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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2(1 / 3)

马弁们听到官员吩咐,都纷纷冲上去,要把教士扯开动手。场面眼看要僵,老毕赶紧走到官员跟前劝解,他低声提醒道:“您看,万牲园是老佛爷的爱物,这位教士能从里面把动物弄出来运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势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这个亦真亦假的威胁,让官员的气愤稍微收敛了一点儿。但是他认为自己的颜面受损,要求教士赔偿那一支铜烟枪的钱,同时勒令整个车队都必须停留在城外,不允许进入承德。

不进入承德,意味着车队人员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补给也要大费周章。不过这已经是老毕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于是柯罗威教士从官员手里取回盖了关防大印的文书,匆匆带着整个车队出了承德城。动物们还好,车夫们怨声载道,这么炎热的天气,他们本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车队隆隆地驶出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柯罗威教士问老毕怎么办,要不要干脆继续沿官道北上。老毕建议说最好不要急于上路,长途跋涉了这么久,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还有个合适的地方,让教士尽管跟着走。

承德这里的路面用夯实的黄土与石子铺就,里面还掺杂着许多干草梗,因此比南边的京城官道更硬实。车轮轧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起来颇为平稳。整个车队沿着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绕了小半圈,然后转向西北方向。一过角楼,柯罗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现一幅壮观的景色。

一条用硕大银锭扣连接的青石大堤横亘在面前,堤坝用七层灰青色条石堆砌而成,石块之间都抹着白灰泥浆,狭长而坚固。石堤旁边是一条蜿蜒的宽阔大河,河水**流淌,如万马奔腾,直至远方。老毕说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丰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冻,反而热气腾腾,当地人都叫它热河。

武烈河绵延到承德这一段,河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拐弯。一到夏季丰雨,极易蓄势涨水。这座银锭大堤最北端到狮子沟,南到沙堤嘴,长十二里,正好把城池拢在臂弯内侧,就像一条巨大的石蛇横卧在前,抵挡武烈河对承德府的侵袭。有了这个堤坝,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连沿岸也受益匪浅。

在河堤向东大约一里的地方,有一道闸门,用来排泄城中积水,泥沙大多积蓄在这里。日积月累,这道闸门附近的河岸抬升,水位很浅,逐渐形成了一片长满芦苇的浅滩子。

这里取水非常便当,又靠近官道,地势很好,完全可以扎营驻留。很多舍不得在城里住店的商队,就把队伍拉到这里露营,叫作驻马石。老毕曾经住过一次,所以知之甚详。

车队抵达以后,老毕打了个呼哨,车夫们纷纷把辕马卸下来,赶到河边让它们喝水。教士想了想,亲自牵着万福走到芦苇滩旁,示意她试着往水里站站。

万福对巨大的水声感到很畏惧,向后退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教士要把她往这么可怕的地方赶。教士没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里走去,步履稳定,眼神坚定,直到水流没过膝盖才停住。他转过身,向万福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像是一位和蔼的父亲在召唤孩子。

在教士的鼓励下,万福战战兢兢地朝前移动。她的脚掌试探着踏入水中,溅起一圈水花,受惊似的又退了回去,过不多时,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迈进去。这一次她走得很踏实,粗壮的脚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着旋儿浮起来,还跃起一条小小的鱼。

一步又一步,万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里。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前万牲园的饲养员最多会泼几桶井水,北京城可没机会让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戏。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武烈河的河水显得非常清凉。澎湃的水流不断撞击着大象的身体,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万福的意识。万福下意识地试探着把长长的鼻子探入水中,吸进满满一管水,再翘起来,朝着自己身上喷去。高压水流从鼻孔里高速射出,如同一阵暴风吹走了脊背上的层层灰泥,那是这几天长途跋涉所积累下来的汗液与尘土。紧接着,又一束清洁的水流喷涌而来,这次万福把鼻孔放得更近了一些,水流横扫大象厚皮上的每一条褶皱,像耙子一样勾出了沉积多年的硬质污垢,把它们刨松、泡软,然后冲刷一空。

水流持续不断地从万福的鼻孔喷出,一条条黑腻腻的浊水像罪孽一样,从万福的身躯流泻而下,很快散在河水里,消失至无形。随着冲刷,她污灰色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道浅浅的白痕,而且在不断扩大,那情景,简直让人怀疑她偷了虎纹马的皮披在身上。

