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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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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而太神经质的弗鲁—弗鲁丧失了最初的时机,有几匹马一出发就跑到了它前头,但是还没有到河边,符朗斯基便尽全力控制拉紧缰绳,很容易地超过了三匹马,前头只剩下马霍金的栗色“角斗士”了,它正在符朗斯基前面均匀轻快地晃着臀部,还有跑在最前面的,是驮着不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骏马狄安纳。

在起初几分钟,符朗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了马。他在到达头道障碍的一条河时,一直指挥不了马的行动。

“角斗士”和狄安纳一起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的,它们刷刷地跃身到河上空,飞到了另一边;弗鲁—弗鲁不知不觉中飞也似的跟在它们后面,正当符朗斯基感觉到自己腾起到空中时,突然发现几乎就在自己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安纳在河的那一边挣扎(跳起来后库佐夫列夫放松了缰绳,马儿就带着他翻了个跟头)。这些细节,符朗斯基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当时他只看到弗鲁—弗鲁落脚的地方,可能会碰着狄安纳的一条腿或头部。然而,弗鲁—弗鲁像一只从高空跳下的猫,跳跃时脚和背都使了劲,越过了那匹马,继续往前飞奔。

“哦,宝贝!”符朗斯基想。

过了河以后,符朗斯基完全控制了自己的马,便开始抓紧它,同时想跨越马霍金背后的大栏板,并在紧接着大约两百俄丈的障碍区域试图超过他。

大栏板正好竖立在皇家凉亭的前边,当他们靠近那魔鬼(大栏板障碍的叫法)时,国王和满朝官员及围观百姓——大家都看着他们——他及在他前边一马之差的马霍金。符朗斯基感觉到这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除了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子,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那马正向迎面而来的地面飞跑,且始终在它面前的,是保持着同样距离飞快而有节奏地奔驰着的“角斗士”的背部和白毛腿。“角斗士”一纵身,什么也没有碰着,短尾巴一翘,就从符朗斯基的眼中消失了。

“好!”有个人叫了一声。

就在同一瞬间,大栏板的木头在符朗斯基眼前,就在眼底下闪了一下。他的马毫无预感就腾空而起了;那些木头不见了,只听见砰的一声,背后磕着了什么。他的马被跑在前头的“角斗士”激怒了,在栏板前腿举起得太早,后蹄在栏板上磕了一下。但它的步子没有变化,一团污泥落在了符朗斯基的脸上,他知道自己又处在了与“角斗士”原来的距离上。他看到了前面它的背部、短尾巴以及又是那几条相隔不远、快速行动的白毛腿。

这时应该超过马霍金;正当符朗斯基这么想的一瞬间,弗鲁—弗鲁也明白了他的想法,没有得到任何鞭策,竟大大加大速度,它从最有利的地形,绳子拦着的那一边开始靠近马霍金。马霍金不让,符朗斯基刚想也可以从外边绕过去,弗鲁—弗鲁正好换了一条腿用这种办法开始超越。弗鲁—弗鲁因为出汗而变黑的肩部,与“角斗士”的背部并齐了。有几步它们是在并行飞跑。然而,当它们跑到一道障碍前面时,符朗斯基为了不绕大圈而开始勒紧缰绳,在斜坡上急速超过了马霍金。他匆匆一瞥,瞧见了一张溅满污泥的脸。他甚至觉得他好像在微笑。符朗斯基超过了马霍金,但他感到他就在自己后边,不停地听到自己背后“角斗士”鼻孔均匀的跳动及急促有力的呼吸。

接着的两道障碍是一条沟和一道栏板,很容易通过,可是符朗斯基开始听到“角斗士”的呼吸和马蹄声更接近了。他给了马一鞭子,高兴地感到它轻松地加快了步伐,“角斗士”的蹄子声又跟之前一样远了。

