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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应该埋葬的(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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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道地的农家小院。

两明一暗四间北房,青砖卧垒,红瓦冠顶。两扇黑漆大门镶嵌在门楼中。一人高的墙头围成院落。院内栽着几棵枣树和榆树,不知是因春寒未退,房子树木色调单一,还是由于院内过于萧寂,使人觉得这座院落缺乏庄户人家那种鸡飞猪叫兔撒欢儿的生气。

“宝山呀,你挑了一晌午粪,下午又进了一趟城,回来连口热水没喝,又在院子里忙什么哪?”从东间屋里传出一个老妇病态的沙哑声。

“娘,没干什么,在院里凉快会儿。”说这话的是一个坐在西间屋前,正光着膀子吭哧吭哧搓洗衣服的男子汉。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呵!半截铁塔一样魁梧的身躯,头硕如斗,膀乍腰圆,两个手巴掌小蒲扇似的,胳臂上鼓起一道道檩条般的腱子肉,脚穿一双半旧特号解放鞋,这强健的体魄,像前几年常见的那幅喝令三山开路的宣传画中的大力士,又似一个重量级举重运动员。

“宝山,你又给我洗脏衣服了吧?”

“娘,没有。”宝山支吾着,两手只好停下来,生怕惹起老人的不快。

东间屋里,老妇继续嘟嚷着:“没有才怪呢。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这些活儿不是你们大小伙子干的,放着叫春菊回来洗。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宝山刚想说什么,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肩扛铁锹的姑娘。她体态俊秀,修长的眉毛下有一双深沉的大眼,黑亮的眸子像两只荡漾在秋水中的小舟,披露着对美好的追求。上穿紫底黑格的确良罩衣,下穿黑色凡尔丁裤,脚穿一双偏带猪皮鞋,姑娘发现洗衣服的宝山,放下铁锹,嗔怪地一把夺过宝山手里的衣服:“谁叫你一天老和弄水,看你那手!”

宝山触到姑娘的目光,窘迫地站起来,呆滞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只见手背上裂开道道血口子,小孩子嘴似的由里往外冒血津儿。

“春菊,你宝山哥又洗我那拉尿过的脏衣服吧?”看来东间屋的老妇非要问个明白。

宝山慌忙向春菊摆手,眼睛里流露着恳切的哀求。

哪知,春菊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喊道:“可不是。娘,他还叫我瞒着您哪!”

“嗐!”老妇隐痛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宝山闻昕,心里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右腮上的一块伤疤顿时变得血红,急忙跑进屋,祈求饶恕地说:“娘,您老人家千万不要生气,不是我故意瞒着您,我壮得像条牛,有的是力气,春菊每天又要出工,回来又要刷锅洗碗,我,我担心把她累个好歹……”

坐在洗衣盆前的春菊,凝眸仄耳,静听着屋里的话语。她先是噗哧一乐,脸上泛出一抹红云,紧接着,不知为何。她的嘴角又很快掠过一丝凄然的云翳,眼睛立刻罩上一层泪花她慢慢扬起头,想把眼泪克制住,但两颗晶莹的泪珠执拗地挂在她那悲切的脸颊上。

东间屋里,满头银丝的春菊娘瘫卧在炕上。她那核桃皮一样干皱的脸,一双昏花的老眼依然焕发:着对生存的眷恋。尽管她这两年来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但衣服被褥干干净净,屋内闻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谁说“百日床前无孝子”?春菊娘无时不在得到儿女们无微不至的精心服侍。

“宝山,你老是站着干啥?”春菊娘叫宝山在她枕边坐下,钟爱地抚摸着他那粗糙的大手,感伤地说,“这些日子,我这么不死不活的,你跑前跑后,买这买那,真叫你受累了……”

宝山忙说:“娘,看您说到哪里去啦。只要您老人家多活几年,我们当儿女的就多几年福分。”

春菊在屋外听着,动情地闭上了眼,两行滚烫的热泪无声无息地簌簌落下。

春菊娘攥着宝山的手,心事重重地说:“孩子,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有句话,一直压在心里,几次想说,又不好开口。这话从我这个当亲娘的嘴里说出来,怕叫外人听了笑话。可我不说,别人讲你又不吐口。孩子,你都三十岁开外的人了,春菊也二十八九了,你还叫她等你多久呢?活着看不到你们成亲,死了我这双老眼也闭不上呀!孩子,你老是这么折磨自己,春水在阴曹地府会更恨你的。”

“娘……”宝山挣开春菊娘的手,转身向西间屋跑去。

跑到西间屋的宝山,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三屉桌上他和一个青年小伙子的合影照片,心里在痛苦地呼叫着:“我该怎么办哪……我不是发誓要做春菊娘的亲儿子吗?怎么能再和春菊结婚呢?可是……唉,春水,我的好兄弟啊……”

照片上的宝山和春水,幼年时期就是极要好的朋友。他俩的家虽然属于两个村,实际上只隔着个苇坑。洗澡摸鱼,拾柴搂草,两个人是棒打不散。“七七事变”,宝山和春水的爹都参加了八路军,在解放头两年一起在战斗巾阵亡的,那时他们才两三岁。解放以后,两家分了房子分了地,生活是芝麻开花,但孤儿寡母,家里没个男人,日子难熬啊!宝山十二三岁就长成壮小伙子,力大如牛,耕耩锄耪无所不能。但是,衣裤鞋袜,缝缝补补,就有了难处。春水娘对宝山像亲儿子一样,春水身上穿什么衣服,宝山穿的准一模一样,宝山十五岁那年,母亲病故,打这以后,宝山处处得到春水一家的关切、体贴和抚慰。宝山和春水更是情同手足,他们袭用乡俗,焚香立誓,结拜为盟兄弟。后来,春水征得娘的同意,亲自将妹妹春菊介绍给宝山,定下鸳鸯之好……可是,在十年浩劫中,不幸终于落在这两个盟兄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