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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2(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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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毕快活地说:“您想看草原还是想看山,都没问题,全看是走哪条路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语速有点儿放缓,看向柯罗威教士的眼神中却多了几丝狡黯。

“嗯?这是什么意思?”教士问。

“从那里走,也许比官道更近一些,能更早抵达赤峰州。”老毕说出了真实的用意,然后盘着腿坐下,给教士详细地讲解了一下。

承德到赤峰州之间,被崇山峻岭阻隔,其中最雄壮高大的一道山岭叫作茅荆坝。所谓的“坝”并非是真的堤坝,而是说山岭平整宽大,横亘百里,如堤坝一般牢牢阻挡在面前,山势雄峻,极难翻越。所以官道一般都向东绕到卓索图盟的平泉、塔子沟、建平,再到赤峰州。这条路上的巡检税卡太多,商队走起来要缴好几次税。

此前柯罗威教士跟老毕约定的是一次性付清所有费用,然后所有开销都由车队自己承担。所以走这一条路,对老毕他们来说,并不合算。

而武烈河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本来是皇家御用,不许老百姓接近。但这年头不太平,天子自顾不暇,那地方已经好多年没人来了,就剩几个守荒场子的满营和汉户佃农。从那里穿过一条叫作塞罕坝的山岭,可以更快地抵达赤峰州。因为沿途没有税卡,总有人偷偷从围场往来蒙古与承德,逐渐形成一条非法的便道。

老毕总跑口外,这些弯弯绕绕的道儿都清楚。他看出柯罗威教士对草原怀有很大的兴趣,便极力游说他从围场走。他在解释的时候,隐瞒了税卡,只是反复强调这是一条更近的路,而且可以看到更漂亮的草原。

在老毕看来,这么走对教士来说没有损失,而对自己来说,路上少交点儿税,自己就能多落下点儿,是两全其美的事,不算陷害。自己也从来没撒谎,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只是有点儿避重就轻罢了。

柯罗威教士被这一连串地名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既然老毕说可以尽快看到草原,而且还能早一步抵达赤峰州,他也没什么要反对的,便欣然答允下来。

不过如果要走围场那一条路,他们暂时还不能出发。

走木兰围场,那一路上人烟稀少,补给点不多,必须得把物资备足。之前几天的跋涉,车队消耗很大,急需大量补充。因此老毕得去承德府重新采购一批货,大约得花一天的时间。

教士觉得多休息一天也未尝不可,可以让万福在武烈河里多泡泡澡,去一下暑气。

老毕说到这里,不由得骂骂咧咧。若不是承德府那位矫情的官员下达了禁令,车队今天在城里就能直接把事办完了,省得还得进城出城多一道手续。

好在这道命令只限于车队本身,却没有限制人身自由。老毕决定明天进城去采办,他顺便问了一句柯罗威教士要不要去城里转转,可以带他去吃驴肉火烧。教士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一同进食的邀请,那种东西他可吃不来。但对于进城,教士却显得很有兴趣。

“今天听那位官员说,承德府里也有一座教堂?”教士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他的记忆力很好,记得官员曾经提到过这件事。

老毕“嗯啊”了几声,这事他知道,那座教堂应该就在大北沟,好像有些年头了。不过具体是个什么教堂、里面有什么人,他就不太清楚了——毕竟这事跟买卖没关系。

“怎么?您想过去看看?”

“是的,我希望多了解一下赤峰州的情况。”

教士觉得,承德是北京前往赤峰州的中点,如果福音能在这里扎根,那么对他接下来的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有必要去拜访一下。

到了次日,其他车夫和动物都停留在武烈河的河边休整。老毕带着教士,两人步行来到了承德城。进城以后,老毕先把教士带到大北沟,然后自己去忙采购的事情了。

那座教堂矗立在一座浅绿色的小山丘脚下,造型是传统的哥特风格,砖木混合结构,约有三层高。教堂周围没什么居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片树林掩映,看起来有些落寞。教堂顶端有一座小铜钟和天使像,两侧的玻璃窗都是彩色的,这些细节都让教士感到分外亲切。

这座教堂是圣公会所建,已经很有年头了,教民不算多,勉强维持而已。现在的主持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英国司铎。他听说有公理会的人来拜访,亲自拄着拐杖迎出来。

这位司铎的皱纹比教堂里的蜘蛛网还密集,整个人衰老不堪,深陷的眼窝透着点儿对尘世的厌倦。他礼貌而冷淡地把柯罗威教士请进教堂,并亲手为他泡了一杯咖啡。

在承德这个地方能喝到地道的咖啡,可真是意外的收获。柯罗威教士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咖啡豆有点儿陈腐,应该珍藏了很久,苦味颇重。“很抱歉没有加糖,我想苦咖啡对提醒我们的处境更有意义。”