符朗斯基跑在了领先的位置上,这正是他希望的,也是柯尔德劝告过的,因此现在他相信自己能取胜。他的激动、喜悦及对弗鲁—弗鲁的温柔,进一步增加了。他想回过头来看一眼,却没有这样做,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也不给马加鞭,好让它如“角斗士”(他感到是这样的)那样留点儿余力。还剩下一道最困难的障碍;如果他在别人之前跨过去,那他就是冠军了。他跑到了爱尔兰式平台边上。还在老远的地方,他和弗鲁—弗鲁就看到了这个平台,而且他们,他和马,一起产生了瞬间的犹豫。他从马的两只耳朵上注意到它犹豫了,就举起鞭子,可立刻感到犹豫是没有根据的:马儿知道该怎么办。它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加快了速度,稳稳当当一纵身离开了地面,凭惯性的力量远远地跳到了沟那边;接着,弗鲁—弗鲁毫不费力地以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伐继续奔跑。

“好,符朗斯基!”一群人向他欢呼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团里的朋友,他们站在这道障碍旁边;他一下就听出了亚什文的声音,但没有瞅见他。

“啊,我的宝贝!”他在想弗鲁—弗鲁,同时注意听背后的动静。“跳过去了!”他听到后边“角斗士”的蹄声,心里想。还剩一道两俄尺宽的水沟了。符朗斯基连看都不看它一眼,而想远远地跑在前面,便开始一圈圈缩紧缰绳,使马的头部有节奏地一起一落地奔跑。他觉得马已经使出最后的力量了;不但它的脖子和肩部都湿了,甚至连鬃毛和头部及两只尖尖的耳朵都淌出汗水,而且它已经气喘吁吁。但是他知道,它还有足够的力气跑完剩下的两百俄丈。符朗斯基感到自己越来越接近地面,马奔跑得特别柔软,因此他知道自己的马大大加快了速度。它好像毫不注意地跃过了沟渠。它像一只鸟似的飞了过去;但在这时,符朗斯基可怕地感到,自己没有来得及跟上马的节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做了个糟糕的动作,坐在了马鞍上。突然间,他的情况改变了,接着,他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匹栗色牝马的白毛腿从自己身边一闪,马霍金飞快地过去了。符朗斯基一只脚接触到了地面,接着他的马就倒在了这只脚上。他刚来得及把这只脚拔出来,它已经困难地喘着气朝一边躺下了;它还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却只白白费力地伸伸自己冒出细汗珠的脖子,像一只被射中的鸟,在他一条腿旁边挣扎。是符朗斯基那个笨拙的动作折伤了他的背部,可是要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一点。此时此刻,他只看到马霍金远远地往前去了,而自己则一个人摇晃着站立在泥泞的、静止不动的地面上,面前躺着的弗鲁—弗鲁困难地呼吸着,向他转头,用自己一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符朗斯基还是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他拉住马的缰绳。它再一次地像鱼儿一样扭动着身子,摩擦着马鞍的两翼,支起两条后腿,却还是无力抬起臀部,晃了晃又立刻朝一边倒下了。符朗斯基激动得脸都扭曲了,脸色苍白,下颌颤抖,用脚后跟踢了踢它的腹部,再次拉紧缰绳。然而,它没有动,而把鼻子埋在地里,用那双好像在诉说似的眼睛望着主人。

“啊啊啊!”符朗斯基抱住脑袋低声叹息,“啊啊啊!我怎么搞的!”他号叫起来,“赛马输了!是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能原谅!还有这不幸的可爱的马,被我毁了!啊啊啊!我是怎么搞的!”

旁观的人,一位医生和一名助手,他那个团的军官们,都向他跑过来了。他觉得自己完好无损,但是心里难过极了。马背折伤了,决定开枪打死它。符朗斯基不能回答问题,和谁都说不出话来。他扭过身,也不拾起从头上掉下的制帽,径直离开了赛马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不幸。有生以来他头一次经受到最痛苦的不幸,无法纠正的不幸,而且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

亚什文拿着制帽追上了他,直陪他回到住所,半小时后,符朗斯基才清醒过来。但是,关于这次赛马的回忆,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坎上,成了他一生中一次最沉重和最痛苦的回忆。

26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与妻子的关系,表面上还和以前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和前些年一样,春天一到他就到国外去休养,以恢复因为冬季繁忙的工作而变得一年不如一年的身体,并照例七月份回来,立刻又以更饱满的精力投入自己的日常工作。同样,照例他妻子到别墅去住,而他则留在彼得堡。

