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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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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们为什么没有把泥土筛一筛?”列文说。

“哦,我们都会揉碎的。”瓦西里回答,同时抓起一把种子在手里揉起来。

装大车运来的种子土没有筛过,这不是瓦西里的错,不过毕竟让人伤心。

列文已经不止一次地尝试用自己的办法克制伤心,那就是使一切看似无效的办法发挥作用,现在他又采用这种办法了。列文看到米什卡怎么大步走着,只把落在脚底下的大块石头般的泥土拨弄一下,他便下马,从瓦西里那里接过播种筐后亲自播种起来。

“你播到哪里了?”

瓦西里指指用脚做的记号,列文便按他学会的那样播起种子来。还真像走沼泽地一样艰难,列文播完一垄种子后就满头大汗,便停下交还了播种筐。

“老爷,得说好了,到了夏天可别为这一垄骂我。”瓦西里说。

“怎么?”列文高兴地回答,同时感到他的办法行之有效。

“啊,夏天您再瞧吧。一定不一样。您瞧,那是我去年春天播种的。就跟种的一样齐!我呀,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要知道,好像对亲生父亲那样在尽力呢。我既自己不喜欢不好好干活,也不许别人这样。主人高兴,我们也高兴。您瞧瞧,”瓦西里指着土地说,“心头高兴啊。”

“这可是个好春天呢,瓦西里。”

“是啊,老年人都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春天。我在家的时候,我们家老头子也播种了四分之三俄亩小麦,说是与黑麦没有区别。”

“你们老早就开始播种小麦了?”

“对啊,是您前年教的;您送给了我两俄斗63种子。四分之一卖了,自己播种了四分之三俄亩。”

“那好,当心把硬块弄碎点儿,”列文说着,走到了马旁边,“还看着点儿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话,每俄亩加给你五十戈比。”

“十分感谢您。对我们来说,这样就很满意了。”

列文骑上马到了去年播种的那块三叶草地上,接着又到了翻耕过准备种春播小麦的地里。

收割后地里长出的二茬三叶草幼苗好极了。它们生机勃勃,从折断的陈年麦秸中露出坚挺的幼苗。马齐膝陷进泥中,每只脚从半融化的泥土里拔出来时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在耕过的低洼地里,马根本不能通行,只有在仍结着冰的地方还能站住,在已经化冻的垄畦里,马深深陷进泥里,淤泥都没过了膝盖。耕过的地都很好;过两天就可以耙一遍,然后播种了。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令人高兴。列文往回转时指望小河的水已经退了。果然如此,他骑着马过了小河,还吓跑了两只鸭子。“该还有丘鹬。”他想;在回家拐弯处碰上了守林人,他证实了列文关于有丘鹬的推测。

列文赶快策马回家,以便来得及吃饭并准备好傍晚用的猎枪。

14

列文怀着最高兴的心情回家时,听到自家的大门一边有响声。

“对,这是有人乘大车来了,”他在想,“正是莫斯科一班火车到达的时候……这会是谁?会不会是尼古拉哥哥?他不是说过‘可能到海边去,也可能到你那里’吗?”起初一刹那,他感到害怕和不愉快,尼古拉哥哥来了会破坏他这种春天幸福的心情。但他为这种感觉害臊起来,立刻就敞开自己的胸怀,并怀着深厚的欢乐之情,等待并全身心地欢迎,衷心希望来的是哥哥。他策马来到金合欢树边上,看到从火车站来的一辆驿站三匹马拉的雪橇和一位穿皮袄的老爷。这不是哥哥。“啊,但愿来的是个愉快的人,这样就可以谈谈。”他想。

“啊!”列文高高举起双手,开心地大声叫起来,“真是个让人高兴的客人!啊,我多么为你高兴!”他认出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便嚷了起来。

“我可以探听到,她是不是结婚了,或者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想。

在春季里这么美好的日子,他感到自己想起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心。

“怎么,没有想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从雪橇上下来,鼻梁、脸颊和眉毛上沾着泥水,但他容光焕发,一副高兴和健康的样子。“来看看你——这是第一,”他边说边拥抱他,吻他,“打一阵子丘鹬——第二,还有出售叶尔古晓沃的森林——第三。”

“太好了!瞧这春天怎么样!你怎么坐雪橇来这里啊?”

“乘大车更糟,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认得的驿站车夫回答。

“噢,见到你我实在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列文露出孩子般开心的微笑,真诚地说。

列文把客人带到他们住的房间,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东西已经搬进去了:一个手提包、一支有布包着的猎枪、一包雪茄烟。他让客人留下洗洗,换一下衣服,自己先到账房里去安排耕地和三叶草的事情。从来都很关心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在前厅见到他,问他吃饭怎么安排。

“您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只是要快点儿。”他说着就到管家那里去了。

他回来时,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已经梳洗完毕,正满脸笑容地走出房间,他们就一起往楼上走。

“啊,我真高兴,终于到你家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你在这里搞的秘密玩意了。可不,真的,我羡慕你。多么好的一幢房子,一切都多好!亮堂,开心!”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话时,已经忘了春天不是永远存在,不是每天都像今天这样晴朗,“还有你的保姆,多好!要有个穿围裙的漂亮女用人,就更称心如意了;不过以你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和严格的作风——这很好。”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讲述了许多有趣的新闻,而对列文特别有趣的一条新闻,是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今年夏天要到乡下他这里来。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句也没有提到吉蒂及舍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情况;他只转达了妻子的问候。列文感谢他的委婉客气,非常欢迎他的到来。列文离群索居一段时间了,心里积累起许多没能向周围人表达的思想和感情,而现在他就滔滔不绝地讲着,把春天富有诗意的喜悦、田庄经营上的失败和计划、对自己读过的一些书籍的想法和意见,特别是自己著作的主要思想、它的原理,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实际是在批判旧有的农业著作,都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倾吐出来。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通常就讨人喜欢,不论什么问题,只要稍微提示一下他就能明白,这次到来特别令人喜欢,列文还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彬彬有礼和亲切敦厚的风度,感到非常高兴。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和厨师竭力想把饭菜做得特别好,结果因为两位朋友都太饿了,上凉菜时就吃了许多黄油面包、半只咸鹅和一些腌蘑菇,弄得列文在上汤时吩咐不要馅饼了,厨师还本想拿馅饼让客人特别惊喜一下的呢。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虽然习惯珍馐佳肴,但还是觉得一切都好吃极了:泡着草的酒、面包、黄油,特别是半只咸鹅、蘑菇、荨麻汤、白汁母鸡以及克里米亚白葡萄酒——一切都好吃,鲜美极了。

“很好,很好,”吃完热菜,他一边抽着一支粗雪茄烟一边说,“我到你这里来,就像下了喧闹颠簸的轮船到了平静的岸上。你刚说工人的因素本身应当加以研究,它还是选择庄园经营方式的指导。在这方面,我可是个门外汉,不过我觉得,理论及其应用对工人也会产生影响。”

“对,可是你等等:我讲的不是政治经济学,我说的是庄园经营的科学。它应该和自然科学一样,也得观察带有自己经济的、民俗学的……工人的现有现象。”

这时候,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拿着果酱进来了。

“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她说,同时吻了一下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尖,“你那半只咸鹅真好啊,多好的草泡酒!……怎么样,是不是该走了,柯斯佳?”他补充说。

列文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落到光秃秃的树梢下边了。

“该走了,该走了,”他说,“库兹玛,套马车!”就往楼下跑去。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下楼后,仔细地把帆布包从光亮的枪匣子上解下来,打开枪匣,开始把自己最新式的猎枪装好。库兹玛预料能得到一份丰厚赏金,于是紧跟在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后边,给裹长筒袜又穿靴子,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也乐于让他这么做。

“你吩咐一声,柯斯佳,如果商人里亚宾宁来了——我要他今天来的——就让他进来等一下……”

“你难道把森林卖给了里亚宾宁?”

“是啊,难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我和他打过交道。”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哈哈大笑起来。“正式彻底”是这个商人爱用的词儿。

“对,他说话可笑得出奇。它知道主人要上哪儿!”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拉斯卡补充说,那狗呜呜叫着在列文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舔舔他的手,一会儿舔舔他的靴子和猎枪。

他们出来时,敞篷长马车已经停在台阶边上了。

“我让套了马车,虽然不远。不然我们走着去?”

“不,最好坐马车去。”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向敞篷长马车走去。他坐下来,拿一块虎皮方格毛毯把双脚围好,抽起雪茄来,“你怎么不抽!雪茄——这不仅是一种享受,还是享受的桂冠和标志。瞧这生活!多美好!我真愿过这种生活!”