万福舒服得简直像要升天一样,自她降生以来,还从未如此舒畅痛快过。那颗几乎已麻木成石头的心脏,因教士而软化,现在因这一条河水而彻底复苏。清凉的温度与沐浴的快感深入骨髓,深入魂魄,似乎连蒙在灵魂上的尘垢都得以洁净。万福忍不住昂起头颅,扬起鼻子,向半空喷出一团散碎的水花,将远方的落日折射成无数奇妙的光芒。水花落下,带走了最后一点污浊,让她彻底显现出本来面目。

那一刻,教士站在不远的地方,半泡在水里,瞪大了眼睛。直到此时,教士才发现万福其实是一头白象,只因为出生后从来没有洗过澡,皮肤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垢壳,掩盖了她的本色。万福那白色的皮肤,好似一条纯白的亚麻布袍子。

一头纯白无瑕的白象浸泡在清凉晶莹的河流中,高高扬起长鼻,朝向天空。穹顶之上,晚霞灿烂,如基路伯(基督教中的智天使)喷吐出的火焰,仿佛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就是伊甸园。这一刻的震撼,让教士不由得高举双手,脱口而出:“我洗你,因父、子与圣灵之名。”

在完全无意中,他竟促成了一次为万福举办的完美洗礼。

万福并不理解教士的古怪举动,但她确实很享受泡在水里的安静时光。她把自己的身躯清洁干净之后,长鼻子反复伸入河里,把水喷向旁边的车夫们,惹起一阵大笑和怒骂。

很快她就爱上了这个游戏,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动物身上。虎贲停留在马车上的笼子里,没人敢把它放出来。万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对着笼子也喷了几下。虎贲觉得很凉快,抖了抖鬃毛,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吼。旁边两匹虎纹马吓得一阵跳跃,扯动大车,差点给拽到滩涂上去。狒狒们也享受到了同样的清凉待遇,它们抓住栏杆,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

最倒霉的是那一只虎皮鹦鹉,它被一束水柱直接喷中,从半空跌落到装着蟒蛇的笼子顶上。它抖了抖沾满水珠的翅膀,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真该死!”——这是它跟车夫们新学的——却不知道,蟒蛇此时悄然抬起了头来,反复吐着信子,似乎觉察到了头顶的异状。

若不是一个好心的车夫把鹦鹉抓走,恐怕它就会变成蟒蛇的一顿晚餐了。在车队上路之前,教士已经给蟒蛇喂了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它至少一个月不用进餐。不过它也绝不介意偶尔来点小零食。

河滩上的喧腾持续了很久。天色渐暗,牲畜们喝足了水,被陆陆续续拽上岸来。车夫们开始扎营做饭。万福也心满意足地朝岸上走来,她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恢复了白色的大象,走起路来异常**。车夫们窃窃私语,觉得她和庙里的神兽很像。

教士亲手牵着万福走到宿营地,给她抱来了一大捆香喷喷的干草。万福晃动着耳朵,埋头大吃起来。教士站在极近的地方,注视着她的表皮。这是一种纯洁的白,内敛祥和,微微发暗。皮肤表面不算光滑,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网状纹理,沟壑纵横。上面还有一层刚硬的短毛,每一根毛尖上都带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在白色背景映衬之下,水珠更显剔透。

“渡过这一条河,你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教士伸手去抚摸万福,喃喃自语。

正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老毕。老毕神秘兮兮地对柯罗威教士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于是两个人离开宿营地,朝着堤坝走去。老毕没说去看什么,但教士觉得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个举动,便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他们从河滩旁边走到堤坝底部,沿着一条小石阶爬到了堤顶。

堤坝有七层青石那么高,可以俯瞰远近几十里的风景。老毕抬直手臂,让他朝武烈河的上游望去。教士顺着老毕的手指眺望,只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森林和一道隐约的峰峦曲线,似乎在那里横亘着一道更为巨大的堤坝。在落日的照耀下,那一片远方半明半暗,似是神秘国度的入口。

教士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老毕,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老毕热情洋溢地说:“沿着这条河一路北上,前方就是皇家猎苑——木兰围场。打从康熙爷开始,历代皇上打猎都在那里,地地道道的草原风光。过了围场,就到赤峰州了。”

“可以看到草原吗?”柯罗威教士对自己的梦想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