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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章(1 / 3)

第二十一章 苍天有眼 报应有时

被烛光映得微微发黄的窗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的人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九月底的黄昏已很有些寒意,一阵阵西风穿过书房外的廊庑吹在琉璃的身上,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手脚都已被冻得有些发麻。

抬头又凝视了一会儿窗纸上的人影,她转身从青石路边的地面上一步步轻轻地退了出去。到了门口时,她向守门的书僮招了招手,出门又往墙根走了几步,才对跟上来的书僮低声吩咐:「再过两刻钟,你去叫阿郎一声,请他回上房用饭。」

书僮对这一切早已习惯,点头领命而去。

琉璃站在墙根下,回头看着这个院子,一口气这才嘆了出来,满心都是沉甸甸的无力。

那天他说了,他不会有事,这几天他也的确表现得若无其事,无论朝堂上如何一边倒地支持裴炎,就连跟他回京的程务挺和张虔勖都先后声称,阿史那伏念的确是被他们所逼而降,他也只是一笑而已:「他们都是我的副将,难不成我还要去跟他们争功,贻笑天下?」

可是,他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要么是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些算些什么;要么就像刚才那样,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天都不会动一下……「咚、咚、咚」,远处传来了一阵暮鼓之声。琉璃收拢思绪,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就见从大门方向突然快步跑来一人。琉璃认得正是平日在外头随身伺候裴行俭的小厮,忙迎上两步,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忙忙地行了个礼,满脸惶然:「适才交河郡公那边传了个消息过来,说是圣人拟定的制书已经到了门下,此番论功行赏,阿郎说是累计前功,会封闻喜县公。」

县公?琉璃微微点头。对裴行俭的军功而言,一个县公实在封得太小气,不过,有这么个安慰奖,或许也是聊胜于无?

小厮看了琉璃一眼,吞吞吐吐道:「不过程务挺和张虔勖,都会封……郡公。」

琉璃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给裴行俭一个县公,却给那两员上书表功的副将一人一个郡公,李治这是觉得当着文武百官、数方禁军对裴行俭的那番羞辱还不够,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再羞辱他一次?

她胸口火烧火燎,手脚却是一阵阵地发凉,却听那小厮又道:「还有那五十四名定襄道的俘虏,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全部问斩。」

琉璃的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那小厮等了片刻,大约见她没有下文,便问道:「那小的这就去回禀给阿郎?阿郎反覆叮嘱过,那些俘虏如何处置一有消息,要即刻回禀给他。」

琉璃胡乱点了点头,见那小厮往书房的院子走,又忙叫了声「慢着」。思前想后半晌,她也只能嘆道:「你去回报给阿郎吧,说得缓一点。我、我会在外头瞧着。」

小厮点头应了,转身进了书房的院子,琉璃依然放轻步伐从泥地里穿过院子,走到廊庑边的窗户前,默然倾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颗心慢慢地提了起来。

听完小厮回禀,裴行俭并没有作声,良久才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后头;小厮进出时捲起的风将屋里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窗櫺上他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地晃来晃去,但不知怎地,琉璃却觉得那飘忽的影子里似乎有种格外不祥的僵硬。

突然间,窗纸上的人影往前一倾,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琉璃再也忍耐不住,迈步沖上了台阶,还未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微带嘶哑的断喝:「不许进来!」随即便是更大的一声脆响。

琉璃忙道:「守约,是我。」

裴行俭似乎怔了一下,放缓了声音:「琉璃?你……你等等,我收拾一下。」声音依然有些发哑。

琉璃哪里等得了,推门便走了进去,抬眼一瞧,不由失声惊唿了出来。

裴行俭脸色苍白地站在案几后面,而在地上、案面上,在他淡青色的袍子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手里还拿着半截支离破碎的琉璃杯,鲜血顺着杯壁往下直淌。看见琉璃进来,他「啪」的一声把那半截杯子丢到地上,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一个没留神,手上用力太大了。」