“那是谁妨碍你了?”列文微微笑着说。

“不,你是个幸福的人。自己喜欢的一切,你全有。喜欢马——有,狗——有,想打猎——就打猎,要家产——有家产。”

“也许是因为我为自己所有的东西而高兴,又不为没有的东西而忧愁。”列文说,他想起了吉蒂。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列文很感激,因为奥勃朗斯基向来很细心,注意到列文怕谈及舍尔巴茨基一家人,所以关于他们,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这时候,列文倒想了解那件如此折磨他的事情了,可是他又没有勇气提起。

“那么,你的事情怎么样?”列文想到总考虑自己多不好,于是问道。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一双眼睛愉快地闪烁起来了。

“你可是不承认一个人有自己的一份面包还会去喜欢白面包的——依你看,这该是一种犯罪,可我不承认没有爱情的生活,”他按自己的意思理解列文的问题说,“有什么办法,我生来就这样。而且老实说,这样对旁人的害处微乎其微,而自己却得到那么大的满足……”

“怎么,你又搞什么新玩意儿了?”列文问。

“有啊,兄弟!知道吗,你了解莪相64型的女人……你做梦时见到的那种女人……不是在梦中也往往有这样的女人……而这种女人是可怕的。一个女人,你知道吗,是这样的一种对象,不管你怎么研究,她总是完全新的。”

“那最好别研究。”

“不,有位数学家说过,获得满足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寻找真理中。”

列文默默地听着,尽管他竭力控制自己,但还是怎么也无法与自己的朋友的心灵一样,他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和研究这种女人的乐趣。

15

猎丘鹬的地点不远,在一条小河边上的小山杨树林里。到达树林后,列文下了马车,把奥勃朗斯基领到雪已经化完的青苔丛生的多水洼子的空地上。他自己回到了另一边的一棵连理白桦树下,把猎枪斜放在一截低矮的枯枝上,脱下长袍,再勒紧腰带,试了试两只手活动起来是否灵活。

跟随着他的老灰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蹲在他的对面,竖着两只耳朵。太阳降落到大森林背后了;在晚霞的照亮下,小山杨树丛周围的白桦明显地伸展出自己的树枝以及鼓鼓囊囊待放的叶芽。

在残留着积雪的稠密树林里,还可以听到弯曲的小溪淙淙的流水声。一些小鸟唧唧喳喳叫着,偶尔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

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可以听到陈年的落叶因为泥土化冻及野草生长而发出的沙沙声。

“多奇妙啊!简直听得到和看得见野草在生长!”列文发现鲜嫩的青草叶边湿淋淋的石草色山杨树叶晃动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站着倾听,一会儿眼睛朝下看看湿漉漉毛茸茸的土地,一会儿看看正留神听着的拉斯卡,一会儿看看伸展在自己面前山下一片海洋般光秃秃森林的顶部,一会儿看看布满层层白云的已经暗下来的天空。一只鹰挥舞着翅膀从远处森林顶上高高飞过,另一只也以同样的动作朝同一个方向飞去,很快消失了。密林里,鸟儿们叫得越发响亮,声音越来越嘈杂忙碌了。一只猫头鹰在不远处呜呜叫起来,拉斯卡于是浑身一颤,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便侧过头开始凝神细听起来。小河那边听到一只布谷鸟的声音。它用通常的声音啼叫了两下,然后嗓子便嘶哑了,急急忙忙地乱跳了一阵。

“怎样!布谷鸟都出来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从灌木丛里出来说。

“是啊,我在听,”列文回答说,怀着一种不满的心情,因为自己难听的声音破坏了森林的寂静,“现在快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身形又进到了灌木丛里边,列文只见到火柴的亮光,接着代替它出现一个点着后火红的烟头及一缕青烟。

“咔嚓!咔嚓!”传来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上猎枪扳机的声音。

“这是什么在叫?”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问,把列文的注意力吸引到像小马驹用尖细的嗓子嬉耍的拉长声音的鸣叫。

“你不知道这个?这是只雄野兔。啊,别说话!你听,飞来了!”列文几乎叫起来,同时拉上扳机。

传来一声远远的尖细的鸟叫,正好在猎人非常熟悉的那种通常的时间,两秒钟后——第二声,第三声,第三声以后听到的已经是“呜噜呜噜”的声音了。

列文的眼睛左看右看,终于在面前暗蓝色的天空中,在互相温柔地交织着的山杨嫩枝头上,出现了一只飞鸟。它直向他飞来,粗嘎的叫声越来越近,像是均匀地撕裂绷紧的布料一样,在耳朵上面响着;已经看得见长长的鸟喙和鸟脖子了。而在列文做好瞄准姿势的那一瞬间,奥勃朗斯基待着的灌木丛那边发出一道红色的闪光,一只鸟儿像箭一般落下又重新腾空飞起来。又发出一道闪光,并传来一声枪响;那只鸟好像竭力要坚持在空中似的拍拍翅膀,停了一会儿,沉重地啪的一声落在水洼遍布的地面上。

“难道打空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叫嚷道,他因为有烟雾看不清楚。

“瞧,在这里呢!”列文说着,同时指着拉斯卡,它正竖起一只耳朵,摇晃着高高翘起的毛茸茸的尾巴,平静地一步步走来,好像是想延长自己的喜悦,并好像微笑着把打下的鸟儿叼来给主人。“啊,我为你的成功感到高兴。”列文说,同时有一种羡慕的感觉,因为自己没有能打中这只丘鹬。

“右枪筒发的一枪糟糕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边回答,一边给猎枪添了弹药,“嘘——飞来了。”

果然听到一声接一声快速刺耳的尖叫。两只丘鹬边玩耍边互相追赶,只啼叫而没有发出呜噜呜噜声,正冲着猎手的头顶飞来。放了四枪,两只丘鹬像一对燕子似的一个急转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次很漂亮的狩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又打死了两只,列文打死了两只,有一只没有找着。天黑了,明亮的银白色金星已经低低地在西边白桦树背后发出温柔的光芒,而阴沉的猎户星座则在东方发出火红的亮光。列文在自己的头顶上找到了大熊星座,它随即又消失了。丘鹬已经停止飞翔;但列文决定再等待一会儿,等到他白桦树枝下的金星升到比树枝上方,那时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见大熊星座了。金星已经升到了树枝上边,大熊星座的马车及其辕杆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已经全都露出来了,可是他还在等待。

“该回了吧?”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

森林已经静悄悄的了,已经听不到一只小鸟的动静。

“再待一会儿!”列文回答。

“随你的便。”

他们现在站着,互相隔着大约有十五步远。

“斯吉瓦,”列文突然出人意料地说,“你干吗不告诉我,你那小姨子结婚了没有,或者什么时候结婚?”

列文感到自己是那么坚定和平静,以至认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使他激动。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回答是这样。

“她没有想结婚,现在也没有考虑结婚的事。她病得很重,医生们让她到国外疗养去了。大家甚至为她的生命担忧。”

“你说什么?”列文叫嚷起来,“病得很重?她怎么了?她怎么会……”

他们这么说着时,拉斯卡竖起耳朵,抬头望望天空又责备地望望他们。

“瞧两个人真会找聊天的时间,”它想,“可是,它飞过来了……瞧它,就这样,会错过的……”拉斯卡在想。

但就在这一瞬间,两人突然听到一声尖细刺耳的鸟叫声。于是,两人连忙举好猎枪,两道火光一闪,随即在同一刹那间响起两下枪声。一只飞得高高的丘鹬转眼耷拉下翅膀,掉进树林里,压弯了细嫩的小树枝。

“多好!都打中了!”列文叫喊着,就带拉斯卡跑进树林里寻找丘鹬去了。“啊,是呀,刚才说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来着?”他在回想,“对,是吉蒂病了……有什么办法,真可惜。”他想。

“啊,找到了!真聪明,”他边说边从拉斯卡嘴里拉出还热乎乎的鸟,并把它放进几乎已经装满了的猎袋里,“找到了,斯吉瓦!”他大声说。

16

回家的路上,列文询问了有关吉蒂生病的详细情况及舍尔巴茨基家的打算,尽管他于心有愧,但是不得不承认,听到这消息好像使自己高兴。他高兴是因为还有希望,更使他高兴的是使他那么痛苦的那个她,如今也感到了痛苦。可是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讲起吉蒂的病因并提到符朗斯基的名字时,列文打断他说:“我没有任何权利知道人家的家务事,而且老实说,我毫无兴趣。”

列文脸上一分钟前还那么高兴,现在又变得如此阴沉。对这种瞬息间的变化,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是熟悉的;发觉这种变化后,他微微笑了。

“你和里亚宾宁的森林买卖已经完全定了?”

“是啊,定了。价钱非常好,三万八。先付八千,其余的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儿拖了好久。没有人肯付更大的价钱。”

“这就是说,你等于把森林白送了。”列文板着面孔说。

“这怎么是白送呢?”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微笑着说,他知道,在列文看来,现在一切都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森林一俄亩至少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

“哎呀,这些个乡巴佬!”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开玩笑地说,“你们对我们城市哥们儿的这种轻蔑态度!……可要办事儿,我们总比人家强。你相信吧,我全都算过了,”他说,“森林卖了很好的价钱,我倒是甚至担心对方反悔。因为这是一片可怜的森林,”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他想用可怜的这个词儿让列文完全相信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多半是些劈柴,“而且每俄亩不超过三十平方俄丈,他却给了我二百卢布一俄亩。”

列文轻蔑地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想,“这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十年只到乡下来两次的所有城里人共同的派头,听到了两三句乡下话,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起来,还坚定地自以为全都知道。可怜的,会有三十平方俄丈。他还说什么‘木材’啊、‘沙绳’呢,而自己什么也不懂。”

“我不想请教你在机关里写的那些东西,”他说,“如果需要,那会向你讨教的。然而,你竟那么自信懂得关于森林的全部道理。它难着呢。你数过有多少棵树吗?”

“树怎么数?”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着说,他还是一个劲儿在使朋友摆脱不好的心情,“数沙子,就算是数发亮的星星吧,那得有高度的智慧……”

“那是啊,可里亚宾宁的智慧就高了,没有一个商人买树的时候不数清楚的,只有你才会这样白白送给他。你的森林,我知道。我每年都到那里打猎,你那片森林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给你的是二百,还分期付款。就是说,你送给了他三万。”

“好了,不要想得太多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无可奈何地说,“那又为什么没有人肯给呢?”