自那次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晚会之后的谈话以来,他再也没有和安娜谈起过自己的怀疑和妒忌。而以他现在对妻子的关系来说,他那种惯于模仿别人的口气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对妻子稍稍变得冷淡了些。他好像为她回避那一次的夜间谈话,对她稍稍产生了点儿不满。在他对她的态度中有一点儿不快,但仅此而已。“你不想对我解释,”他好像想象着对她说,“对你更不好。现在是你得求我,可我却不会听你解释了。对你更不好,”他想象着说,就像是一个人,明知是白费力,还试图扑灭一场火灾,最后又为自己白费的力而生气,好像在说,“那就随你!让你为此燃烧尽!”

他,这个在公务上聪明又精细的人,却不懂这样对待妻子的全部狂妄。他不懂得这一点,因为他感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太可怕了,索性把自己心灵里的那个藏有他对家庭感情的匣子,关上、紧闭、密封上了。他是一个细心的父亲,但是从去年冬末以来,便对儿子开始特别冷淡起来,对儿子抱一种对妻子那样讥笑的态度。“啊!年轻人!”他这样招呼儿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这样想并这样说,他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有那么多的公务;然而他不曾意识到的是,今年一些事情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是他借以关闭藏有自己对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法的那个匣子的办法之一,而那些感情和想法,在那里藏得越久也就越可怕。如果谁有权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他对妻子的行为有什么想法,那善良温和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什么都不会回答的,他只会对问起这事儿的人非常生气。也是因为这种缘故,人们向他问起妻子的健康时,他脸上就会露出高傲和严厉的表情。有关自己妻子的感情和行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什么也不愿想,而且他确实对此什么也没有想。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常住别墅在彼得戈夫,通常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也在那里度夏,和安娜是邻居,经常来往。今年,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拒绝到彼得戈夫去住,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还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暗示安娜与贝特西及符朗斯基的接近不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严厉地制止了她,说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不容怀疑的,并从此开始回避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他不愿看见,也没有看见,社会上已经有许多人对他的妻子侧目相看了。他不想也不去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妻子特别要到皇村去,那里住着贝特西,离符朗斯基那个团的营房不远。他不允许自己考虑这件事情,因此就没有去考虑;与此同时,尽管从来不让自己考虑,此事也没有任何证据,甚至没有疑问,但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他无疑清楚自己是个被欺骗的丈夫,并因此感到深深的不幸。

在自己和妻子八年的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无数次看到别人不忠的妻子和被欺骗的丈夫,每次他都对自己说:“怎么到这种地步?怎么不解决这样不像话的情况?”但是,现在当事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时,他不但不考虑解决这种情况,甚至都完全不想去想,他之所以不想,是因为它太可怕,太不体面了。

从国外回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到别墅去过两次。一次吃了饭,另一次是陪客人参加晚会,但一次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在那里过夜。

赛马那天,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是很忙的一天;但一清早还在安排日程时,他就决定吃过早饭立刻到别墅去看望妻子,从那里再到赛马场,全部大臣都将去那里看赛马,因此他也该去。他到妻子那里去是为了装装样子,无非是因为他决定每周到她那边去一次。此外,这一天是十五号,他得按既定的规矩把生活费用交给妻子。

在周密考虑到妻子那里去的一切的时候,他以通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不允许自己对她想得太多太远。

这天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很忙。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昨天给他寄来一本小册子,那是彼得堡的一位到过中国的著名旅行家写的,随书附上一封信,她请他能接见一下旅行家本人,因为从各个方面考虑,这都是个相当有意思和用得着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晚上没有来得及读完小册子,是今天早上才读完的。接着,求见的人们来了,开始了听报告,接见,任免,分配奖金、退休金和薪俸,书信往来——就是他所说的那些日常事务,这占去了他很多时间,然后是私事,接待大夫和管家。管家占用的时间不多。他只转交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所需要的钱,简短地禀报了经济状况,说今年的情况不太好,因为今年经常外出,开支比过去大,以至于出现了亏空。但是大夫,一位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交情深厚的彼得堡名医,占用了好长时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没有想到他今天来,因此对他的到来感到吃惊,更何况大夫很仔细地向他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听了他的胸部,敲敲又摸了摸他的肝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知道,他的朋友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发现他今年的健康状况不好,于是请大夫来给他作一次检查。“请为了我这样做。”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这样对他说。

