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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王庙(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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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来数去,老喇嘛有点儿困惑,这个动物园到底有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奇怪的助力。想到这里,老喇嘛谢过幕僚,把抄件揣在袖子里,回到寺里。任何人问起来,他都摇头不语,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被淡忘了。

赤峰州的春天,比中原要来得更晚一些。到了草原的青草冒头之时,经过一冬困顿的牧民会结伴前来赤峰,购买紧缺的盐巴、茶砖、铁器和药物,采购完以后,他们还会顺便逛逛这座繁华的城市,好回去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尤其是今年赤峰城里还多了一个动物园,就更值得多停留几天了。这个神奇的场所在各地已经成了传奇,每一位牧民都渴望能一看究竟。

一位从锡林郭勒来的年轻牧民随着同伴进入赤峰城,他先办好了自己家的事情,然后扛着两个褡裢袋,又去看了诺亚动物园。他惊叹于万福的雄壮和虎贲的凶猛,又在虎纹马吉祥——现在已经改名叫巴特了——面前伫立良久,羡慕不已。

这时一位和蔼的老喇嘛凑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淳朴的牧人立刻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听喇嘛说完以后,他先看了看远处的万福,再看了看近处的虎贲,眼神里放射出狂热的色彩。这位牧民垂下头颅,任由老喇嘛的手掌摩擦头顶,随后两人分开离去。

远处的虎贲看到这一幕,野兽的直觉让它发出一声不安的吼叫,引起周围不明真相的游客一阵赞叹。整个动物园只有小满听懂了虎贲的意思,他找到柯罗威教士,“啊啊”地扯着衣角。教士见小满神色有异,以为是虎贲病了,可小满却总是摇头。

柯罗威教士莫名其妙,安抚了小满几句,很快就走开了。小满沮丧地靠在笼子旁边,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忽然他感觉前方的阳光被一道影子遮住,一抬头,看到守园人走了过来。这个人肩扛铁锹,神色阴冷,目光锐利,似乎能读懂小满脸上的焦虑从何而来。

小满伸手指向锡林郭勒的那位牧民,他正朝着动物园的出口方向走去。守园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杀意滔天,可还未等他握紧手中的铁锹,牧民的身影已经穿过拱门,在孤星旁边的拐角消失了。

“来不及了。”守园人淡淡地道,他伸出手掌按在小满孱弱的肩膀上。小满睁大了眼睛,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到守园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锡林郭勒的这位牧民浑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无限接近于死亡。他带着兴奋离开动物园,走回城里,径直来到了二道街东头的马王庙。

大约转悠了十来分钟,牧民就出来了,他对同伴说:“这庙的布局很蹊跷,进门以后是一堵封天截地的砖墙,只在右边留了一个狭窄的入口,得绕进去才能进入正殿前的院子里。”同伴乐了,说:“你不放羊,改当风水先生了?”牧民摇摇头,说:“还是去找长警唠唠吧。”

在长警那里,牧民神色紧张地解释说,这个庙的结构有点儿像是狼窝子。草原狼这种动物特别狡猾,它们的窝不是直统统的一个大洞,窝口特别狭窄,一进去,里面一定会有个大拐角。这样外头不知里面虚实,枪和弓箭走直线打不到,烟也不好走,谁想爬进去,狼就守在拐弯的地方,吭哧就是一口。有句俗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说的就是这件事。狼窝太窄,大人进不去,只能让小孩子往里爬,小孩子一爬过那拐角,外头的人就看不见了,生死全凭孩子运气。

草原上狼害多,这个锡林郭勒盟的牧民打狼打多了,熟悉它们的习性,所以一看这个马王庙进门居然还拐大弯,跟狼窝似的,立刻就觉得熟悉。长警听了,觉得此事实在古怪,赶紧把这事汇报给警务公所的会办。

恰好这个会办是楞色寺的信徒,连忙来向高僧请教。得到老喇嘛面授机宜后,他联络了几位缙绅,向马王庙的胖方丈提出,庙里的三位大仙护佑一方,这里太过狭窄,不如重新移个地方供奉。