老司铎颤巍巍地用英文说道。

教士为这个绝妙的比喻鼓掌喝彩,然后又要了一杯。两个人一边啜饮,一边谈起话来。司铎问教士这是要去哪里,柯罗威教士很自然地向他吐露了要去赤峰州传教的决心。从他小时候读《马可•波罗游记》到地图上那座红色的山峰,从华国祥到万牲园,教士把自己的计划说得满怀豪情,司铎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很快教士结束了热情洋溢的演说,然后谦逊地表示,自己对这片土地不是很熟悉,希望司铎能够分享一些在承德以北地区传教的经验,要是能听到他在赤峰州的一些亲身经历,那就最完美不过了。

司铎听到这个问题,慢慢站起身来,把黑色的长袍唰地拉开。柯罗威教士看到,这个老人的脖颈右侧有一道极深的刀痕,从脖颈一直延伸到左胸腋下,刀痕两侧发黑,如同一条绳子把整个人吊在绞刑架上。

“我的上帝,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刚才问我,我亲身经历过的赤峰州的情况,这就是答案。”

司铎告诉柯罗威教士,赤峰州原本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而是被上帝遗忘的蛮荒角落。早在十几年前,草原曾一度被主的光辉所笼罩。此前负责蒙古地区传教的是法国遣使会,先后在苦力吐、马架子一带设立传教点,可惜毁于拳乱。后来荷兰的圣母圣心会进入这一地区,圣心会的传教士都是意志坚定的人,利用庚子赔款,在马架子修建了一座哥特式的东山教堂,发展信徒。鼎盛时期有将近三千人,每周都有瞻礼。

可是那些传教士总带着欧洲式的固执和傲慢,屡次与当地人起冲突。数年之前,他们试图向当地商铺强行借粮,结果导致了一场冲突。冲突中,一位教士枪杀了当地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一名宗教领袖,并扬长而去,官府亦置若罔闻。消息传出之后,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草原的大叛乱。(事实上,金丹道叛乱的真实原因与教会关系不大,司铎显然有他自己的视角,将两件事情之间的因果夸大化了。)

这一场金丹道的叛乱规模十分庞大。叛军从赤峰州、喀喇沁、土默特一直打到巴林,巅峰时占领了几乎整个东部草原。叛军在控制地区实行近乎残酷的铁腕政策,逮到不服从他们的牧民和农夫就杀,抓到为朝廷效力的官吏和士兵也杀,至于传教的和信教的,更不会放过。

那些人并不关心圣公会和天主教的区别,只要戴着十字架,就会被揪出来处死。在这场混乱中,先后有十几名教士和几百位教民被杀,教堂、公所等传教场所也被焚毁了数座。教会在赤峰州与两盟十几年的垦殖成果毁于一旦。

司铎恰好在那时候作为教会使者,前往草原办事,在翁牛特旗一带遇到了金丹道的小部队。随行的人全数被杀,司铎的脖子也被砍了一刀,几乎丧命。他趴伏在一辆勒勒车下方,奄奄一息。就在关键时刻,前来镇压叛乱的朝廷军队赶到,及时击溃了那支队伍,司铎才算捡回一条性命。

这场叛乱终于惊动了朝廷,朝廷派出了一位叫聂士成的将军以及精锐部队。聂将军把行营扎在了喀喇沁旗的王爷府内,与叛军激战数月,整个草原血流成河。最终官军成功击毙主事的几个首领,把这场叛乱镇压了下去。

可是,群龙无首的叛匪们并没有全数伏法,那些侥幸逃脱的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信徒逃去了草原深处,他们变成了马匪,如同狼群一样四处游荡,看到落单的人就扑上去狠狠吞噬。在黑夜里,他们会呼啸着冲入村落城镇,屠戮一空,并在天亮前迅速离开。

草原太过广袤,即使是朝廷的势力,也无法彻底控制。军队只能勉强保护商路的畅通,至于商路之外的辽阔地带以及那些游荡的马匪,他们无能为力。

从此以后,赤峰州的周边地区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蛮荒世界,没有规则,没有律法,甚至没有道德,只有最贪婪和最残忍的人才可以生存下来。每一个深入其中的人,都要面对充满危险的未知。

在这次叛乱之后,教会在草原的影响力一落千丈,当地人对他们的敌意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信徒势力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转入地下。据说在遥远的林西和巴林,还有为数不多的比利时人在传教,可这只是传言,无法确认。欧洲各差会纷纷发出通告,告诫传教人员在局势好转之前,不要轻易接近这个地区。结果从那一次叛乱开始,整个赤峰州几乎回到了法国遣使会抵达前的状态,甚至更恶劣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