“因为他和其他商人串通好了,他给了人家好处。我和所有这些人都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要知道,这不是商人,而是倒卖者。只有十分、十五分利的事儿,他也就不会去干,他要的是花二十戈比得一个卢布。”

“啊,好了。你心情不好。”

“一点儿也不。”他们到达家门口时,列文阴郁地说。

台阶边上已经停着一辆用铁条和皮子裹得紧紧的马车,车上套着一匹被宽阔的轭索套得紧紧的壮马。马车上坐着给里亚宾宁当车夫的管家,他束着腰身,紧绷着充血的脸。里亚宾宁已经在屋里了,并在前厅里迎候这两位朋友。里亚宾宁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留一撇小胡子,翘起的下巴刮得光光的,长着一双鼓鼓的混浊的眼睛。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下摆礼服,纽扣一直钉到了腰部以下,脚上穿着一双踝部起皱、小腿部平直的高筒靴,靴子外边罩着一双大套鞋。他用手绢擦了一把脸,拉上原来就笔挺的外套,带着微笑向进屋来的人致意,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伸过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您可算到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他,“好极了。”

“尽管道路非常不好走,可不敢不听您阁下的吩咐呀。一路简直是徒步走着来的,可总算按时到达了。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好。”他转向列文,竭力想去握他的一只手。但是列文皱起眉头,装做没有看见似的,竟自把丘鹬取出来。“是打猎消遣来着?这些啥鸟呀?”里亚宾宁轻蔑地瞧着丘鹬补充说。“大概好吃吧。”接着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一副对打这种小动物是否值得深表怀疑的神气。

“要到书房里去吗?”列文阴沉着脸,用法语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进书房吧,你们在那里谈。”

“很可以,哪儿都行啊。”里亚宾宁轻蔑而自恃地说,仿佛想让人感觉到,无论什么别人觉得为难的事儿,对他来说从来都算不上多大的事儿。

进书房时,里亚宾宁照例环顾了一遍四周,好像是在寻找圣像,而找到它时却又不画十字。他打量了一下柜子、书架,然后怀着对丘鹬同样的怀疑和轻蔑微微一笑,不赞成地摇摇头,怎么也不理解居然会花这么多钱去买书。

“怎么,钱带来了?”奥勃朗斯基问,“请坐。”

“钱,我们用不着担心。我来是要看看,再谈谈。”

“再谈什么?您可以坐下。”

“这可以,”里亚宾宁说,他坐下来,用一只胳膊支在靠背椅上,表现出自己最痛苦的样子来,“得作点儿让步,公爵。不然可遭罪了。钱可是全准备好了,一个戈比不少。钱不会耽误的。”

列文当时正把猎枪放进柜子,走到门口,他听到商人的话,就停住了。

“您已经等于白得了一片森林,”他说,“他到我这里来晚了,不然我就会给他定个价。”

里亚宾宁站起来,带着微笑,默默地把列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吝啬得很,”他脸带微笑地说,同时转向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简直分文不让。我出了好价钱,买了他的小麦。”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货白白给您?要知道,我既不是地上捡的,也不是偷的。”

“哪儿能呢?现如今偷是绝对不行的。现如今,一切都得按公开的法律程序办,全都得光明正大,而偷是不行的。我们凭良心说话。森林要价高了,不合算啊。请哪怕稍稍让一点儿。”

“你们这事儿是定了,还是没有定?要是定了,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而如果没有定,”列文说,“这森林我买。”

里亚宾宁脸上的微笑一下消失了,成了一种老鹰般狡猾而残酷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迅速解开常礼服,露出没有塞进裤里的衬衫、背心上的铜纽扣和表链子,立刻取出一个厚厚的皮夹子。

“请吧,森林是我的了,”他马上说,画了个十字并伸过一只手。“收好钱,森林归我了。瞧里亚宾宁怎么做买卖,可不是斤斤计较几个小钱。”他说,同时阴沉着脸挥了挥皮夹子。

“换着我在你的位置上,就不着急。”列文说。

“算了吧,”奥勃朗斯基吃惊地说,“因为是我已经答应了的。”

列文走出房间,啪地一下关上了门。里亚宾宁看看门,微笑着摇摇头。

“全都是因为年纪轻,绝对的一股子孩子气。要知道,您相信好了,就是说全是为了名誉,瞧是里亚宾宁,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买了奥勃朗斯基家的森林了。至于是否合算,那就靠上帝保佑了。相信上帝好了。您请,在契约上签个字……”

一小时后,商人整整齐齐穿上外套,系好常礼服的衣钩,口袋里装着契约,坐进自己钉得又严密又牢靠的马车里走了。

“哎呀,这些老爷!”他对管家说,“一样的家伙。”

“就是这样,”管家回答,同时把缰绳交给他,把挡风的皮子拉下,“庆贺您买卖成功,米哈依尔·伊格纳季奇。”

“嗯,嗯……”

17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把商人提前三个月付给的一沓票子装好,口袋鼓鼓囊囊地到了楼上。卖森林的事儿办完了,钱在口袋里,打猎成绩又极好,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正处于最愉快的心情中,而因此他特别想打消列文心头的不快情绪。他希望结束的一顿晚饭,吃得像这一天开始那么开心。

列文确实心情不好,尽管竭力想与自己这位可爱的客人亲亲热热地相处,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吉蒂没有嫁人这个令人震动的消息,开始稍稍在他心里引起波澜。

吉蒂没有结婚,而且还病了,患病的原因是她钟爱的人冷落了她。这种羞辱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符朗斯基冷落她,她则冷落列文。可见符朗斯基有权蔑视列文,因此他就是他的敌人。但是这一切,列文还没有去细究。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里边有某种羞辱他的东西。不过他这时感到生气的,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对所碰到的一切都觉得不顺眼。出售森林这个愚蠢的举动,奥勃朗斯基遭受欺骗,而这桩生意还是在他家里完成的,这使他倍加愤怒。

“啊,完了吗?”他在楼上遇见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时说,“想吃晚饭吗?”

“是的,我不会拒绝的。在乡下我的胃口多好,怪事了!你怎么不请里亚宾宁吃晚饭?”

“啊,见他的鬼去吧!”

“看你对他的态度!”奥勃朗斯基说,“你连手都不和他握。为什么不和他握手?”

“因为我不与仆人握手,而仆人比他要好一百倍。”

“可是你成了个多么顽固落后的人!那么各阶层的融合呢?”奥勃朗斯基说。

“谁喜欢融合——就祝他健康吧,而我可反感。”

“你呀,我发现是个坚定的顽固落后分子!”

“对,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个什么人。我——是康士坦丁·列文,再没有更多的什么了。”

“还是个心情很不好的康士坦丁·列文。”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笑眯眯地说。

“是的,我心情不好,而你知道因为什么吗?请原谅,是因为——你那笔买卖太蠢了……”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像一个无辜受辱的人,宽容地皱起眉头。

“啊,算了!”他说,“这样的情况经常有,谁卖了什么东西之后,难道不是立刻就有人会对他说‘这东西值更多钱’?事实是,人家出卖的时候,谁也没有拿出钱来……不,我发现你是恨这个倒霉的里亚宾宁。”

“也许,是这样。可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要说我是个顽固的落后分子或者是什么别的可怕的家伙了;然而,看到自己所属的贵族这样从各个方面衰落下去,我毕竟感到伤心和委屈,尽管我为各阶层的友好相处而高兴。而且衰落下去不是因为奢侈——这倒没有什么;老爷式地过日子——这是贵族的事儿,只有贵族才会这样。现在,农民们在我们附近买地——我对此不生气。老爷什么事情都不干,农民们辛苦干活,把懒散的人挤走。应该如此。我也很为农民高兴。然而我感到生气的是,我看到贵族们之所以败落下去——完全是由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由于他们自己太幼稚无知的缘故,我实在有点儿难受。这里有个波兰佃户以半价从一位住在尼斯的贵妇人那里买下了一座非常好的庄园。那里又有人向商人抵押田地,本来值十卢布的地,只拿到一卢布的押金。你在这里又毫无理由把三万卢布送给了这个骗子。”

“不然怎么?每棵树数一遍?”

“不一定要数。可是瞧你没有数,而里亚宾宁数了。里亚宾宁有钱让孩子们生活和受教育了,而你的孩子,大概就会没有!”

“那得原谅我了,不过这样数数就显得有点儿小气了。我们有自己的事情,他们有自己的,他们也该有利润啊。再说,事情已经做了,不就完了。瞧煎荷包蛋,这是我最喜爱的鸡蛋吃法。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还会让我们喝美妙的用草浸泡的酒……”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靠桌子坐下来,就开始和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开玩笑,使她相信他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午餐和晚餐了。

“瞧您至少还夸奖一句,”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而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你给他什么,就算一块面包——吃过就完了。”

列文不管怎么克制自己,还是一直板着面孔,沉默不语。他想问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一件事,可是下不了决心,也没想好该怎么发问,什么时候提出来。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已经下楼到了自己房里,脱下衣服,又梳洗了一次,裹上褶边的短睡衣躺下了,而列文还在他的房间里犹豫不决,净说些琐碎事儿,鼓不起勇气提自己想提的问题。

“这肥皂做得真出奇,”他说着,同时看着一块打开的肥皂,它原是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为客人准备的,但奥勃朗斯基没有用。“你瞧,这可是一件艺术品。”

“是啊,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做得尽量完美,”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边懒洋洋舒舒服服地打着呵欠,“比如剧院和这些个娱乐场所……啊——啊——啊!”他打着呵欠,“到处是电灯照明……啊——啊!”

