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大风起兮(1 / 2)

大风起兮

刮了一夜的大风。天亮之前,我梦到自己被吹走了。

我一直贴着海面低飞,一直没有坠落,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托衬着。浪头很高,也只能打湿我的裙角。一些鱼在浪涌之间隐现,还有一些鱼在空中借风飞翔,它们身形如梭,流线优美,胸鳍壮丽地展开着——比胸鳍更让我惊艳的,是它们的巨大尾鳍,螺旋桨一样,在风中加速,赢得额外的推力。

飞起来不是一件坏事情,眩晕,失重,也欢愉。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无数次地渴望拥有鸟翼鱼身,沿着不为所知的轨道,摆脱凡俗桎梏,更自由,也更高远。梦的尾声,如所愿一般,我被风送到了一个荒岛上,兀自独坐,镶嵌在礁石的高处,云朵因此变得低矮起来,似乎伸手可以采摘。忽然风就停驻了。我开始害怕,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将我送回到原点……

梦很短。在矛盾点爆发之前,我便醒了。现实主义的窗外,一夜之后,大风越发骤急,没有任何收场的预兆。这是11月的早晨。

是啊,大风在每年的11月到达,从未失约。接下来的整个冬季,大风打着旋儿,发出动物的哀鸣,植物的尖唳,婴儿的啼哭。四面八方都是深深的混响。市中心如钢筋丛林,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凹口,极容易形成风的旋涡,莫名又低闷的吼声从那里上涌,上涌,最终汇入轰鸣的

市声。从高楼里出来的人们,大多有着硬朗的行头,他们兜肩而行,眉头紧锁,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帽子严实——为了不被大风席卷或贯通,他们恨不能关闭所有的感官。

每年都有数场大风经过半岛,从正北或西北方碾压而来。七级,八级,十级,十二级。海风之尖锐仿佛携带着重物或暗器,海边的岩石皆被打磨出弧线。半岛的人被风吹着走,半岛的树被风吹着长。有时候,风把人刮歪;有时候,风又把歪长的树刮直。人和树所能做到的,就是将风痕变作基因或文身。任何树种到了半岛,都很难笔直而上。那些意想不到的拐弯、盘曲、迂回和辗转,都是拜一场场海风所赐。这段拐弯来自顺从,那段盘曲来自防御,风向塑造了树的结构,却不能动摇它们抓取大地的决心。

半岛人口音莽硬,江湖气重,去声颇多,声声入海,饱含着分量。这或许是先民们在与一场场大风较劲的时候,呛着风应答来去,风声愈大,人声愈响,长此以往,便也成了一方水土的基因和习惯。风大,句子不能长,否则后半部分很容易被风斩,于是倒装句出现了。倒装句并非语序混乱,而是说话直奔重点,且要将重点放在句子最前面,以保证传词达意。先民们在腥风恶浪中讨生活,随潮汐派遣心跳,凭的是自然之力和生命原力。船头与船艉需要交流,

船上与岸上需要交流,船与船之间需要交流……关键时刻,多说无益,也没有条件,况且,靠风传话,话不能长,最重要的必须先喊出去,不用多久,剽悍的发音和脆生的语境就被塑造出来了。

冬天的凛冽北风最终消失在海面上。来年惊蛰过了,风向转南,海雾须臾而上,春寒仍然料峭,直到5月底,仍不肯将息。以至于,半岛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总是轻寒漠漠的样子。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陌生的云,停留在半岛上方,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风若不来,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变成狐狸,变成乌贼,变成芙蓉花——变成意料之外的形状。只是风一过,人们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变成什么,再无相干。

台风到来之前,空气浓稠得像米粥。天地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人们身心肿胀,大汗淋漓,脾气暴躁。蚊子比其他任何时候飞得都低,它们忽然有了超乎寻常的食欲和性欲。渔民早已忙作一团,不是往家里跑,而是往外面奔——收网具,系船只,压瓦片。

台风带着魔性,所过之处,横扫一切,砍杀一切,张开凶残的面目,朝着万物相反的方向,用风刃剖解了骨骼和根须。渔村几乎被撕碎。早年间都是茅草屋,台风来一次,大半个家就没了。渔民用大石头将屋顶压实,或者先在屋顶罩上绳网再压石头,却也

经常徒劳。瓦房普及以后,为了防止瓦被风掀开,每隔几排就要用水泥将瓦片封死——龙卷风来了,照样带走一切。龙卷风在海面上卷起水柱,被渔民叫作“龙喝水”,这种天象一旦出现,总要有几条船留在海上,成为祭品……

矛盾的是,渔民一边怕风,一边又喜欢风。船行于海上需要风,有道是“破帆顶上三千桨”,有了好风口,再破的帆也能生出翅膀。运气好,不早不晚碰上东风乍起,送来鱼群,即刻下上几网,就能挂得胜旗,满载而归。一旦错过了风口,还要继续赶海路,不敢空空地回港。

做田野调查,老渔把式时常把风挂在嘴上:“东风一刮海涨潮,三天以后下虾牢。”“米虾跃水面,明朝大风起。”“北风如刀割,东风尽管搲。”“一日西风三日寡,三天东风动瓢搲。”这些谚语都是讲风和鱼汛之间的关系,意思是说西风妨碍鱼汛,网网打空,东风一刮,才能带来暖流,形成鱼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