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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忆(3 / 3)

那神情看得之璐心疼,她抱住杨里,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没事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平时有空,你再好好想想看,什么细节都可以,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杨里“嗯”了一声。她精神不好,有点恍惚,但还是去了二楼的书房看书学习。之璐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劝慰的话,毫无用处。哪怕言辞再为华美妥帖,那都是别人的感受,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之璐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杨里也已经想到了,就是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忙起来,很忙,就可以不用再想其他,不用面对,也不用追问。

是啊,人生的困境和伤痛已经让人无处藏身了,生活从来都经不起什么拷问。遇到了不愿面对的事情,只盼望后退几步,然后扭过头去,把发生过的统统遗忘。

曾经,她不是这么畏首畏尾的人,她胆子比一般女孩子大很多,有时凌晨报道完新闻,独自一人骑车回家,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失败的婚姻某种程度上说,杀伤力比死亡更大。

睡觉前之璐坐在床上开始看稿子。前几份毫无特色,最后那个中篇小说倒相当有趣。作者叫吴姜,发表过数篇文章,在正统文学界还算是新人,善用另类的写作方法,带着卡夫卡的特色。初看总是以为是侦探小说,细看之下才发觉不是,作者要写的,是一种诡秘的、失狂的、暧昧的、绝望的、无所遁形的生活。

小说到了最后,之璐浑身一惊。女主角被人杀害,四肢被人肢解,散落在房间各处,凶手被抓获。她盯着杂志上的字,很久之后那些字才有了意义——女主角的死亡方式,和许惠淑完全一样。这样巧合,已经接近小概率事件了。

第二天一上班,之璐按照稿子上的电话,给吴姜打了个电话,听声音是个不算年轻的女子,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有礼貌。因为等不及,介绍完自己之后,之璐立刻就问:“请问您的《蓝白色的日光》这篇文章有多少人看过呢?都是什么人?”

吴姜很清楚地回答:“这可真不清楚了。这是我一篇旧文改出来的。好多朋友都看过,而且我曾经把这篇文章放在我的博客里,我猜,很多网站都有转载。”

之璐让自己平静下来,再问:“你的旧文里,女主角是怎么死的?”

“结局一个字都没动,”她说,“五六年前的文章了,那时候限于能力,没有写得很好,却又舍不得这个题材,现在重新改了改,虚构的成分多了,但是可能更真实一点。”

因为鲁建中负责这个案子,随后之璐一个电话打过去汇报情况,可很多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她那么心急,趁着中午的时间去了公安局,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把吴姜前后两版的稿子递过去。

鲁建中看后,沉思了一会,说:“有可能凶手是吴姜的书迷,从这个小说得到一些灵感;但也不排除巧合的可能性。不论怎么说,值得注意。”

“真是千头万绪,不论怎么说,鲁警官,这个案子拜托你了。”

她一蹙眉,眉心就会出现两条细细的纹路,鲁建中手心一动,就要抚上去,可到底克制了自己,只是温和地让她带着杨里,把她母亲遗体领回去。他尽力把这件事情说得轻松,可好几年的刑警不是白当的,他深知,那一幕发生的时候绝对不轻松。

许惠淑下葬的那天,天和人都是灰色的。母女俩在江州再无亲人,能帮忙的人几乎没有,也就没有繁冗的葬礼。好些天没有流泪的杨里在看到母亲遗体的那一刹那泪流不止,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从泪腺那里涌出来。她只是流泪,却没有哭声,抱着母亲残破的身体不肯松手,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是一口一个“妈妈”,之璐试图拉开她,拉不动,最后还是鲁建中把她抱开。下车时,之璐抱着她,任凭她在自己的怀里瑟瑟发抖,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是怀里这个女孩子仅有的依靠。

那一天,她和杨里简直是一秒一秒地熬过去的。她以前也没有独自处理后事的经验,她知道辛苦,却不知道那么辛苦。手忙脚乱地联系殡仪馆和公墓,花钱不说,还特别麻烦。离婚的时候是心累,以前做记者的时候是身体累;现在二者都占齐了,既是心累,身体也累,头重脚轻,记忆都浮了起来。她没有睡觉,几乎彻底虚脱,最后抬腿都觉得困难。如果没有鲁建中的帮忙,她怀疑自己是否会被累垮。

许惠淑是在清晨下葬的,时间很早,雾气没有全散,把他们的衣服全部都打湿了,好像那衣服也有了感情,在哭。

葬礼结束后,她牵着杨里的手离开公墓。

鲁建中执意要送她们回家,他们三人坐在出租车上。杨里沉默着,目光呆滞,里面没有光。车身晃动的时候她也跟着晃动,看在外人眼里,完全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偶。