“对,电灯照明,”列文说,“对。啊,而现在符朗斯基在哪里?”他突然放下肥皂问道。

“符朗斯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停止打呵欠说,“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后来一次也没有到莫斯科去过。你知道吗,柯斯佳,我老实告诉你,”他一只胳膊靠着桌子,把自己漂亮红润的脸贴在手上,两只油润、善良和睡意蒙眬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在脸上闪闪发亮,“那是你自己的过错。你被对手吓住了。而我当时就对你说了——我不知道你俩谁更占优势。你为什么不勇往直前?我当时就对你说……”他扭扭颌骨打了个呵欠,没有张开嘴巴。

“他是不是知道我求过婚?”列文想,同时瞧瞧他,“对,他脸上有某种狡猾的外交玩意儿。”他边想边感到脸红,直愣愣默默地注视着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的一双眼睛。

“从她的方面看,当时如果有点儿什么的话,那也是一种表面的吸引,”奥勃朗斯基接着说,“这种,你知道,纯粹的贵族派头及将来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对她而是对她母亲起到了作用。”

列文皱了皱眉头。他那经受遭拒绝的屈辱,像一种刚受到的新创伤那样刺痛着他的心。他是在家里,而家里是可以得到慰藉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断奥勃朗斯基的话说起来,“你说到贵族派头。我倒要问你一句,符朗斯基或者不管是谁的贵族派头,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样的贵族派头,好让他看不起我?你认为符朗斯基是个贵族,但我不。一个人,父亲靠欺骗钻营白手起家,母亲天知道与什么人没有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然而我认为自己及和我相似的人才算是贵族,这样的人过去有三四代都是光荣的受过最高教育的家庭(说到聪明和才智,那是另一回事),他们任何时候,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奴颜婢膝,任何时候都不需要仰仗谁,我父亲、我祖父就是这样。我还知道许多这样的人。我数森林里的树木,你觉得是小气,于是你送给里亚宾宁三万。你征收租金还和其他我不知道的东西,而我没有那种收入,因此我珍惜家传下来的和劳动得来的……我们是贵族,而不是那些只有靠权贵的施舍才能生存及二十戈比硬币可以收买的人。”

“可是你是在指谁?我同意你。”斯捷潘·阿尔卡杰奇真诚而快乐地说,尽管他感到列文提到那些二十戈比硬币可以收买的人显然也包括他。列文的活跃使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你指谁?尽管你说到符朗斯基有许多是不对的,但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对你照直说吧,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就和我一起到莫斯科去吧,并……”

“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但对我来说,全无所谓。我告诉过你吧——我求过婚并遭拒绝了,因此,现在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65对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和耻辱的回忆。”

“为什么?真是胡说八道!”

“不过,我们不去说这个事。请原谅我,如果我对你粗鲁了,”列文说。现在把一切都说出来以后,他又变得像早上那种样子了,“你不生我的气,斯吉瓦?请别生气。”他说,并微笑着抓起他的一只手。

“啊,不,一点儿也不,也没有理由。我为我们解释清楚了感到高兴。而你知道吗,清晨打猎往往是美好的。我们去吧,不好吗?反正我也睡不着了,这样,打完猎就直接去火车站!”

“这样极好。”

18

符朗斯基的整个内心生活虽然充满激情,他的外表生活仍不可抗拒地沿着社交界和部队种种利害关系相关的原有既成的轨道进行着,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部队的利益在符朗斯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这是因为他喜欢部队,更因为部队的人都喜欢他。在团里,大家不但喜欢符朗斯基,而且尊敬他,以他引为骄傲。大家感到骄傲的,是因为这个人非常富裕,有出众的才学,有获得各方面成功、名誉和荣耀的前程,对此他却毫不在乎,而是最珍惜团的利益和同事间的友谊。符朗斯基知道同事们对他有这种看法,此外,他喜欢这种生活,感到自己有义务支持这种对他的看法。

当然,同事们中,他和谁都没有谈起过自己的爱情,甚至在最纵情畅饮时也没有说漏过嘴(不过,他从来也没有过醉到失去自制的时候),还堵住了一些试图暗示他有这方面关系的轻率的同事的嘴巴。尽管这样,他的爱情还是全城都知道了,大家都或多或少正确地猜到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大部分青年羡慕他,正是他的爱情中最棘手的事情——卡列宁的地位以及因此他们的关系在社交界格外招人注目。

大多数妒忌安娜的年轻女人,早就对大家称她是清白无辜的女人感到厌烦了,她们为自己曾预言、等待舆论的转变得到证实感到高兴,好把自己蔑视的情绪往她身上发泄。她们已经准备了一团团的污泥,时候一到就把它们扔到她身上。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和有地位的人,则对这种即将发生的社会丑闻感到不满。

符朗斯基的母亲得知他们的关系后,起初是满意的——因为照她的概念,没有什么能比在上流社会有风流韵事更能使一个出色的青年增添风采了;此外,她那么喜欢卡列宁夫人,而她一路上又同自己说过那么多儿子的事儿。照符朗斯基伯爵夫人看来,她也算是个正派的女人,拥有一切美丽而高贵的女人所具备的美德,这一点也使她高兴。不过,最近她得悉儿子拒绝了一次对提升很重要的机会,只因为要使自己能留在这个团里,以便能够经常与卡列宁夫人约会,还得悉一些很有地位的人为此对他产生了不满,她这才改变了看法。同样使她不喜欢的,还有她从各方面得悉这种关系并非她所鼓励的那种辉煌优雅的风流韵事,而听说是某种少年维特66式的不要命的激情,容易使他做傻事。自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于是便叫大儿子给他传话,要他到她这里来一次。

大哥也对自己的弟弟不满。他弄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是崇高的还是渺小的,热烈的还是不热烈的,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他自己有了孩子还和一个舞女姘居,所以对此显得宽容);不过他知道这种恋爱是他该去讨好的人所不喜欢的,因此不鼓励弟弟的行为。

除了公务和社交场上的事情,符朗斯基还有一项爱好——骑马,他狂热地喜欢骑马。

就在今年,预定要举行一次军官的障碍赛马。符朗斯基报了名要参加,买了一匹纯种的英国牝马,而且尽管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他虽然有所克制,但还是热烈地醉心于即将举行的赛马。

这两种激情互不妨碍。相反,他需要与自己的爱情无关的嗜好和消遣,它们可以使他摆脱过分的激动,精神上得到轻松和休息。

19

在克拉斯诺谢尔斯基赛马的那天,符朗斯基早早来到团部公共食堂吃煎牛排。他不需要太严格地控制自己的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正好是按规定的四普特半;但也不需要使自己更胖,因此他避免吃淀粉和甜食。他解开常礼服露出白背心坐着,两个胳膊肘靠着桌子,一边等着预订的煎牛排,一边翻着放在盘子里的法国小说。他看书,只是为了不与进进出出的军官们进行交谈,可以考虑点儿事情。

他在考虑,安娜答应等今天赛马完了之后同他约会。但他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因为她丈夫刚从国外回来,所以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而且也不知道怎么能打听。他与她最近一次约会是在堂姐贝特西的别墅里。卡列宁家的别墅,他尽量少去。现在他想到那里去,并在考虑怎么去的问题。

“当然,我会说是贝特西让我来问问她去不去看赛马。当然,我要过去。”他暗自决定后,便抬起头,不再看书。接着,他设想着自己见到她时的幸福情景,便满面春风了。

“到我家里去一趟,让他们尽快把三驾的敞篷马车备好。”他对端着煎牛排的滚烫银盘过来的仆人说,然后挪过盘子吃起来。

隔壁的台球室里传来球的碰撞声、说话声和笑声。进来的一道门口出现了两位军官:一位年轻的,脸部消瘦虚弱,是不久前从贵族子弟军官学校转到他们团里的;另一位是胖胖的老军官,手臂上戴着一只手镯,长着一双浮肿的小眼睛。

符朗斯基瞅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把目光斜到书本上,边吃边看书。

“怎么,加点儿油水好干活?”胖胖的军官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

“你不是看到了吗?”符朗斯基回答,同时皱着眉头擦了擦嘴巴,没有理睬他。

“你也不怕发胖?”那一位说,同时为年轻的军官转过一把椅子。

“什么?”符朗斯基生气地说,做出厌烦的样子,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齿。

“你不怕发胖?”

“喂,来一杯核列斯67。”符朗斯基说,他不作回答,同时把书移到另一边继续看。

胖乎乎的军官拿起酒单,转向青年军官。

“你自己挑选吧,我们喝什么?”他说着,把单子递过去并看着他。

“喝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军官说,羞怯地斜过眼睛看看符朗斯基,拼命用手指去扯刚长出的小胡子。年轻军官见符朗斯基没有转过身,便站起来。

“我们到台球室去。”他说。

胖乎乎的军官顺从地欠身起来,他们向门口走去。

这时,身材高大匀称的骑兵大尉亚什文进屋来了,他居高临下轻蔑地向两位军官点了点头,向符朗斯基走过来。

“啊!他在这里!”亚什文叫喊起来,一只大手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肩章上。符朗斯基生气地抬起头,但是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他特有的平静而坚定的温情。

“真聪明啊,阿列克谢,”骑兵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现在你吃点儿,并喝上一小杯吧。”

“啊,不想吃。”

“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家伙。”亚什文补充说,脸带讪笑地瞧着这时从屋里出去的两位军官。因为椅子太矮,他只好把紧紧裹着马裤的大腿和膝盖弯曲成尖角,在符朗斯基边上坐下来,“你昨天怎么没有到克拉斯年斯基剧院去?努苏洛娃还真不错。你上哪儿了?”

