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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泡子 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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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阵容都还在,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教士知道,失去了车夫和马车,补给又被抢光,所有的积蓄和物品都没了,他和这些动物绝无可能走出这一片深邃的草原。赤峰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便在诞生前灰飞烟灭。那些马匪毁掉的不光是现在,还有美好的未来。

教士一圈一圈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从正午时分一直转到太阳即将落山。一直到双腿酸痛得走不动时,他再也无法坚持,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恰好面对着老毕那绝望惊恐的遗容。

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悚、过度的恐惧以及愤怒、沮丧、茫然等,无数种负面情绪一起喷涌出来,让教士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在哭泣中,绿色原野、湛蓝天空和落日余晖开始扭曲褪色,整个世界变成黑白,大地与天空的分界线化成一团团旋涡。时间不再是长河流逝,而是化为严整的石岩,一块块被旋涡吸入其中,不停围绕着一个原点旋转。时空搅成一团,让他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

教士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他一动不动地跪倒在地,任凭脑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刷着意识。恍惚之中,明暗交替,教士听见施洗约翰在旷野中呼喊,耶稣在十字架上**,看到索多玛城俄然崛起又轰然崩塌,诺亚的方舟穿过太平洋的波涛,自西向东……而现在柯罗威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在这些动物和车夫尸体面前,也开始拷问起自己的灵魂。

如果他依循总堂的建议,也许现在已经抵达赤峰,开始平庸而安稳的传教生涯;老毕和其他车夫也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暴尸荒野。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教士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还是魔鬼的诱惑?

仁慈的主啊,您让我远跨重洋,来到中国,又给予我启示,让我把这些动物从京城带来草原,难道只是为了在这片荒郊把一切都毁灭吗?如此宏大的一个计划,却在行至半途的草原戛然而止,我前去赤峰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在教士空洞的内心回荡,却没有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缓缓暗淡下来,阴影在草原上迅速扩大。这附近没有任何灯火,太阳的余晖一收,周遭的空间陡然收紧,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仄的井。

今晚是个多云的天气,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草原上悄然出现了几只绿色的眼睛,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围着车队打转。可是这附近弥散着一种危险的味道,黑暗中似乎还隐伏着一个巨大的影子。绿眼睛们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但它一定很危险。于是它们没有靠近,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也不愿意轻易离开。

柯罗威教士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地上,垂着头,闭着双眼,枯槁如行将化为飞灰的一尊雕像。不知过了多久,肉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他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上,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从何而降,它似乎能看透黑暗,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一边准确地落在教士的肩膀上,用尖利的鸟喙啄他的脖子。教士感觉到疼痛,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看到了一幅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时,厚厚的云层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明月。它浑圆柔和,笼罩在一圈幽敛的淡光里,让人始终无法捉摸它的真面目。在淡光起伏中,月亮那一圈模糊的边缘形成乳白色的光晕,不断流动,仿佛有奶与蜜在表面流淌。

没过多久,月亮靠近大地的下缘发生了微微的变化。先是那一圈银白的淡光逐渐凝实,待到凝至极致,光变成了水,从饱满的圆盘里溢出来,自下缘缓缓滴落。一滴、两滴,无数光点逐次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漫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深入每一粒沙土。在这神秘的光雨笼罩之下,黑暗被逼迫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无论是人和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彼此之间既亲近又漠然,似极远又极近。月光是最诚实的凝望,它能映照出一切本性。

此时的草原,正展现出最本原、最静谧的模样。同样被袒露出来的,还有柯罗威教士最深处的本我。

隐隐地,似乎有女子缥缈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却衬得草原更加静寂。教士如同被催眠一样,缓缓站起身,朝前走去。他的双目空灵,不凝聚在任何一个点上,肉体极度疲惫,意识亦告崩溃,没有了世俗杂念与信仰的缠绕修饰,潜藏于内心深处那种最初的意识,轻而易举便被月光和歌声唤醒。

教士晃晃悠悠地走到车队中央,为狒狒们和蟒蛇打开笼门,解开虎纹马的绳子,让每一只动物都重获自由。动物们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却有些畏怯。它们不解地望着这个奇怪的人类,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士没有去束缚或驱赶,而是伸开双手,对着它们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

说完这些话,他转过身去,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很快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他步履踉跄,方向却很坚定,似是被什么力量感召而去。

那一刻,草原上的月光掀起夜风,将混杂着草籽的尘土吹入每一个生灵的鼻孔。

每一只动物似乎都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它们眼神变得深沉,有火和月光在瞳孔里跃动。

最先跟过来的是两匹虎纹马一吉祥和如意,它们一改顽劣的脾气,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叮叮当当地响。接着是五只橄榄狒狒,这里没有大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站成一排,一摇一摆地跟过来。那条蟒蛇也在教士的侧面游走,长长的牧草完美地遮蔽了它的身形,旁人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

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还是那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跃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嚼着骨头,就连月光都没办法让它变得勤快。一直到教士和动物们走得很远了,它才抖动慵懒的身躯,追上队伍,慢条斯理地吊在队尾。虎贲的一双绿眼睛,颜色变淡了。它对前方那些可口的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抖动鬃毛。那只虎皮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得意地左顾右盼。

至于万福,她始终如一地跟在教士身旁,沉默前行,眼神安详而温柔。那白色的巨大身躯,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歌声始终未曾停歇,它似是一只灵巧的雪兔,当你侧耳聆听,它便倏然不见;你一旦放下心神,耳畔就会再次响起。

于是,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动物:大象、狮子、虎纹马、狒狒、鹦鹉与蟒蛇。它们没有争斗,没有散乱,站成一列严整如军队般的队伍,沉默地跟随着柯罗威教士。在月光的映衬之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

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反复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