,弯腰捡了两块砖头,塞到轱辘底下稳住卦车,摘下背后的拂尘,冲着一站一立的诸位老少爷们儿打了一躬,口诵道号:“无量天尊!”一众听书的看见卦车上分明贴着“《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一行字,心里头却没底,这个牛鼻子老道满嘴跑舌头,说不上三五句正文,保不齐又给你拐到什么地方去了。有起哄架秧子的问他:“崔道爷,我可等了不下三五年了,您今天舍得说这段书了?”旁边又有人嚷嚷:“崔道爷,为了听下一本的窦占龙,我是一宿没睡踏实,天不亮就出门了,由河东到南门可不近啊,走得我腿肚子直转筋,您可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崔老道故作高深微微一笑:“贫道留着《窦占龙憋宝》不说,那是有意而为,为什么呢?得让各位先听听我那个红脸儿的学徒是怎么说的,听完了他的,您再听我的,才分得出谁的玩意儿地道,也知道知道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是咱刨人家,就他说的那点儿东西,枉费了贫道我一番传授!如若我接着他的书给您往下说,按着书梁子走该是二一本的《九死十三灾》了,可是头一本的《七杆八金刚》让他说得缺须短尾,很多褃节儿没交代清楚,我不给您讲明白了,您各位等于没听过这部书!”

此时又有听书的插话:“崔道爷,您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人家那位先生说的有头有尾,甩了一个大扣子留到二本书,怎么会没说全呢?”崔老道侃侃而谈:“咱说书的褒贬忠奸评善恶,非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才说来使人口快,听来使人心快!别的不提,单说白脸狼和老窦家的恩怨。窦敬山身为杆子帮大东家,只不过养下一房外宅,搁到以往来说,有钱人三妻四妾的太多了,天津卫城厢内外比比皆是,他也没做过什么恶事,没杀过人没放过火,更没把谁家孩子扔井里,最终落了个引狼入室惨遭横祸的结果,死得冤不冤呢?您让贫道我说,那是一点不冤!且不论此人在生意上恃强凌弱、官商勾结,您瞧他东窗事发之际,扔下妻子儿女一人逃命,看到全家老小死于非命他也没怎么样,瞅见六缸金子没了才呕血而亡,足见此人贪财负义,天意必然不佑!咱再说天底下有钱的这么多,为什么白脸狼不去抢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偏去抢杆子帮的大东家窦敬山呢?前后两次血洗窦家庄,这得是多大的仇?想那白脸狼杀人如麻,却抢了六缸金子,在关外当了几十年的大财主,虽然最后落了个乱刃分尸的下场,但这报应是否来得也太迟了?铁斑鸠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落在窦家庄呢?窦家庄那座七爷庙是怎么来的?还有在窦氏宗祠的祖宗影儿中,憋宝发财给儿孙留下六缸金子的那位老祖宗,跟窦占龙一样,也长了一对夜猫子眼,此人到底是不是骑着黑驴收元宝灰的老馋痨?如果说是同一个人,老馋痨又怎么长着一双睁不开的死耗子眼?那不是对不上吗?不瞒您各位,这其中可有一段大因果在内!正所谓‘说书不说帽,等于不开窍’,贫道我权且将这一段当成书帽子,做个得胜头回,引出下一本《九死十三灾》,得嘞,我说说,您听听……”

秤砣虽小压千斤,磨盘再大寸难行;青砖便宜焚不尽,黄金值钱遇火熔;蟒长丈八钻山洞,龙生七寸会腾空;英雄出自草莽辈,豪杰年少多白丁!道罢几句闲词,咱们说上一段《窦占龙憋宝》的书帽子:早在清朝初年,八旗铁甲入关,王公贵族跑马圈地,很多庄稼人被迫弃农经商。相距北京城不远的乐亭县也是如此,占着房躺着地的土财主不着急,地没了家里的存项也足够吃喝,顶不济举家远迁,接着置产业吃地皮钱,土里刨食的穷人可就麻烦了,有许多人沦落街头乞讨过活,稍微宽裕点的典卖牲口农具,换成了货郎担子一肩挑,走街串巷、赶集上庙做小买卖。怎奈“人离乡贱、货离乡贵”,当乡本土的东西本儿小利薄,顶多落个温饱。其中有脑子活泛的,买通了给朝廷送贡品的马队,挑着货物随他们到关外贩卖,一路上山高水险、谷深林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多遇虎狼之险,不过往返一趟获利颇丰,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凭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挣下一份千金难换的口碑。老百姓称乐亭一带的口音为“台儿腔”,将挑担叫卖的乐亭行商叫作“老台儿”,姓什么就叫什么老台儿,大伙认为凡是操着台儿腔的货郎,卖的东西肯定地道!

在众多跑关东的小贩中,有一个精明能干的窦老台,中等个儿,圆乎脸儿,一双眼又黑又亮,看着就比别人多个心眼儿,天生是做买卖的料。说话这一年,窦老台二十来岁,出去跑买卖一走一年,家中妻小无人看顾,便托给一个朋友代为照料。此人姓白,比窦老台小不了几岁,长得浓眉细眼,有点连鬓胡子,生得人高马大身子板结实,为人忠厚质朴,打小跟窦老台对脾气,出来进去形影不离,一个馒头掰开吃,一碗粥转圈喝,两个人合穿一条裤子长起来的,所以他才放心托妻寄子。

窦老台在外跑了几年,道儿越走越熟,买卖越做越顺,家中一切安稳,尽管够不上富裕,倒也不缺吃穿。有一年他从关外回来,招呼这个姓白的朋友下馆子喝酒。酒桌之上窦老台可就说了:“如今哥哥我挣着钱了,你的侄子们也立起个儿了,家里头不用人照顾了,你又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儿一条,不如跟我出去当个行商,多挣些个银子,往后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姓白的往常凭着两膀子力气,给人家打八岔干零活儿,不说是有上顿没下顿,反正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荤腥,得知窦老台要带他出去跑买卖,自是感激不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承蒙哥哥提点,粉身碎骨相报也不为多!”窦老台也挺高兴:“你这一叫哥哥,我倒想起来了,咱哥儿俩从小好到大,一直以兄弟相称,可还未曾结拜,不妨趁此机会义结金兰!”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付过了酒钱,摇摇晃晃来到路口的土地庙,在香炉里插了三炷大香,跪下指天指地:“磕头三次入祖坟,好比同胞一母亲,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随即磕了三个响头,说不尽掏心挖腹的热乎话。由打土地庙出来,窦老台告诉姓白的:“我在关外人称窦老台,兄弟你去了就叫白老台,打从今儿个起,咱哥儿俩摽着膀子做买卖,同心戮力发大财,往后再也不受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