“我在特维尔斯基家里坐久了。”符朗斯基回答。

“啊!”亚什文反应说。

亚什文是赌棍、酒鬼,而且还是个没有任何规矩、不讲道德的人——他是符朗斯基在团里最要好的朋友。符朗斯基喜欢他,既因为他能狂喝滥饮,能够通宵不睡而精力如常,他又有无比顽强的意志力,上级和同僚对对他既畏惧又尊敬。他很有魄力,在赌博中可以豪赌上万,尽管喝了酒,他赌钱的时候还是那么精明和果断,因而被认为是英国俱乐部里首屈一指的赌徒。符朗斯基敬重并喜欢他,尤其是因为他感到,亚什文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有名望、有钱,而是因为他本人。因此在所有的人当中,符朗斯基只想和他一个人谈谈自己的爱情。他似乎觉得亚什文这人虽然好像蔑视任何感情——但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现在正浸透自己整个生命的强烈激情。此外,他相信亚什文很讨厌流言飞语和丑闻,能够正确理解他的感情,也就是说,他知道并相信这爱情——不是开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某种更加严肃和更加重要的玩意儿。

符朗斯基没有和他谈起过自己的爱情,但知道他全明白,全有正确的理解。他非常高兴地从他眼睛里看出这一点。

“啊,对了!”他说的是符朗斯基在特维尔斯基家的事儿,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地,他抚弄左边的小胡子并按照自己的坏习惯把它往嘴里塞。

“那你昨天干什么了?赢了吗?”符朗斯基问。

“八千。但有三千不能作数,人家未必会给。”

“那么,你可以为我输啰。”符朗斯基笑着说(亚什文为符朗斯基下了大赌注)。

“我怎么也不会输。只有马霍金一人危险。”

接着,话题转到了对今天赛马的预测上,符朗斯基这时能考虑的只有这件事情。

“我们走,我已经好了。”符朗斯基说着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亚什文也伸开自己的两条长腿,挺起他长长的后背,站立起来。

“我吃午饭还早,但是得喝点儿。我这就来。喂,葡萄酒!”他用自己操练时那种出名的低沉有力得能使玻璃震颤的嗓子嚷嚷着,“不,不要了,”他马上又重新嚷道,“你回家,那我和你一起走。”

接着,他和符朗斯基两人就走了。

20

符朗斯基站在一幢宽敞、清洁的小屋里,屋子用一道栏板隔成两半的楚赫纳68式。彼特里茨基和他住同一个营房。符朗斯基和亚什文进小屋时,彼特里茨基正睡觉。

“起来,有你睡觉的时候。”亚什文说着走到栏板那边,推了推鼻子埋进枕头里、头发蓬松的彼特里茨基的肩膀。

彼特里茨基一下子爬起来,屈着膝盖跪在床上,朝四周围看了看。

“你哥哥到这里来过,”他对符朗斯基说,“他把我弄醒了,见他的鬼,说是还要再来。”接着他拉过毯子,倒在枕头上,“你别闹,亚什文,”他对拉他毯子的亚什文生气地说,“你别闹嘛!”他转过身子,睁开了眼睛,“你最好说说,喝点儿什么好了,我嘴巴这么难受……”

“最好是伏特加酒,”亚什文声音低沉地说,“捷列申科!给老爷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大声嚷着,大概是喜欢听自己的嗓门。

“你认为伏特加好?啊?”彼特里茨基蹙起眉头说,并揉揉眼睛,“你喝吗?如果一起喝,我们来吧!符朗斯基,你喝吗?”彼特里茨基说着,一边爬起来,用虎皮毯子把自己裹起来。

他走到栏板门外,举起双手并用法语哼哼起来:“‘在图勒国有个国王,’……符朗斯基,你喝吗?”

“你走开!”符朗斯基说着,穿上仆人递过的常礼服。

“这是上哪儿?”亚什文问他,“瞧,还有辆三驾马车。”他看到过来一辆颠颠簸簸的马车,补充说。

“到马厩去,我还得去找勃良斯基谈马的事儿。”

符朗斯基确实答应要到离彼得戈夫十俄里69远的勃良斯基那里去的,给人家把买马的钱送去;但是,他还希望来得及上那边一趟。可同事们立刻明白了,他要去的不只是那里。

彼特里茨基边哼哼边使了个眼色,还嘟嘟嘴巴,好像在说:我们知道,这位勃良斯基是什么人。

“当心别迟到了!”亚什文只这么说了一声,以便改变话题,“我那匹黑鬃黄褐马,好使唤吗?”他边问边看着窗外一匹他卖给的辕马。

“等一等,”彼特里茨基对正往外走的符朗斯基叫喊道,“你哥哥给你留下一封信和一张便条。等一下,它们哪儿去了?”

符朗斯基停住了。

“啊,它们在哪儿呢?”

“它们在哪儿?这正是问题所在!”彼特里茨基郑重地说,同时把食指从鼻子处往上移。

“你倒是说呀,这是胡闹!”符朗斯基微笑着说。

“我没有生过壁炉。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好了,别骗人了!信究竟在哪里?”

“不,真的,忘了。要不,是我做梦时看见的?等一等,等一等!干吗生气!要是你昨天像兄弟我一样喝了四瓶酒,你也会连躺在什么地方都忘了。你等等,我这就想起来!”

彼特里茨基走到栏板里边,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

“等一等!我就这么躺着的,他就那样站着。对——对,对——对……瞧它!”彼特里茨基接着便从床垫子底下取出一封信,他把它藏在那里了。

符朗斯基接过一封信和哥哥的便条。这就是他等待的——母亲的一封信,责备他不到她那里去,还有哥哥的一张便条,上面说需要谈谈。符朗斯基知道,这都是关于那件事儿。“关他们什么事!”符朗斯基心想,就叠好信,把它塞进常礼服的纽扣里边,以便路上再看一遍。在小屋门口处,他遇上了两位军官:一位自己团的,一位是别的团的。

符朗斯基的宿舍,从来都是所有军官聚集的地方。

“上哪儿?”

“有事儿,去彼得戈夫。”

“皇村的马来了吗?”

“来了,不过我还没有见到。”

“听说,马霍金的那匹‘角斗士’脚扭伤了。”

“胡说八道!不过这样的泥泞您怎么骑马跑?”另一个说。

“瞧,我的救星!”见到进来两个人,彼特里茨基叫了起来,一个勤务兵正用托盘端着伏特加酒和酸黄瓜站在他面前,“这是亚什文叫喝的,好提提精神。”

“啊,昨天您可苦了我们,”其中一个说,“闹了整整一宿不让睡觉。”

“不,我们的收场可真有意思!”彼特里茨基讲述起来。“沃尔科夫爬到了屋顶上,并说他感到哀伤。我就说:来音乐,送葬进行曲!他就这样听着送葬进行曲在屋顶上睡着了。”

“你喝,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再喝塞尔查水70,再多喝些柠檬汁,”像母亲要孩子服药似的站在彼特里茨基旁边看着的亚什文说,“然后再来点儿香槟酒——这样,一小瓶。”

“这倒是个聪明办法。等一会儿,符朗斯基,我们一起喝。”

“不了,再见,诸位,今天我不喝。”

“怎么,怕增加体重?好,那就我们来。拿塞尔查水和柠檬汁来。”

“符朗斯基!”他已经走到门口时,有谁叫了他一声。

“什么?”

“你把头发剪一剪,不然它们会压着你的,尤其是在额头光秃的部位。”

符朗斯基实际已经过早地开始谢顶了。他开心地哈哈笑起来,露出自己密集的牙齿,还把制帽往头顶部位移了移,便走出去坐进马车里。

“去马厩!”他边说边取出信来要读,但后来一想,可别在看马前分散注意力,“过后再看。”

21

用木板搭成的临时马厩就设在赛马场的旁边。符朗斯基的马昨天该运到那里了。他还没有见过它。最近这些日子里,他自己没有骑马练习过,而是托付给驯马师了,因此现在完全不知道运到的马到底怎么样。刚下了马车,他的马童远远地认出他的马车,就把驯马师叫来了。一个干瘦的英国佬,穿着高筒靴和紧身单排扣短上衣,只在下巴尖上留着一撮毛胡子,迈着赛马骑手不灵巧的脚步,翘着两个胳膊肘,摇摇摆摆地迎着过来了。

“啊,弗鲁—弗鲁这马怎么样?”符朗斯基用英语问。

“All right, sir71——全都完好,大人,”英国佬用从喉头里发出的声音说,“您最好别去,”他补充说,同时举了举帽子,“我给戴了嘴套,那马还有点儿烦躁。最好别去,不然会惊扰它的。”

“不,我得进去。我想看看。”

“那我们去吧。”英国佬还是没张开嘴,阴沉着脸说,摆动着两个胳膊肘,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走在前头。

他们来到木棚子前边的一个小院里。值班的是个穿着清洁的夹克衫、打扮得挺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他拿着把扫帚过来迎接他们,然后便跟在他们后边。木板棚里有五匹马,分别关在单马栏里,符朗斯基知道自己的劲敌,马霍金那匹身长两俄尺五俄寸72的栗色“角斗士”,今天也该拉到这个地方来。和自己的马比起来,符朗斯基更想看看他没有看见过的“角斗士”,不过符朗斯基懂得,根据赛马的规则,他不但不能看,就连打听它的情况都是不体面的。当他顺着廊子走去时,马童打开了左边第二单马间的一道门,符朗斯基就见到一匹高大的白腿栗色马。他知道这就是“角斗士”,但怀着一种像偷拆别人信件似的感觉,转过身子,来到弗鲁—弗鲁的单间里。

“这里有一匹马——霍……马霍……的马,我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英国佬说着,用指甲又长又脏的手指头指指背后的“角斗士”的单间。

“是马霍金?对,那是我一个厉害的对手。”符朗斯基说。

“要是您骑它,”英国佬说,“我就支持您了。”

“弗鲁—弗鲁性子躁些,那一匹有力些。”符朗斯基说,他因为自己的马术受到夸奖微微笑了。

“障碍赛全凭骑术和胆量。”英国佬说。

符朗斯基感到自己的胆量,也就是精力和勇气,不但是足够的,而且,更加重要的是,他坚信世界上没有人会有像他那样充沛的胆量。

“您真的认为不需要再训练了吗?”

