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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的惰力和魅力——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2 / 3)

在上述这个状态中,我为自己设计一套大致用六部至八部中篇构成的一组文化反思小说,总名叫作《怪世奇谈》。《神鞭》是打头的一部。关于这部小说的思想把握,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发表在《光明日报》上,这文章你肯定读过了。《神鞭》仍是沿着鲁迅先生对民族劣根性批评的路子走,我称之为文化的惰力,辫子是个象征。三十年代以来文化反思小说大多着眼着意着力于这点。可是打这儿再往前探一步,问题就出来了:既然民族文化深层有这样的劣根、这样的惰力,为什么如此持久顽固,“五四”新文化的洪流非但不能涤荡,反而大爆发,并成为今天开放的坚固难摧的屏障?我看这不是单纯一种惰力,传统文化有种更厉害的东西,是魅力。它能把畸形的变态的病态的,全变为一种美,一种有魅力的美,一种神奇神秘令人神往的美。你用今天的眼光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你看它丑陋龌龊恶心绝难接受甚至忍受,但当初确确实实是人们由衷遵从,奉为至高无上的审美标准的。一个美国女人在西湖看盆景,面对一株盘根错节扭曲万状的古柏,忽然大哭,叫着:“痛苦死了。”可是经我们的园艺家头头是道地一讲,讲神讲气讲势讲高低讲繁简讲刚柔讲枯荣讲苍润讲动静讲争让讲虚实讲抑扬讲吞吐讲险夷讲阴阳,照样见傻。中国文化高就高在它能把清规戒律变成金科玉律,把人为的强制的硬扭的酿成化成炼成一种公认的神圣的美的法则。当人们浸入这美中,还会自觉不自觉丰富和完善它,也就成为自觉自愿发自内心而不再是外来强加的东西了。由外加的限定变为自我限定,由意念进入潜意识,文化的力量才到极限。在一所大学讨论这部小说时,有位学生问我,你写众莲癖谈小脚时,有没有卖弄学问的意思?我说,你知道“评头论足”一词的由来吗?那时小脚是要“论”的,“论”就是小脚的文化。它包含着小脚赖以在中国大地长存千年的文化依据。没有土,哪来的土豆?审美价值一旦被确立,便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形成。换一种价值观念、一种审美、一种文化,谈何容易?人们很难咬破紧套在自己生命之躯的这结实的厚茧,挣脱出去。从清末到北伐,缠足和放足经过怎样痛苦激烈反复殊死的斗争。直到拒不缠足的一代天足者长大,这斗争的程度才渐渐消淡。单靠缠足者放足,无法战胜缠足。传统文化惰力之强,正因为它融进去魅力。这惰力与魅力好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无法揭开;它们是一对孪生子。今天社会变革遇到的困难,更关键更难突破的实际在我们自身,在我们内心。纵横的锁链都是彩带,花墙柳岸全是栅栏。真正可怕的是我们对这种文化制约并无自省。真正的文化积淀是在我们心中。我称之为:中国文化的自我束缚力。我必须打开文化的这一层。

你知道,当我找到“三寸金莲”时多得意!上面那些长久积存心中的思索突然找到一个奔泻口。大脑里的雾一下子凝聚起来,就变成这一对对怪异寻常丑陋绚丽腐臭喷香奇诡的形象,它的繁缛拖沓压抑绞结华美神秘,它神圣的自戕,它木乃伊式僵死的永恒,它含泪含血含脓的微笑,它如山压顶般的悲剧感,正是我对传统文化和中国社会的全部感觉。即使感觉最深最细最微妙而难以形诸文字的部分,也被它轻快鲜活一带而出。在老祖宗留下的遗产里,我再找不到别的更适合我借以打开文化内涵的这一层面,即上述的那种自我束缚力。当我写起来,进入状态氛围情景形象创造时,不断发现还有那么多东西可供挖掘象征比喻影射。创造的快乐是过程中的冲动。这你深知,还记得你写短篇《月亮会照亮路的》时半夜叽哇喊叫给我打电话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