之璐搂着杨里,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使她平静下来,她低声说:“逝者已去,别难过了啊。你还有我。”

杨里没有反应,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有了动作,反手抱住之路,喃喃地重复:“谢谢你,之璐姐,谢谢,谢谢你。”

坐在前座的鲁建中轻轻摇头,叹息。

好不容易回到家,之璐带着魂魄不知道在哪里的杨里去浴室,放水给她洗澡,因为怕她昏过去一直守在外面,最后送她回了房间,关上门才出来。

时间还早,正是上午,阳光洒入客厅,有些温暖的光芒。她熬了整整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没睡,眼圈都是黑的,走路时脚步都是飘的。她找到沙发坐下,几乎虚脱。可家里还有客人,于是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鲁建中微笑,“久等了。”拿起茶几上的刀子削水果。

鲁建中略略扫一眼这栋房子,跃层小楼,很大,装修得非常漂亮典雅,是一个家的样子,可是却找不到任何照片。这样的地段,这么有名的小区,这样一套房子,一般人是不可能负担得起的。他想起以前查过的案子,独居的漂亮女人,住着昂贵的房子,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吗?他心里无端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情绪,沉思片刻,还是问出来:“杨里没来的时候,你一个人住这里?”

诧异地一愣,之璐无意隐瞒,费力地笑着解释:“我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是我……前夫的,”顿一顿后她继续说,“离婚后,他把房子留给了我。”

事情冗杂,他之前没来得及查她的资料,乍听这话,鲁建中心中五味翻腾,只是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问她:“你结过婚?”说完也觉得自己问错了,这样的女子,有才有貌,追求的人可说是排成长队,自己怎么会认为她没有结婚?

之璐把削好的苹果放到茶几上,微微点了点头。

“为什么?”问完发觉失言,他立刻补救,“对不起,我问错了。”

沉默很久,之璐回答:“他不要我了。”

那天她从外地采访回来,累得精疲力竭,就跟她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抬抬眼皮都嫌累,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然后一等就等到了凌晨。

叶仲锷喝得有点多,但看她时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可见并没有很醉。她接过他的包,过去搀扶他,尽管没有必要,他也任她扶着,揽着她的腰,头不轻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

就在那一瞬,之璐闻到了他衬衣上格外性感诱人的香水味道。那香味很浓很密,浓得让她头晕,于是她甩开手退开好几步,在玄关发白的灯光下看着叶仲锷,一眨不眨,脸僵得不会动弹。

叶仲锷站稳之后,缓缓侧头,起初面孔上是诧异,后来嘴角往上一扬,用狭长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声音毫无波澜,不带任何感情:“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

之璐站在原地,愣了愣,说:“啊?”

叶仲锷很久之后回到客厅坐下,喝尽茶杯里的水,阖上了眼睛,声音平和,纯粹是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征询意见。他说:“我们离婚吧。”

等了一个晚上,没想到等到的是这样一句话。若是以前,若是其他事情,她会问问“为什么”,但如果是离婚这样的大事,她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沉默着一个人走回了卧室。她第一次觉得橘红色的壁灯光芒扎眼,照得她清清楚楚,逃离无路,无所遁形。她关了灯闭着眼睛在黑暗发呆,一些想法被想起,然后又被遗忘。半夜的时候听到卧室浴室的水声传来,片刻后他掀开被子,从另一边上了床。她恍恍惚惚觉得,洗澡后,他身上的那种香味仿佛淡了一些。

她想,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这样?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五痨七伤,问题重重,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离婚”两个字说了出来,以前的承诺在此刻彻底沦落为一句空话。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到过离婚。她跟自己说过,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再跟他说分手。不论多苦多难都不会分开,可他到底提出来了。叶仲锷是之璐见到的最出色的男人,他深谋远虑,做事谨慎,更不缺大开大阖的气质;他说的话,每个想法都经过慎重的思考,何况是离婚这样的大事?既然能提出来,就没什么转圜的可能了,以他的习惯,恐怕律师都已经找好,离婚协议都已经草拟得差不多了。

朦朦胧胧感觉他翻了个身,也许是动作太大,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呼吸和体温也渐渐逼近。一瞬间熟悉的温存又回来了。之璐发现自己不能再跟他待在一张床上,再多待一分钟,她可能就会靠过去,让他收回那句话,问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迅速地朝后缩了缩,把手臂移开,掀开被子站起来去其他房间睡觉。打开卧室门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会,房间寂静无声,她听到钝刀子重重刮着心脏的声音,疼得让她窒息,但即使这个时候,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说:好,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