胖方丈拒绝了,说这是佛祖旨意,不敢擅挪。缙绅们又提议为三位大仙重塑金身,胖方丈又拒绝了。如此反复拉锯了数天,缙绅们第三次提出要求,说捐个金座总行吧。

这回胖方丈没办法再推脱,只得同意。没过几日,金座便做得了,是个莲花台的形状,彩绘雕边,外面还镀了一层金粉,很是精致。

换座仪式那天,会办和一干缙绅耆老都去了。工匠们把莲花台放好,再把土地大仙的塑像往上抬。这一抬不好,出事了。莲花金座看着是个平底,其实边缘的莲花瓣大小不一,容易晃荡,上头再加上泥像那么重的东西,一下子重心不稳,哗啦摔到了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仙的泥胎被摔了个粉碎,从里面居然掉出一具老狼的干尸。狼头是被劈开的,平摊开来,两侧的狼眼正对着塑像的两个眼睛。现场一片哗然,会办立刻喝令把和尚们逮住。和尚们想跑,可哪及得过官差如狼似虎,从胖方丈到慧园和尚都被抓了起来。

随后,马王爷和佛祖的泥像也被砸开。佛祖像里藏着一只母狼的干尸,也是脑袋剖开平摊,双眼正对佛眼。马王爷倒是清白无辜,里头什么也没有。

消息传出去,整个赤峰城全都轰动了。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和尚居然藏着这样的勾当。一想到自己经常去上香叩拜的泥像里头,藏着两双直勾勾的死眼,就觉得浑身发毛。若不是那个锡林郭勒的牧民揭穿,恐怕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他们为什么把狼的干尸藏在泥像里?没人说得清楚,总之必是邪教无疑!

经历了金丹道之乱的赤峰,对这种事情十分敏感,顿时群议汹汹,要求严办。

官方很快贴出告示,说这些和尚都是东北跑过来的胡子,身上背了人命,所以在赤峰隐姓埋名,如今已归案,不日将明正典刑云云。但赤峰城中还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那几个和尚都是草原狼变的,所以他们要把自己的父母供奉起来,挤占马王爷的香火。

教士听到这个消息愣怔了半天,不明白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事发生。他回想起在这之前,胖方丈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现在看来,几乎全都一语成谶。也许当初胖方丈已经对未来的劫难有所预感,所以才邀请他去马王庙,借此禳灾。那个庙里供着三个神仙是不够的,需要四路神仙方能渡劫。可在教士拒绝以后,方丈并没有再三强迫,反而坦然面对注定会来的命运。

想到那张肥嘟嘟的面孔,柯罗威教士顿时觉得内心愧疚。他还欠马王庙的胖方丈一个人情,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他换上最好的衣袍,赶去赤峰州的衙门。

见到杜知州后,教士表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愿意为马王庙的僧人们背书。

杜知州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何况长老你现在自身尚且难保,就不要来蹚这一摊浑水了。”柯罗威教士听到这句话,知道公理会的电报已经送到赤峰州了,他颓丧地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昂起头来,坚持要去见一下身陷囹圄的和尚们。杜知州想了想,答应了。

赤峰州的监狱是一座灰暗如坟墓的建筑,在这里看不到半点儿令人欢欣的色调。柯罗威教士手里紧捏着十字架,在狭窄的通道里跟随一个不耐烦的狱卒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最深处的监牢。这里好似狼窟的最深处,斑驳的墙壁上有暗红色的印记,腐烂的稻草席子散发着腥臭,空气中沉滞着死者的最后一口呼吸。

一群和尚在角落里簇拥成一团,神色萎靡不振。听到脚步声,他们猛然直起脖颈,一起转头朝这边看过来。柯罗威教士隔着木栏杆,叫着胖方丈和慧园的名字。两个人从和尚堆里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教士对面。

胖方丈的腮帮子仍旧不断蠕动,可惜嘴里空空如也。教士拿出一条肉干,胖方丈眼睛一亮,飞快地抢过去,心满意足地咀嚼着。胖方丈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开口道:“一切缘法,皆是前定。长老是拜上帝的,不必为我们这些佛家弟子费心了。”

“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出去,你们的归宿不该是这里。”教士抓住栏杆,大声道。

胖方丈哈哈大笑,笑得肉屑从牙缝里掉出来。他停顿了一下,把慧园推了出去:“如果长老你非要还这个人情,那就麻烦长老把这小子收留了吧,他跟我们毕竟不一样。”

赤峰州抓这些和尚的罪名是当过胡子,而慧园是金丹道之后才进入马王庙的,他应该罪不至死。教士还未点头,慧园却陡然激动起来。他抓住胖方丈的衣角苦苦哀求,拒绝离开。胖方丈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痴人,你原来的师父岂不就在那里?”

