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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泡子 2(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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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虎贲动了。

也许是这里的景象和它在非洲的故乡太像了,触动了这只狮子的本能,又或许是这些陌生人的动作刺激了它的凶性。总之,虎贲先是抖了抖鬃毛,然后脑袋猛然一晃,顺势张开大嘴,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大吼。充满野性的强烈音波从它的咽喉骤然炸裂而出,如同一声巨雷扩散到整个草原,震耳欲聋,无远弗届。

这一声狮吼中蕴含着与生倶来的威严和威胁,马匪们和他们胯下的坐骑同时哆嗦了一下。那些草原雄骏发出阵阵嘶鸣,躁动不安,个别还试图掉头跑掉。亏得马匪们拼命拽住缰绳,呼喊着口号,才勉强控制住它们。

马匪首领一手拽住坐骑缰绳,一手端平手枪,准备给这头猛兽致命一击。他从来不相信任何神灵,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里的武器,别人面对神仙菩萨的灵兽可能会畏怯,他可不会。在那一双缺少眉毛的冷酷双眼里,什么都是猎物。

虎贲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威胁,它在草丛里缓缓伏低,双肩耸起,头颅慢慢朝前垂下,这是扑击猎物的姿态。马匪首领正要扣动扳机,却不料万福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号叫,一枚石子远远飞来,砸中了他的手腕。

马匪首领握枪握得很稳,这一片飞石并没砸掉枪支,只是让他狠狠地晃了一下。这点时间对虎贲来说足够了。它遽然一跃而起,挟着腥风和滔天杀意扑了上去。这一路上,这头野兽懒散地趴在笼子里,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作为百兽之王的尊严。自从进入草原之后,它古老的记忆慢慢苏醒,凶性也慢慢展露。

几百斤重的庞大猛兽跃至半空,连太阳都在一瞬间被巨大的阴影遮住。面对这样一头可怕的怪兽,马匪首领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抵挡,便第一时间飞身跳下马,在草地上连折了三四个跟头。

下一个瞬间,虎贲扑到了他的坐骑后头。两只利爪死死抠住骏马的臀部,整个身躯抱在了后半截马背上。它张开大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再猛然甩动头颅,两排尖利的狮牙几乎把半个马臀都撕下来,登时鲜血四溅。

骤受剧痛的马习惯性地飞踢一脚,把狮子踢下马背。那狮子见到了鲜血,凶性更加勃发,又一次扑了上去,侧身猛抓。这一次利爪直接划开了骏马柔软的腹部,鲜血和内脏稀里哗啦地从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往外流泻。骏马拖着肠子向前跑动了十几步,终于无法支撑,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趁着狮子把注意力放在坐骑身上,马匪首领飞快地朝自己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他的右侧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大概是落马时摔折的。手枪自然也不能用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能把子弹全数射出去,发疯的狮子恐怕也会在死前干掉自己。

可他的部下现在也陷入危机。坐骑们看到同类被吃掉的恐怖场景,情绪彻底崩溃。它们嘶鸣着,颀长的脖子前后发疯地摇摆,上面的人无论如何呵斥都不管用,哪怕马嚼子把嘴角勒得出血。只要骑手稍微一松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远处逃去。

马匪的一个部下勉强拽住缰绳,侧身把首领救上马背,一不留神手松了一下,那坐骑弹簧似的跳着远远跑开了,谁都拦不住——其实马匪们也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该抢的都抢了,该杀的都杀了,谁会跟一只没好处的猛兽缠斗?

于是,几乎是一瞬间,马匪们被炸了毛的坐骑带着往外跑去,比来时还要快。那些红了眼睛的骏马撒开四蹄,奔驰在平坦的草原上,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混乱与血腥。

直到确认马匪确实远离而且不会回转,死里逃生的柯罗威教士才从小丘后站起身来。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连十字架都握不住。刚才那一幕太过惊悚,简直像是一个噩梦,直到现在,教士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司铎警告他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教士蹒跚着走过去,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车队休整地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还未装好的马车零件和零散行李,被砸碎的地球仪散落在草地上,种子、灯笼、车轮与书籍潦草地混丢在一边,被大量碎布条和衣物覆盖。车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教士看到老毕仰天躺着,双眼兀自瞪得溜圆,咽喉上有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他的上下颌张开一个夸张的角度,不知是为了吸入最后一口气,还是想最终喊出一句什么遗言。身下的绿草已经被染成了半红色,看起来有一种浸透了死亡的妖异美感。

柯罗威教士感觉到一阵晕眩。要知道,仅仅一天之前,他们一起穿过隘口,兴致勃勃;仅仅十几分钟前,那些车夫还在谈笑风生,一边更换车轮一边议论着女人;教士还在和老毕商量接下来的路程。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天人永隔,就像电影胶片被剪去了一截,极其突兀地跳到了结局。

此时虎贲开心地抱着骏马的尸体,肆意啃食着。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鼻子无法分辨这气味是来自于马匹还是人类。柯罗威教士整个人迷茫而迟钝地走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虎贲已经重获自由,随时可能过来把他吃掉。他甚至没注意到,万福远远站在车队另外一侧的边缘,一动不动,仿佛也被这一切吓到。

世事的剧变往往超过了人类思维的反应速度。一旦人类无法适应变化的速度,就会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幻,并不真实。这是为了阻挡负面情绪的侵蚀而做出的自我保护,只有认定世界是虚幻的,才不会让自己真正受到伤害。

可人类一旦冷静下来,开始理性思考,这一层障壁便失去了保护作用。他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与艰难,去计算得失,去权衡利弊,去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来,任凭伤害。信仰使人安详,思考会带来痛苦,可每个人都有从梦里醒来的一刻。

柯罗威教士此时就是这样。他双眼茫然没有焦点,就这么佝偻着背,围着车队残骸转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个虔诚的牧民在敖包前转山祈祷。在他的内心,满心指望老毕把他突然推醒,继续赶路;或者让伯灵顿大教堂的钟声,把他从家里天鹅绒的床垫上吵醒,发现这一切只是读完《马可•波罗游记》的梦。

可这一切,只是徒劳的逃遁。他转的圈数越多,眼前的意象就越清晰。死者满布血丝的眼白、半红半绿的倒伏野草、虎贲咀嚼骨头的咔嚓声、太阳自天空抛下的热力,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根铁铸的冰冷尖刺,刺入教士的脑海,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遍体鳞伤,反复提醒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不过虎贲没有袭击他,吃饱的狮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万福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边缘,她第一次对教士产生了畏惧的情绪。狒狒们焦躁不安地互相撕扯,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还是没放弃逃跑的企图,可它们的牵绳被死死缠在大车板上,动弹不得。只有巨蟒一如既往地安静跃伏,但它吐信子的速度加快了,似乎也对血腥味产生了些许兴趣。

至于虎皮鹦鹉,最后一次见到它的身影,是在老毕的大车前。它落在了那一枚三清铃上,然后又振翅飞向天空,不知所踪。只有铜铃兀自响起喑哑的声音,如丧钟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