“不需要,”英国佬回答,“请不要大声说话,马会受惊扰的。”他补充说,同时朝他们正站着的对面关着的单马间点点头,听到里边有马蹄踩干草的响声。

他打开一道门,符朗斯基便走到一个单马间里,光线很微弱,只靠一扇小窗照明。单马间里站着一匹上了嘴套的深栗色牝马,它正在新鲜的干草上倒腿。在昏暗的单马间里,符朗斯基环视四周,再一次不由得用不一般的目光把心爱的马儿全身打量了一遍。弗鲁—弗鲁中等身材,体格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它的整个骨架窄,胸骨也朝外突出,胸部窄小。臀部有点儿下垂,前腿及特别是后腿向内弯得厉害。后腿和前腿的肌肉不特别粗壮,但是前腹特别宽,现在它腹部练得很厉害,所以这一点就尤其明显。四肢膝盖以下的骨头从前面看上去不比一个手指头粗,可是从侧面看却非常粗大。除了肋骨,它整个儿显得特别瘦长,好像从两侧被夹过一样。不过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迫使人们忘了它的全部缺点;这个优点就是它的血统,即英国人所说的纯种。从覆盖在细嫩、生动和丝绸般光滑的表皮血管网络下的鲜明地突出的筋肉,显得像骨骼一样结实,它长着一双亮晶晶圆鼓鼓突出的欢快眼睛的干瘦头部,打齁时露出里边充血的软骨的鼻孔处就扩大开来。整个身姿及特别是它的头部,有一种明确有力而又温柔的表情。它是那样的一种动物,仿佛它们不会说话,只因为它们的口腔的机械构造无法说话罢了。

现在自己瞅它时的感觉,它完全都明白,至少符朗斯基觉得是这样。

符朗斯基刚走到它身边,它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斜着鼓出的眼睛,眼白都充血了。它看着从对面进来的人,摇摇嘴套,有弹性地倒着四只蹄子。

“啊,瞧,它受惊扰了。”英国佬说。

“噢,宝贝!噢!”符朗斯基说着,走到马跟前并安慰它。但是,他越靠近它就越受惊扰。只有当走到它头部的一旁时,它才突然安静下来,并抖动起自己纤细、柔软鬃毛下的肌肉来。符朗斯基摸摸它结实的脖子,理理它高高竖起而倒向一边的鬃毛,把脸贴到它像蝙蝠翅膀似的掀开的鼻子上。它用紧绷的鼻孔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又喷出来,颤抖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并把结实的黑嘴巴伸向符朗斯基,好像想要咬他的袖子。但是记起有嘴套罩着,它便抖抖嘴套,又开始倒起细巧的蹄子来。

“安静,宝贝,安静!”他边说边用手摸了摸它的臀部,高兴地意识到马正处于最良好的状态,便走出单马间。

马儿的激动也传染给了符朗斯基,他感到血往心头上涌,他也像马儿一样想活动,想咬,有一种可怕而又愉快的感觉。

“啊,这么说我就指望您了,”他对英国佬说,“六点半到场!”

“一切都就绪了,”英国佬说,“您到哪里去,我的大人?”他问时出乎意料地使用了自己几乎从来不曾用过的称谓my lord73。

符朗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以他擅长的做法,不去看英国佬的眼睛而看着他的前额,同时为他大胆的问题感到奇怪。但他明白了英国佬提这个问题,不是把他作为主子,而是作为骑手来看待,于是就回答:“我要到勃良斯基去一趟,一小时后我就回家了。”

“这样的问题,今天,人们已经问过我多少次了!”他对自己说,并难得地红了脸。英国佬仔细瞧着他。然后,他好像知道符朗斯基要到哪里去似的补充说:

“赛马前首要的是镇静,”他说,“别心情不好,别让任何事情弄得您不愉快。”

“All right74!”符朗斯基微笑地回答着,立刻跳上马车,吩咐去彼得戈夫。

他才跑了几步远,早上好像要下雨的乌云密集起来,接着下起了滂沱大雨。

“不好!”符朗斯基想,拉起车篷。本来路上已经很泥泞了,现在就要成完全的水洼子了。一个人坐在关闭的马车里,他取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再读了一遍。

对,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母亲,哥哥,他们都认为有必要对他的私事进行干预。这种干预在他身上激起了愤怒——一种他很少经受过的感情。“关他们什么事儿?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把关心我看做自己的责任?他们干吗总盯着我?就是因为他们看到这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这要是一件交际场中通常的风流韵事,他们也就让我安稳了。他们感觉到这件事情有所不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女人对我比生命还宝贵。使他们不理解并感到伤心的,也正是这一点。我不抱怨我们自己铸成的命运以及将来会怎么样,”他说,在我们这个词儿里把自己和安娜联系在一起了,“不,他们是要教会我怎么生活。他们连个什么是幸福的概念都没有,他们不理解,对我来说,没有这爱情也就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就无所谓生命。”他想。

他为大家对他的干预生气,正是因为他从心里感到他们这些人都是对的。他感觉到把自己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爱情,并非社交界通常发生的一时冲动,事过之后彼此生活中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回忆不会留下什么印迹。他感觉到自己和她的处境都非常痛苦,在他们所处的那个可怕的社交界众目睽睽之下,隐瞒自己的爱情,撒谎和欺骗都是非常困难的;当他们热恋得忘乎所以,除了自己的爱情什么全都忘了的时候,还得进行撒谎、欺骗、玩弄花招并经常去考虑别人,这实在太困难了。

他生动地回想起所有违反本性而撒谎和欺骗的情形;特别是她不止一次地为自己必须进行撒谎和欺骗感到害臊。他还经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自己与安娜发生关系的时候起,这种感觉就有了。这是一种对某种东西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对自己的,还是对整个社交界的——他还不太清楚。但他总是竭力驱逐这种奇怪的感觉,而现在,他摆脱了这种感觉后,正继续着自己的思路。

“对,她以前是不幸的,但自恃而平静,可现在她已经不能保持平静和自尊了,尽管她没有表露出这一点。是啊,这事儿该结束了。”他暗自下了决心。

于是,他头脑里第一次清楚地想到必须结束这种骗局,而且越快越好。“她和我得抛弃一切,带着自己的爱情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对自己说。

22

大雨没下多久就停了,当符朗斯基驾着自己的辕马拼命飞奔,松开两侧边套的缰绳在泥泞的地面上疾驰而过,快要到达的时候,太阳又出来了。别墅房顶,大马路两边花园里的老椴树都闪耀着湿漉漉的光芒,树枝上挂着愉快的水珠,房顶上淌下哗啦啦的流水。他已经不去想这场大雨怎么破坏了赛马场,这时他反倒是高兴起来,幸好下了这场雨,想必能见到她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知道不久前从海边回来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还在彼得堡,没有过来。

指望她会一个人在家的符朗斯基,像自己一贯的那样,为了少招人注意,便不乘马车过小桥,而是先下来,然后步行前往。他没有从向着马路的台阶走,而是先来到院里。

“老爷来了吗?”他问园丁。

“还没有呢。夫人在家。对,请您从正门台阶走;那里有人,会给您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从花园穿过去。”

弄清她一个人在家后,他想给她来个惊喜,因为他没有答应今天来,她大概也不会想到他赛马前会来。他扶住佩刀,顺着两旁种满各种鲜花的沙石小径,小心翼翼地朝着通向花园的露台走去。符朗斯基现在把一路上想的自己处境的种种烦难全忘了。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儿,自己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这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实际生活中活生生的她。他已经往里走了,当他蹑手蹑脚一步步往露台缓斜的台阶上走时,突然记起自己老是遗忘的,也是构成他们俩关系中一个最痛苦的方面——她的儿子,他总是带着询问的、敌意的目光盯着他。

这孩子是他们俩关系上最大的障碍。有他在场,符朗斯基和安娜都不但不能谈论无法对别人说的话,甚至不允许用暗语说出孩子不会明白的东西。他们并不曾商量好要这样,那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使孩子受到欺骗,他们一定觉得自己是可耻的。他在场时,他们的谈话就像是一般的熟人。不过尽管这么小心,符朗斯基还是常常发现这孩子正用仔细而惶惑的目光在注视他,孩子总对他抱着一种奇怪的羞怯和变幻不定的态度,对他时而亲热、时而冷淡、时而畏缩。仿佛这孩子感觉到了这个人与他母亲之间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重要关系。

确实,孩子感觉到自己无法理解这种关系,他虽然尽了力,却没法说清楚自己对这个人应该有哪种感情。他以一个孩子的敏感,清楚地看到父亲、女家庭教师、保姆——大家不但不喜欢符朗斯基,而且都对他抱着讨厌和担心的态度,虽然关于他什么也没有说,而只有母亲像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样对待他。

“这意味着什么?他是什么人?应当怎么去爱他?我不明白,那是不是我的错误,还是我太傻,或者我是个坏孩子?”孩子常常这样想,于是他便会出现那种使符朗斯基感到不自在的试探、询问、部分地带敌意的表情,既羞怯又心神不定。有这个孩子在场,符朗斯基和安娜身上就会像航海的人那样,根据罗盘看到急速前进的方向已经偏离了航线,却又无法停下来,每一秒钟都使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远,但是如果承认自己偏离了航向,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毁灭。

这个孩子就好比一个罗盘,带着他对生活天真的看法,向他们指出他们偏离正确方向有多远,虽然他们明知道这一点,但是从来不敢正视。

这一次谢辽若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露台上,等着出去散步遇上下雨归来的儿子。她派了一个男仆和一名侍女去寻找,自己坐在那儿等着。她身穿一件宽镶边的白色裙子,坐在露台花丛后边的一个角落里,没有听出他的到来。她低着自己的黑鬈发脑袋,前额贴在栏杆上冷冰冰的喷水壶上,用两只纤手抓着喷水壶,手上戴着他那么熟悉的戒指。她的整个形象、头部、脖子及双手之美,每次都使符朗斯基感到出人意料和惊讶。他停住了,赞赏地望着她。但是他刚想迈步到她身边去时,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接近,便推开喷水壶,向他转过自己通红的脸。

“您怎么了?您身体不舒服?”他用法语说着,走到了她身边。他想向她跑过去,但想到可能会有旁人在,回头看了一眼露台的门,并和每次一样脸红了,觉得应当提防着,小心点儿。

“不,我好好的,”她边说边站起来,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一只手,“我没有想到……你。”

“我的上帝!一双手多凉!”他说。

“你吓着我了,”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辽若,他出去散步了。他们将从这里进来。”

尽管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她的嘴唇在哆嗦。

“原谅我到这里来,可是不见到您,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和通常一样继续用法语说,为的是避免俄语里的“您”和“你”这两个词,以“您”相称似乎太冷淡,而以“你”相称又过于亲密。

“为什么要原谅?我是那么高兴!”

“但是您身体不好,要不就心里烦恼,”他接着说,没有放开她的手,并向它弯下身去,“您在想什么?”