琉璃扭头高声吩咐了一句:「快去把紫芝叫来,带上最好的金创药!」这才疾步上前,一把将他的手搬了过来,就见他的手掌已被割得鲜血淋漓,还有尖锐的碎片留在肉里,可以想见,刚才那一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琉璃的眼睛也跟着红了,那刺眼的碎片几乎就像是扎在她的眼珠子里,她不敢乱动,勉强记起似乎先要止血,忙用手帕繫紧了他的手腕,又让他把手举高一点,那鲜血却依然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红了整条手帕……正焦急间,脸颊突然一酸,却是裴行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琉璃怒道:「你做什么呢?」

裴行俭「嘘」了一声,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皱眉道:「你不疼的么?这么深的牙印,都快被你自己咬破了。」

琉璃更生气,脱口道:「你才不知道疼呢!不就是个破爵位吗,什么县公郡公,谁稀罕那个混账东西封的这些破玩意儿!」

裴行俭皱了皱眉:「小声些,琉璃,莫要这样说话!」

琉璃看着那已变得暗红的手帕,简直怒不可遏:「我就这么说,就是混账东西,就是没人稀罕的破玩意儿!」说完,那满腔的愤怒担忧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裴行俭满脸无奈,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琉璃:「是,是,都是些破玩意儿,咱们都不稀罕,还不成么?」

琉璃哽咽道:「那你还这样!」

裴行俭嘆道:「我不是为爵位生气,只是觉得天意弄人,哪怕晚上一日半日呢。我自负才智,今日才晓得,世间的命数,原来真的……」

他声音里的黯然和惨痛实在太过深刻沉重,琉璃纵然在头昏脑涨之中,也不由倏然而惊,抬头道:「你说什么?什么一日半日?」

裴行俭抬头瞧着窗外,低声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张奏摺,请求圣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杀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们几日,哪怕留着日后出征祭旗也好。没想到,圣人对我的厌憎已到如此程度,转头就定了十月初一全体处斩。」

琉璃纳闷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俭淡淡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满的全是苍凉:「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个时辰,或许我就能保下他们了——我反覆算过,十月初一,午正之后多半会有日食。」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声。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虽然精通历法的人已能时不时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儿依旧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苍天示警。一旦发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动,皇帝更要戒斋祈祷,忏悔罪过,如果在杀伏念他们之前出现日食,这件事的确完全可以阻止。她脱口道:「那你不能……」

裴行俭缓缓摇头,声音越发艰涩:「我不能说!私习天文乃是大罪。何况圣人对我心结已深,我若贸然揭开,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性命,还会连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们!至于旁人,谁又肯为那些突厥战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风险?」

这年头还不许人私下研究天文?难怪李淳风当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贼!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嘆气:「果然都是命数。」她心里突然一动,李治不是很喜欢打人脸吗?那天他午时杀人,午后就出现了日食,老天把这么大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那滋味一定很爽吧?还有裴炎……也许这才是,苍天有眼?

裴行俭依然出神地看着窗外,低声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劳名声。

就算我自己失约于人,让那些降人都搭上了性命,于我虽是痛心疾首,于国于民,认真论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从此之后,谁还肯再投降大唐?边关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断送多少性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的错!」

他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无声地嘆了口气,素来稳定的手竟是徽微发抖。

琉璃心里缓缓升起的窃喜的泡泡「啪」的一声彻底破了,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说过么,凡事有命,咱们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你是将军,平定战乱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们要乱来,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如果你曾惹怒过皇帝,所以这些都算你的错,那首先该死的,应该是我!」

裴行俭睁开眼睛,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把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问道:「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头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说的是, 咱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琉璃松了口气,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忙往门口迎了几步。

裴行俭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浓黑的一团血痕,伸脚擦了擦,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问心无愧……」

书房门口,紫芝「砰」地冲了进来。

裴行俭的伤看着虽然十分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带出来的,处理这点外伤自是不在话下,她白着脸忙了半日,把裴行俭的手包成了个粽子,又熬了药送过来,大约到底失血不少,裴行俭有些发倦,喝完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稳几分。只是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裴行俭额头一片滚烫,整个人竟已烧得昏昏沉沉。

琉璃「腾」地坐起。没多久,半个裴府便都被惊醒,坊内的几个医师陆续都被请到,却是意见不一。等到天亮后韩四赶来诊过脉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郁结于心,邪气入内,若不好好调理髮散,只怕会伤到根本。」

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