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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的惰力和魅力——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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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记者问我,你是不是有赞美和鼓吹小脚的意图?我说,如果哪位女人看了拙作开始裹脚,算我鼓吹;至于赞美,我想反问一句,如果我不写小脚的“美”,只写丑写苦,年轻人会问我,这么苦这么丑,中国妇女为什么裹了一千年。我正是要写这个问题。反对裹脚,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代作家的职责。《黄绣球》那时代早写过了,中国人不再是放脚,而是放脑子。因此我只是借用小脚而已,正像《神鞭》中借了辫子。这书开章明义,我就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历史”,你拿这路子悟悟去。还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写“国耻”?我笑着说,你再来一部写“国荣”不就平衡过来了?再说小脚算什么“国耻”?它是种文化现象。一个民族特征的文化发展到某一地步,就会有某种特产出来。三寸金莲正是中国文化某一特性发展到极端的表现。

算你看透了——这是一部外表写实,实则荒诞的小说,与《神鞭》刚好相反,《神鞭》是外表荒诞,内里写实。小脚内含的荒谬正是中国文化的荒谬。我故意含而不露地用了荒谬象征隐喻变形,把冷酷的批判挖苦嘲弄影射,透入一片乱花迷眼的外观。这么写,因为内涵复杂,说明了,就全没了。还因为中国小说审美有个经验,就是靠读书人去悟。这就看读者的能耐了。这次看来,有趣的是对这个小说深层内涵有所悟者更多则是大学生和肯思考的青年。也许他们与小脚的生活距离远,反而会无牵无挂站在另一思考角度看作品。你是评论家,我也给你出个题目——《三寸金莲》出笼后,那么多不同乃至相反的意见。不少“家”照老习惯只盯作品,不盯读者。读者一乱起来,是研究社会心理结构变化的大好机会。我们研究问题为什么总是一个角度,为了一致的结论?

关于这小说的手段招数文字津味等,这里全不想说,也不是你出这个题目和逼供的内容。唯一想说的,是我极自觉清醒地想创造一个新的样式。既写实荒诞浪漫寓言通俗黑色幽默,又非写实非荒诞非浪漫非寓言非通俗非黑色幽默,来个四不像模样。接受传统又抗拒传统,拿来欧美又蔑视欧美。我既不想转手舶来品也不想卖古董卖遗产卖箱子底儿,只想自己种自己吃。我又并非硬造出这东西,依据是出于对历史对现实对文化对人也对小脚外在和内在的一种总体的异样的感觉。我致力做的是把这感觉变成艺术。不知何故,总觉得评论家们对我这玩意儿“无处下嘴”。一部作品的产生带着它专有特有独有的审美尺度。大概寻这尺度需要点儿眼力功夫能耐学问时间,不如拿朦胧谈朦胧、拿云山雾罩谈云山雾罩、拿梦谈梦更省劲。现在评论界的现代派的水平真高过了创作界的现代派,就不知谁比谁更清楚,或者更糊涂了。可是如拿我这玩意儿当作一般历史小说,当作中国妇女苦难史来读,再生气愤怒冒火就不干我事了。

我把《怪世奇谈》头两部——《神鞭》所写的文化的惰力和《三寸金莲》所写的文化的自束缚力,合起来叫作可知文化。下一部正在着手,叫《阴阳八卦》,写中国文化不可知的部分,即民族文化黑箱,或即神秘性。我已经谋到一招法,想把这玩意儿玩绝。待这部脱手,就该写东西方文化碰撞问题了。其实这些问题还都是当今的现实问题,表皮看不出的放到大背景上透视而已。作为朋友,我对你泄露这盘计划只能止于此。当然这只是我创作规划中的一条路,我说我至少有三条路。一边还在写什么高女人矮男人,写《一百个人的十年》。我从来不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或吊得够劲儿了再换一根绳子一棵树一个地界儿。作家一方面要敞开自己的世界,一方面别叫人摸到底,随随便便被划分到哪一派去。总得引着读者走进一个又一个独自打开的新的艺术空间。当然这挺费事儿,可是没这空间先憋死自己。艺术这东西好比十字架,扛起来就得一直走到死,累死完事,别想安生。

今儿算跟你把《三寸金莲》的底儿泄了。好在这东西是已经完成的,撂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无秘密可言。相信不少东西你也早看破。你是能人,我也不笨就是了。

我写信,向来不白写。或是得换来感情或是得换来意见。这封信只要换你些有见地的话就心满意足,你可别亏了我。

此祝

笔健!

大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