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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的语文(代跋)(2 / 2)

胶济线是中国最早的铁路之一,它改变了这座岛城的命途,也成为无数人命中注定的起点或终点。1904年胶济铁路通车,现代工业文明萌芽,城市兴起。移民的到来完全符合港口的构成特点。资料显示,明代从洪武到永乐年间,外来人口不断增容,一代代,卖劳力拼脑子,留下来,娶妻生子。1937年以后,半岛地区战火不断,大陆尽头的岛城凭借地理上的孤绝,比之那些中枢要道

消停许多,半岛移民潮再次汹涌起来,诸多“流亡政府”“流亡中学”都来了。十年,二十万,人群如潮浪一个接着一个,一波高过一波。从1897年到1949年,仅市区就从十余万人口发展到八十余万人口。其中的一部分是人口自然增长,大部分则为外地移民。

乡音不改,改不了,也不肯改,这是在异乡寻找同盟、建立帮派的依据。一时间,南北兼有的风俗和食味铺展开来,最终形成了说话的腔调、处世的规矩、做人的姿态。人们似乎一直在证实,只有追随风暴一样的大势,才能找到存在的所在。人们无望,狂欢,沉浮,消失,周而复始,深深疲倦——就像大海的任何一颗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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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都已经糊里糊涂了。说起海货,还是一套一套的。

他们笃信,海边的人饿不死。海货就是粮食。海里的东西挖不光也捞不完,下次涨潮又送来了新的馈赠。饥荒年代,前海后海,家家户户,都曾去海边挖蛤蜊,撬海蛎子,捞海裙菜。那些年,住前海的常常羡慕住后海的,在老四方和沧口一带,虾虎又肥又多,捞一盆能当干粮。

大多数海货难以活着离开青岛。过去如此,现在亦然。这里的人们三天不沾腥,就有种被赶出族谱一般的断舍离痛。怪只怪,海货之鲜咸是基因里的记忆,是生命况味的重要部分,是味蕾的三生恋人,早就被

纳入日常了。

画风通常是这样的:人们像猫科动物一样巡视着意识流里的疆土,熟悉的气味让他们心安。他们卸下盔甲,使用最闲散的步态,最自若的神情,走向了农贸市场。没多久,右手拎着当流海货的他们,顺路拐进路口的啤酒屋,再出来的时候,左手已经提上金灿灿的散啤。走在回家的斜坡上,行于锐角的伏笔里,他们必会遇上翻版的自己——楼上老王、前楼大张、老婆跳广场舞的闺密的老公,彼此手上都有着相同的装备,也可以说是青岛幸福生活的标配。这个时候,他们与他们,会像对暗号那样,抛出万变不离其宗的一问一答。

“哈杯?”“哈杯。”

有时候,饮食风俗就像一个城市的血型——间接管辖性格、气质和缘分。饮食风俗亦折射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美学等等。“哈杯”与“海货”,这一对儿,一样活泛,一样杀口,一样鲜艳,又一样低微,一样赤诚。

关于海货什么季节最肥,资深老饕联动船老大、苍蝇馆厨爷和啤酒屋老板娘,给出了一个公道说法:1—3月的八带,2—3月的海虹,3—4月的香螺和泥蚂,3—5月的虎头蟹,4月下旬至5月的鲅鱼,4月的带子(也叫“超级大海虹”),4—6月的虾虎和扇贝,5月的蛤蜊,6—8月的黄花鱼,7月初至10月底的鱿鱼,8—9月的虾,9

月的带鱼,9—11月的梭子蟹,12月至来年3月的野生海蛎子……

没有新鲜海货的日子,还有甜晒干货。在青岛,味觉从来不会寡淡。虾皮,海米,紫菜,扇贝柱,蛤蜊肉……风干后的滋味纯正且丰富,炒菜炖汤凉拌煮面,撒一把,丢几片,任它们在食材之间耍出小花招,那汤那菜那面的层次感就出来了。

海货是个大部头,依据个体的生活经验,又被细分成无数章节,演绎出人与大海的美好关系。唐朝的卢纶《送何召下第后归蜀》曰:“水程通海货,地利杂吴风。”宋代的梅尧臣在《余姚陈寺丞》中曰:“海货通闾市,渔歌入县楼。”在这青青的岛上,海货是一种集体的信仰,是一方人自觉甘愿成为海的子民的物证。又或者,海货早已成为半岛人表达情感、启发趣味、延续文化的介质。

不在海边的日子,想家,其实是想念海货的味道,不管多么遥远,鲜活如昔,无法淡去。这一种味觉的固执,比永久还久。

4

在半岛,谈论海货是打开话题的好方式之一。这个话题具有普世性,流通于土著与旅行者、船老大与诗人、鱼贩子与上市公司老板、大学教授与包工头之间,毫无违和感。

在半岛,每一个拼力生活的人都有传奇,一段,几段,乃至毕生。多年田野调查,我被这些“传奇”感染、渗透、启发,进而敬畏,谦卑,歌

唱。

山东半岛是中国最大的半岛,以东西二百九十千米、南北一百九十千米的体量伸入黄海和渤海。这里的山、海、渔、歌,这里的湾、港、船、岛,经过岁月的打磨,经过人类精神的整合,最终演绎成海湾的方志,半岛的语文,船舶的族谱,港口的记忆。

我所要做的,就是忠诚地书写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