慧园只是跪下不动。胖方丈无可奈何,只得把他推开,对教士道:“我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执念太强,不是修佛的料,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些,长老你还是请回吧。”

柯罗威教士见这师徒如此固执,忽然又想到一个办法:“我去拍一份电报给萨仁乌云,她一定有办法。”胖方丈却摇摇头:“马王庙的日子就到这里了,命数昭然,不是人力所能扭转。你也罢,萨仁乌云也罢,不要再靠近我们了,否则沾染上因果,动物园里那几位同道只怕会不安宁。切记!切记!”

柯罗威教士觉得眼眶微微发热,胡子微微颤动。胖方丈咧开嘴,忽然啧了一声,把右手伸出栏杆,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四根指头习惯性地勾住他的袍衫。在那一瞬间,柯罗威教士感觉到胖方丈的身上流露出一道野性的锋芒。

可这锋芒稍现即逝,胖方丈把手缩了回去:“哎,反了,反了。早知道不应该劝你搬来马王庙,应该我们搬进动物园才是,哎——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柯罗威教士还要再说什么,胖方丈摆了摆袍袖,回到监牢里面。教士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慧园的念诵声。他立刻分辨出来,那不是经文,而是《罗马书》中最熟悉的那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教士回过头去,监牢的尽头一片黑暗,只能恍惚看到那些和尚的身影。待他走出监狱,连念诵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回到动物园之后,柯罗威教士的情绪很不好。他没有去探望那些动物,一个人待在布道堂里,为马王庙的僧人们祈祷。这时门响了,教士回头一看,守园人穿着一件黑斗篷,戴着斗笠走了进来,浑身散发着凛然的气势。

“您去看过方丈了?”守园人问,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如同风吹着粗大的沙砾滚过红山的垭口。

教士把见到方丈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守园人沉吟片刻,把斗笠摘下来,露出那张仿佛拼接起来的马匪的脸:“我想知道,您是否会介意沾染这段因果?”柯罗威教士严肃地把双手放在《圣经》之上,学着沙格德尔那缥缈的调子回答:“草原的天空宽旷得很,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

“很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请您不要过问。”

守园人说完,走到他面前,半跪在地,把脖颈上的十字架摘下来,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他亲吻这两样东西,然后放回到教士的手心,低声道:“给小满吧,这是我的命。”然后,守园人从诺亚动物园消失了。

没过几天,在即将对马王庙和尚行刑的前夜,赤峰州的监狱突然离奇地闹起了火灾。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有人看到守园人和那群和尚一起冲出了监狱,穿过州里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径直奔向草原。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些逃亡者的路线恰好路过红山脚下的诺亚动物园。正在象舍里熟睡的小满,突然在万福的鼻弯里莫名惊醒。他懵懵懂懂地离开象舍,鬼使神差地爬到动物园的墙头。

在月色照耀之下,天与地的边线都被虚化,泛起一层层涟漪,整个世界显得不那么真实。小满睁开双眼,看到银白色的沙地上有十几个黑点在高速奔跑着。小满揉了揉眼睛,居然看到一群头顶秃毛的野狼鱼贯跑过,留下一大串脚印。它们的步伐不算矫健,其中一头甚至还有点儿肥胖,奔跑的姿态却格外奔放。

跑在狼群正前方的是一匹骏马,它似乎就是那匹失踪已久的虎纹马如意。它跑得那么欢快,马尾摇摆,身体上流动着黑白相间的条纹,像是穿越了无数个昼夜。小满甚至看到,在狼群里似乎混进了一个人类,他努力学着其他同伴奔跑的姿态,有点儿笨拙,但很执着,跑着跑着就彻底融进群体,不易分辨了。

狼群即将跑过诺亚动物园时,虎纹马发出一声嘶鸣。那匹胖胖的野狼骤然停住脚步,指挥着狼群,一起昂起脖子,对着诺亚动物园上空的月亮叫起来。还没等小满做出回应,它们就甩着尾巴消失在沙地和草原的边缘。那一夜,很多赤峰城的居民坚称他们听到了祖狼的嚎叫。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