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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军飓风(2 / 3)

巴别尔的创作经历,实际上已经为这个问题做了注释。他26岁那年,在苏波战争前夕,主动请求去骑兵军做战地记者。此前,他就已经有了多次离奇而冒险的战争阅历。这里似乎有一种宿命的意味,就是说,那个戴着细圆边儿眼镜的“柳托夫”,日后是一定要成为享誉世界的作家“巴别尔”的。并不是布琼尼的“骑兵军”成就了巴别尔,而是巴别尔成就了《骑兵军》。因为巴别尔不是被迫或是无意中撞上了骑兵军的生活——那匹“马”是他自己跨上去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写作的人,选择了什么,也许就会成为什么。

对于文学的真实性而言,道德评判是一个陷阱。在你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说中,许多作家都是自觉地“赴汤蹈火”的。因为作家担当着“灵魂的工程师”。但巴别尔拒绝成为工程师,只愿意作为一个“解剖师”。在人性深处,天使与野兽共眠,巴别尔的使命,好像就是要用文字将天使催眠,把野兽弄醒。野兽醒过来咬了读者,读者感觉到疼痛,于是憎恨野兽;回过头,却看见了一旁熟睡的天使,更觉天使之美之善;想要亲吻天使,才发现天使和野兽是连体,共用一个心脏,只不过有两个脑袋而已。真要做分离手术,天使和野兽就同归于尽。“英雄”若是还原于普通人,情同此理。至于“残暴”一说,只看施暴的对象是谁。和平年代的英雄,例如救人救物献出性命,冒死谏言坚持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以对自己的“残暴”(牺牲精神)为代价的;而在战争年代,英勇杀敌,对敌人越是“残暴”,越发可见对人民、对“真理”之爱。(这是传统文学的另一种“连体”式英雄人物)二战结束后,国际文学界逐渐对这样的大爱表示了怀疑,(早一个世纪的雨果更像一位先知)反战文学的诞生顺理成章。

但巴别尔在1940年就被杀害了,来不及加入这场思想清扫。我们只能从《骑兵军》的文本进行推测,巴别尔或许试图颠覆以往的“英雄”模式,或许他根本没有“英雄”这种概念。就哥萨克人而言,他们只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尊严、自由、诚实、勇敢、崇仰自然(更多体现为人与马的生死之情)、男女间情欲的天经地义、私人财产的不可侵犯……谁冒犯了他们的价值观,谁就是敌人。“残暴”是“文明”强加于他们的说法,而亵渎了哥萨克人的荣誉和天性,才是最大的“残暴”;所以他们只能用“你们”所谓的“残暴”,来维护“我们”对自己的“不残暴”。

其实,《骑兵军》同“英雄”无关。书中那些人物身上暴戾凶狠果敢勇猛的个性,只同人类原初的生命本质相关。这也是巴别尔潜意识中所追求的,那些被犹太文化“教化过度”而丢失或削弱的精神。他期望通过写作,释放自己被秩序所规范和压抑的焦虑,从而变成“另一个”强大而真实的人。

我读巴别尔,最重要的收获,是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文学观——即写作首先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在俄罗斯文学中,哥萨克是作为“力与美”的象征存在的。巴别尔是犹太人,而哥萨克群落恰恰是拒绝犹太人的;哥萨克人充满了强壮的生命激情,而对于自由和率真的崇尚,又使他们随时可以舍弃生命。因而,了解并描述这些驰骋在顿河流域的“有纪律的野兽”,对于他来说,具有极地探险一般的诱惑。《骑兵军》其实一直有一条隐伏的曲线,就是作者与哥萨克的文化较量与对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巴别尔小说中所再现的哥萨克骑兵军骁勇无敌的“暴力”,并没有对这个世界造成毁灭性的破坏。而巴别尔本人,却死于另一种精神“暴力”。在他同自己的怯弱无能“搏斗”半生之后,面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他本人莫须有的指控,他竟然诬告了自己的文学同行而后悔,最后却仍未免于一死……巴别尔生前也许始料不及,在理想主义的崇高旗号下,那些以某种崇高的名义所制造的血腥清洗,那些精心预谋的政治“暴力”,才是犹太人和哥萨克共同的敌人。相对于专制独裁统治的恐怖时期而言,骑兵军将士的所谓“残暴”,却闪烁着天真而透明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