“总想着一件事情。”她带着微笑说。

她说的是实话。无论何时,哪一分钟人家问她在想什么,她都正确无误地回答说:想一件事情,想自己的幸福和不幸。他见到她时,她正好在想这件事儿:她在想,对别的人,比如对贝特西(她知道她瞒着社交界与屠什凯维奇的关系),这一切都轻而易举,而对她却是那么痛苦?今天,出于某些考虑,这种想法使她备受折磨。她问他赛马的事情。他回答她了,见她激动,便竭力排解她的烦忧,用最普通的口气讲起赛马的种种细节来。

“说还是不说?”她望着他平静而饱含情意的眼睛想,“他是这么幸福,这么醉心于跑马赛,他不会像应有的那样理解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的。”

“可是您没有说,我进来时您在想什么,”他中断自己的叙述说,“请告诉我!”

她没有回答,稍稍低下头,蹙起眉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询问地瞧着他。她的一只手颤抖着在玩弄一片摘下的叶子。他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的脸流露出那种令她喜欢的顺从和奴仆式的忠诚。

“我看是出了什么事情。知道您有我不能分担的痛苦,难道我会有一分钟平静吗?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说呀!”他恳求地重复说。

“对,假如他不明白这事儿的全部意义,我是不会原谅的。最好不说,为什么要考验他?”她想,依旧一个劲儿地瞧着他,并感到自己一只拿着叶子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重复了一遍,同时抓起她的一只手。

“说不说呢?”

“说,说,说呀……”

“我怀孕了。”她声音低低地,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叶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以便看清楚他怎么对待这件事情。他一下子脸色苍白了,想说什么,但停住了,放开她的手并低下了脑袋。“对,他明白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她心想,便感激地握了握他的一只手。

然而,她以为他像她一个女人那样理解这个消息的全部意义,但这却错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十分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产生了对某个人的奇怪的厌恶之情,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希望的那种转机到了,她没法再瞒过丈夫,必须设法尽快打破这种不自然状态。除此之外,她的激动也从肉体上感染了他。他用温柔、顺从的目光望着她,吻了吻她一只手,站起来默默地绕露台走着。

“是啊!”他说着,果断地来到她身边,“无论是我是您,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当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必须结束,”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结束我们所处的这种骗局。”

“结束?怎么结束,阿列克谢?”她轻轻地说。现在,她平静下来了,脸上闪耀出温柔的微笑。

“抛开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到一起。”

“这样就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声音低到勉强能让人听到。

“对,但要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地。”

“可是怎么办,阿列克谢,你教教我,怎么办?”她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处境带着哀伤的讪笑,说,“难道这种情况还有办法?难道我不是自己丈夫的妻子?”

“任何情况总有办法的。得下决心,”他说,“怎么都比我们现在的情况强。因为我看到你怎么为一切痛苦,社交界,儿子和丈夫都让你受折磨。”

“哎,只是不能把丈夫算进去,”她冷笑着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他。我心里没有他。”

“你说的不真诚。我知道你。你也为他在受折磨。”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说着,突然脸上开始露出鲜明的红晕;她的面颊、前额、脖子全都通红了,害羞的泪水噙满了她的两只眼睛,“不过,我们不要去说他。”

23

符朗斯基已经几次——虽然没有这次那么坚决——试图和她商讨自己的处境,但他的每次尝试都被她以同样泛泛的轻率判断顶了回来。这其中,好像有某种她不能或不愿对自己说清楚的东西,好像只要他一开始说这事儿,她,一个真正的安娜,就退居到自身的某处,而另一个奇怪的陌生女人便出现了,一个他不爱的、害怕的以及和他作对的女人。但是今天,他下定决心把全部都说出来。

“他是否知道,”符朗斯基以自己平素坚定而平静的口气说,“他是否知道,这与我们无关。我们不能……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尤其是现在。”

“依着您,怎么办?”她以那种依旧稍稍有点儿讪笑的口气问。她原来那么担心他不会轻易地接受她怀孕这件事,现在却担心他得为此采取办法。

“把全部真相告诉他,并离开他。”

“很好,就算这样做了,”她说,“您知道这样会有什么结果?我把一切说在前头,”在这一分钟以前,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随即闪露出一道狠毒的光芒,“啊,您爱着另一个人,而且和他发生了‘罪恶的’关系(她想象丈夫的模样,也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那样着重说出‘罪恶的’这个词儿)。我警告您宗教、公民和家庭各个方面的后果。您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我的名声受到玷污……还有儿子!”她本想这样说,可是她不能拿儿子当儿戏,“‘玷污自己的名声’,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补充说,“总之,他会冠冕堂皇地说,而且清楚地告诉我,不能放我走,他会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出丑。而且一定会平静、精心地按自己说的去做。这就是即将出现的情况。他不是个人,是一台机器,而且一生气,还是台凶恶的机器。”她补充说着,同时回想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他的形象,他说话的派头以及他的性格的全部细节,并且把凡是能在他身上找到的缺点全都归罪于他,却不因为自己对他犯了这种可怕的过错给予他任何宽恕。

“可是,安娜,”符朗斯基用劝解、柔和的声音竭力使她安静下来,“还是必须告诉他,然后看他怎么做再想办法。”

“那怎么,私奔?”

“私奔又怎么样?我看不出再这样继续下去的可能性。倒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看到您在受罪。”

“私奔,并让我当您的情妇,对吧?”她愤愤地说。

“安娜!”他抱怨而温柔地说。

“对,”她继续说,“做您的情妇,并毁了一切……”

她又想说:我的儿子,但这个词儿她没有说出来。

符朗斯基弄不明白,像她这么个性坚强、真诚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这种自欺欺人的局面而不愿从中摆脱出来;但他没有猜出这里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没法说出来的“儿子”这个词儿。一想到儿子及其将来对抛弃他父亲的母亲的态度时,她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怖,甚至不去思索,而只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尽量用虚假的想法和言辞安慰自己,就让一切照旧,尽快忘了儿子将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请你,我求求你,”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突然用完全不同的真诚而温柔的口气说,“永远别再和我说这个!”

“可是,安娜……”

“永远。由我去吧。我知道自己处境的全部屈辱,全部恐惧;然而,这并不像您所想的那么容易解决。就由我去吧,你听我的好了。永远别再和我说这个。你答应我?……不,不,你答应啊!……”

“我全答应,但我没法平静,特别是听了你说的话以后。只要你不平静,我也就没法平静……”

“我!”她重复说,“对,我有时该受折磨;不过,只要你不再和我说起这个,它会过去的,你和我说这个的时候——只有它折磨我。”

“我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对你真诚的本性来说,撒谎是多么困难,因此我为你惋惜。我常常想,你是怎么为了我毁了自己的生活。”

“我刚才也这么想,”他说,“你怎么能因为我而牺牲一切呢?如果你不幸的话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幸?”她说着,凑到他身边,带着火热的爱恋的微笑望着他,“我——像一个饿汉,有人送来吃的。他也许觉得冷,衣服破了,他害臊,但他不是不幸。我不幸?不,这才是我的幸福……”

她听到了孩子回来的声音,便立刻向露台四周瞥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她的目光里燃烧起他所熟悉的火焰,她迅速地举起她那戴着戒指的漂亮的双手,抱住他的头,两眼久久地看着他,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微笑着,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嘴巴、眼睛,然后推开了他。她想走,但是他拉住了她。

“什么时候?”他兴奋地望着她悄悄问道。

“夜里一点钟。”她轻轻地回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迈着自己轻盈快捷的脚步去迎接儿子。

谢辽若在大花园里碰上下雨,于是他和保姆就在凉亭里等着。

“那就再见,”她对符朗斯基说,“现在我得立刻去看赛马。贝特西答应过带我一起走。”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表,就匆忙地走了。

24

符朗斯基在卡列宁家的露台上看表的时候,是那么心神不定,满脑子的各种想法,以至于看着表的计时针却不知道几时几分。他来到马路上,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对安娜的感情里,甚至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到勃良斯基那里去。他和平常一样,只保留着表面上的记忆力,认为自己接着该做什么。马车夫已经坐在车架子上打盹儿了,就在那棵茂密的椴树倾斜的阴影下,符朗斯基走到他旁边,观赏了一会儿在汗涔涔的马身上盘旋成群的虻蚊,叫醒了马车夫,便跳进马车里,吩咐到勃良斯基去。走了约七俄里的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一看表知道是五点半,已经迟到了。

这一天有几场比赛:护卫骑术赛,然后是军官的两俄里赛、四俄里赛以及他参加的障碍赛。自己的比赛他能赶上,可是如果去勃良斯基处,那么势必他一到场就已经是满座了。这可不好。但是他答应过勃良斯基要到那里去的,因此才决定往前赶,吩咐不要怜惜马匹。

他到勃良斯基那里,待了五分钟便往回赶。这次短暂的走访使他放心了。他同安娜的关系中全部沉重的东西,两人说话后留下的一切不确定性,全都抛到了脑后;他现在怀着喜悦和激动的心情正在考虑着赛马。他总算是赶上了,而且对今晚约会的幸福的期待,在他脑海里偶尔迸发出一道鲜明的光亮。

在驱赶马车从别墅及从彼得堡赴赛马场途中,随着比赛的氛围越来越近,他对比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他的宿舍里已经一个不剩了:大家都到赛马场去了,仆人已经在大门口等着。趁他在换衣服的时候,仆人告诉他,马童已从马厩来过两次了。

不慌不忙地换好装(他从来都不着急,也没有失去过自制),符朗斯基吩咐去马棚。在马棚处,他已经看到围绕赛马场四周人山人海,马车、行人、士兵挤挤挨挨,还有人群喧闹的亭台。看样子,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因为他走进马棚的时候听到了钟声。正在他走进马棚时,见到了马霍金的白腿栗色的“角斗士”,它身上正盖着蓝边橙黄色的马被,竖起两只大蓝耳朵,被牵到赛马场上去。

“柯尔德在哪里?”他问饲养员。

“在马厩里,正给备鞍。”

在已经打开的单马间里,弗鲁—弗鲁已经备好了马鞍。人家正准备把它牵出来。

“我没有迟到?”