“为了俄罗斯,我一定照办,伯爵夫人。”大夫回答。

“一个难能可贵的人!”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说。

大夫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健康很不满意。他发现肝脏肿大,缺乏营养,水疗没有起任何作用。他劝尽量多做体力活动,尽量减少精神紧张,主要的是不要有任何忧虑。可是这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这等于叫他不呼吸一样不可能。医生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留下了不愉快的想法,认为自己有病而且还无法医治。

大夫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那里出来,在台阶上遇着他很熟的斯留京,他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秘书。他们是大学同学,虽然见面不多,却互相尊重,还是好朋友,正因为这层关系,大夫对谁都没有像对斯留京那样坦白说出自己对病人的意见。

“我很高兴您来看他,”斯留京说,“他不对劲儿,我感到……到底怎么样?”

“是这样,”大夫说着,伸手绕过斯留京的头顶向自己的马车夫挥挥手,让马车夫过来,“是这样,”大夫边说边用自己白皙的手把明矾鞣革手套的一个指头抓在手里拉直,“您不拉紧弦线而要扯断它——很难;但拉到最最紧的时候,您用一个指头轻轻地往上一碰——它就会断掉。而他,以自己对工作的忠诚和勤奋——已经被拉紧到了极限,可是还有其他的压力,而且是沉重的。”大夫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下了结论,“您去看赛马了吗?”大夫一边补充,一边坐进轿式马车里,“是的,是的,当然,花费许多时间。”大夫回答说,他听斯留京讲了点儿什么却没有听清楚。

占用了这么多时间的大夫走了后,著名的旅行家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利用刚读完的小册子及自己这方面的知识,展现自己对这个领域的深刻了解和广博开明的观点,使旅行家惊叹不已。

同时,还有正在彼得堡的一位省府长官来访,需要与他谈谈。他走后,他得和秘书一起把日常公务处理完,还须为一桩要紧事去见一位要员。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直到快五点钟时才赶回来,和秘书一起吃了饭,就请他和自己一起到别墅,然后去看赛马。

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现在和自己的妻子见面时,总找个第三者在场的机会。

27

安娜站在楼上镜子面前,安努什卡帮助她把裙子最后一条丝带扣好,这时,听到门口有车轮子压着碎石子声响。

“要是贝特西,还早着呢,”她心想,往窗外一瞧,看到一辆轿式马车,车中伸出一顶黑礼帽和自己无比熟悉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两只耳朵,“真会找时候,难道来过夜?”她想,而由此可能出现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恐怖和可怕,于是毫不迟疑地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下楼去迎接他。于是,她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他所熟悉的虚伪和欺骗性,便立刻任凭这种虚伪和欺骗性的驱使,开始说出些连自己也不明白会说出的话来。

“啊,太好了!”她说,把一只手伸给丈夫,又微笑着向斯留京问好,就像对自家人那样,“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夜。”这是欺骗的伎俩提示她该说的头一句话,“不过现在,我们一块儿走吧。只可惜,我答应了贝特西。她这就过来陪我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听到贝特西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

“噢,我不会拆散你们这两位老搭档了,”他用通常戏谑的口气说,“我和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一起走。医生嘱咐我要多活动。我步行去,就会觉得像泡温泉一样。”

“不用急,”安娜说,“要茶吗?”她按了铃。

“端茶来,并告诉谢辽若,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了。啊,您的健康怎么了?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您没有到我这里来过;您瞧瞧,我这里在露台上多好。”她一会儿对这个一会儿对另一个地说。

她说得很简单而自然,不过说得太多和太快。她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更何况她发现在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瞧着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在观察她的意思。

米哈依尔·瓦西里耶维奇立刻到露台上去了。

她坐到丈夫身边。

“你的气色不太好。”她说。

“是啊,”他说,“今天大夫来看我,占用了一个钟头时间。我想是我的朋友中有谁要他来的:我的健康这么宝贵了……”

“不,他说了什么?”