“All right!All right!75完全来得及,完全来得及,”英国佬说,“您不要太激动。”

符朗斯基又瞅了瞅那全身抖动的马儿美丽可爱的外观,恋恋不舍地退出这场面,走出马棚。趁观众完全不注意到自己的最有利时机,他向凉亭走去。一场两俄里比赛刚刚结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前面的近卫重骑兵团官兵和后面的御前骠骑兵,他们都使出最后一把劲儿策马向终点的标杆跑去。大家从中间和外面向终点的标杆围着拥过去,近卫重骑兵团的官兵们大声高呼,表达出期待自己官兵同事胜利的喜悦。几乎就在结束比赛的钟声响起来时,符朗斯基悄悄走到了人群中;一位满身污脏的高个子近卫重骑兵团成员得了第一名,他趴在马鞍上,正松开缰绳,好让那匹被汗水浸得变暗、气喘吁吁的灰色牝马放缓脚步。

牝马使劲地跺着脚,尽快使自己迅速前进的高大身躯慢慢停下来。这位近卫重骑兵团军官仿佛刚从沉睡中醒过来,回头环顾了一圈,并吃力地微微笑了笑。一群本部队和其他部队的人把他围了起来。

符朗斯基故意避开那群上流社会的人,他们与众不同、彬彬有礼又自由自在地在亭台前面来回走动和交谈。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自己的嫂嫂都在那里,便为了不让自己分心,有意不到她们那边去。但是,不断碰上的熟人使他不断停下来,他们向他讲述前几场比赛的详情细节,问他为什么来迟了。

在刚赛完的骑手被召集到领奖台上去,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那边的时候,符朗斯基的哥哥亚历山大来到他的身边;他个子不高,和阿列克谢一样结实而更潇洒、红润,长着个红鼻子和一张醉醺醺开朗的脸,是个戴金边肩章的上校。

“你收到我的便条了?”他说,“总也找不到你。”

亚历山大·符朗斯基虽然以生活放荡,尤其以酗酒出名,但完全是个宫廷圈里的人。

他现在和弟弟谈论对他来说相当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许多人的眼睛可能正注视着他们,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他是在和弟弟为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儿开玩笑。

“我收到了,可是真的,我不明白,你操什么心?”

“我担心,是因为人家刚才对我说你不在,还说星期一人家在彼得戈夫见到了你。”亚历山大说。

“有些事情只能和当事人进行讨论,而你那么操心的那事儿,是……”

“对,但那是不在服役的时候,在不……”

“我求你别掺和进来,仅此而已。”

阿列克谢·符朗斯基阴沉的脸一下变得苍白了,突出的下颌在颤抖,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况。他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很少生气,可一旦生气到下巴都发抖的时候,亚历山大·符朗斯基知道他就成了个危险的人。亚历山大·符朗斯基开心地笑了。

“我只不过是想转交妈妈一封信。给个回音吧,赛前别不高兴。祝你成功。”他补充说着,便笑眯眯地走开了。

可是在他之后,符朗斯基又被一声友好的祝贺叫住了。

“连朋友都不想认了!你好,moncher76!”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说。在这些彼得堡的体面人物中间,他也不比在莫斯科差,他满脸红光,络腮胡子梳理得又光又亮,“我是昨天到的,很高兴看到你获胜。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明天请到食堂来。”符朗斯基握过他的手说,同时抓了抓大衣袖子表示道歉,接着便到赛马场中间去了,参加障碍大赛的马都已经牵到了那里。

汗涔涔跑得累坏了的马,由饲养员拉着回马厩去,参加下一场障碍赛的马一匹接一匹出来了,这些马都很精神,大多数是英国种,戴着嘴套,肚带勒得紧紧的,像是些古怪而庞大的鸟。被牵到右边的弗鲁—弗鲁是一匹精瘦结实的骏马,它像上了弹簧似的一点点举起它那富有弹性的长长的蹄腕骨。离它不远是长着两只招风耳的“角斗士”,它身上的马被正被卸下来。这匹牝马高大、俊美和完全匀称的身材,出色的臀部、蹄子上短得出奇的蹄腕骨,不由得吸引了符朗斯基的注意。他想走到自己的马儿旁边去,可又被一个熟人叫住了。

“瞧,卡列宁在那里!”叫住他的熟人说,“他在找妻子,而她在亭子中央。你没有看见她?”

“不,没有看见。”符朗斯基回答说,他甚至没有往人家指给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亭子看,便向自己的马跑过去。

符朗斯基没有来得及检查他本该交代一下的马鞍,赛手们便被召集到亭子前去抽号和确定出发地点了。十七名军官带着认真、严肃的脸,很多人脸色发白,集合到亭子前边抽了号。符朗斯基抽到了第七号。一声叫喊响了:“上马!”

感受到自己及其他赛手成了全场人注目的中心,符朗斯基心情紧张,不过遇上这种情况,他的动作总是越发从容、平静,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的马儿旁边。柯尔德穿上了喜庆的盛装:扣上纽扣的黑常礼服,两颊下端衬着浆得笔挺的领子,戴着圆形黑礼帽,穿一双高筒皮靴。他和通常一样平静而自恃,亲自牵着两股红缰绳站在马的前面。弗鲁—弗鲁像得了热病似的在发颤。它斜过一只充满烈火似的眼睛,望着走过来的符朗斯基。符朗斯基把一个指头塞到马鞍带下。马的眼睛斜得更厉害了,它露出牙齿并竖起耳朵。英国佬撅了撅嘴唇,想在检查他给套的马鞍的人面前表露一下微笑。

“请上马吧,这样可以减少您的激动。”

符朗斯基最后一次看了对手们一眼。他知道,起跑后就看不见他们了。有两位已经往前进入规定的地点,格里岑是符朗斯基的朋友和最危险的敌手之一,他的枣红马不让上,他便在它旁边打转。穿着紧腿裤的小个子骠骑兵上马奔驰而去了,他想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像一只猫似的在马鞍上弯着身子。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他坐在自己那匹格拉波夫斯基养马场的纯种母马上,由一个英国人按辔牵着。符朗斯基及他的全体同事都认得库佐夫列夫,知道他有神经“衰弱”的特点及可怕的虚荣心。他们知道他什么都害怕,怕骑战马;可是现在,正因为这比赛非常危险,人们可能会摔断脖子,所以每一道障碍旁边都备有一名医生、一辆有红十字标记的医疗车和一个女护士,他才决定跑。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符朗斯基便向他使了个亲切和鼓励的眼色。只有一个人他没有瞧见,就是自己的主要对手,骑“角斗士”的马霍金。

“您别急,”柯尔德对符朗斯基说,“可记住一点:靠近障碍物时不要勒住也不要抽打马,您就让它自己选择怎样跳。”

“好,好。”符朗斯基拿起缰绳说。

“可能的话,跑在头里;即使跑在后边,您也不要失望,直到最后一分钟。”

马还没有起跑,符朗斯基便一个灵活有力的动作登上了带铁齿的马镫,他健壮的身体轻巧而牢牢地坐在了咯吱响的皮马鞍上。用右腿踩稳马镫后,他一个习惯的手势拉直了手指间的双料缰绳,柯尔德便放手了。弗鲁—弗鲁仿佛不知道先迈哪一只脚好,伸长脖子扯直了缰绳,像上了弹簧似的活动着,使坐在自己柔软背上的骑手摇晃起来。柯尔德加快步子跟在他后边。激动的马一会儿这边一会儿另一边地扯着缰绳,竭力欺骗骑手,弄得符朗斯基又叫喊又挥手,想尽办法也没有使它安静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有堤坝的河边,向规定的出发地点走去。赛手中,许多人在前头,许多人在后边,符朗斯基听到后边的泥泞路上有马奔跑的声音,接着,马霍金骑在自己那匹白腿带招风耳的“角斗士”上超过了他。马霍金微微一笑,露出长长的牙齿,而符朗斯基则生气地瞅了他一眼。他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又认为他是自己最危险的对手,而使他感到气愤的,是他超过时还惊扰了他的马。弗鲁—弗鲁跨直左腿疾奔起来,并跳了两下,然后它为紧绷的缰绳生气了,转用了使骑手摇晃不定的快速颠簸碎步走。柯尔德也脸色阴沉起来,他几乎像一匹溜蹄马似的跑着跟在符朗斯基的后边。

25

共有十七名军官参加了这场赛马。赛马在亭台前面一个周围四俄里的大椭圆形广场上进行。这一圈设有九道障碍:一条河;亭台前边一道两俄尺高的栏架;一道干渠;一道水渠;一个山坡;一座爱尔兰式平台(最困难的障碍之一),它是一道插满树枝的堤坝,马儿看不见堤坝那边还有一条沟,这样它等于得一下跳过两道障碍,否则就被摔死;然后还有两道水渠和一道干渠——才是终点,它在亭台正对面。不过,赛马不是从圆圈而是从离圆圈一百俄丈外的地方开始,这段距离内设有第一道障碍——三俄尺宽骑手任意可以跳跃或涉水穿过去的有堤河流。

骑手们已经三次按顺序站好,但每次总有谁的一匹马冲出前列,于是只好绕回来重新开始。专司起跑令的谢斯特林上校已经开始生气了,当第四次口令一喊响:“出发!”——赛手们一齐出动了。

当他们按顺序站好时,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都转到了这群骑手身上。

“出发了,开跑了!”一阵期待的寂静后,四面八方呼喊起来。

为了看得更加清楚点儿,观众们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单独行动,跑来跑去。头一分钟,集合成一堆的骑手就拉开了距离,而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到了河边。观众好像觉得他们大家是在一起奔驰;但是在骑手们的心目中,几秒钟差异对他们来说具有重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