她询问了他的身体和工作情况,劝他休息一阵子,并到她这里来住。

她说着这一切的时候,非常热情、迅速,眼睛里闪烁着特别的亮光;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现在对她这种口气已经毫不在意了。他只听到她的话,只听取了话的字面意义。他回答时也简简单单,虽然仍像开玩笑。这整个谈话里,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但安娜后来每回想起这次整个简短的场面,总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谢辽若由女家庭教师领着出来了。假如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留意观察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谢辽若看着父亲然后又看母亲时那种腼腆、惘然的目光。然而他什么也不想看,因此也没有看见。

“啊,年轻人!他长大了。真的,成了个完全的男子汉。你好,年轻人。”

接着,他把一只手伸给惶恐的谢辽若。

本来就畏惧父亲的谢辽若,现在,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开始叫他年轻人,当符朗斯基是朋友还是仇敌这个谜进入他的脑子里后,对父亲就疏远了。他好像是恳求保护似的回头看看母亲。只有和母亲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到放心。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家庭教师谈着话,一面把手放在谢辽若的肩膀上,但安娜看出谢辽若是那么痛苦,那么不自在,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安娜在儿子出来时的一瞬间涨红了脸,她发现谢辽若不自在,就连忙站起来过去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手从儿子的肩膀上挪开。她吻了吻儿子,带他到露台上,自己马上又返回来。

“可是时间到了,”她看了一眼表说,“这个贝特西怎么还没有来!……”

“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着站起来,叉着双手并弄得它们咯吱响,“我顺便把钱给你带来了,因为夜莺不能靠寓言充饥呀,”他说,“我想,你需要……”

“不,不需要……是的,需要,”她眼睛不去看他地说,脸红到了头发根上,“对了,你,我想看完赛马还到这里来吧。”

“噢,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回答,“瞧彼得戈夫的美人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来了,”他从窗外看到过来的一辆座位非常高的雅致的英国带篷马车,补充说,“多华丽!多漂亮!那,我们也走吧。”

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没有下马车,只有她那位穿着复套鞋、戴着短披肩和黑兜帽的仆人,在大门口的一边跳下车来。

“我去了,再见!”安娜说着,吻过儿子,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跟前,并向他伸出手,“你特地跑来,真好。”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吻了吻她的手。

“那么,再见。你过来喝茶吧,好极了!”她说着就出去了,一副容光焕发、开开心心的样子。但是,一等到不再见到他,她便感觉到手上被他的嘴唇接触过的那个地方,并厌恶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28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出现在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和贝特西并排坐在整个上流社会聚集的那个凉亭里了。她还在老远就看见了丈夫。两个人,丈夫和情人,成了她生活的两个中心,而且不用看到事实,她都感到他们离得很近。她老远就感到丈夫在靠近,并注视着他在人流中走动。她看到他怎么一会儿自恃地向讨好他的人回礼,一会儿和善而漫不经心地与地位相当的人问候,一会儿竭力等待世界强者们的顾盼,同时脱下压到耳边的大圆礼帽向凉亭走过去。她知道所有这一套应酬礼貌,而这一切都令她讨厌。“渴求功名,渴求升官——这就是他心灵中的一切,”她想,“而高尚的想法,对文化的爱,宗教,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猎取功名利禄的手段。”

据他朝女眷聚集的凉亭看的目光(他直望着她,可是他在丝绸、缎带、羽饰、阳伞和繁花的海洋中没有认出她),她知道他在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对他叫喊起来,“您一定是没有看见您夫人吧;瞧,她在这里!”

他冷冷地微微笑了笑。

“这里多么光辉灿烂,让人眼花缭乱。”他边说边走进亭子里。他以一个见到刚见过面的妻子的丈夫应有的那样微微笑了笑,还向公爵夫人及其他熟人问好,对每个人作着应有的回礼,也就是和太太们开玩笑,和男人们互相致意。下面在亭子旁边站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尊敬的、以聪明和教养出名的侍从武官。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便和他交谈起来。

当时正是两场比赛的间隙,所以他们的谈话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侍从武官指责赛马。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表示反对,为赛马辩护。安娜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讲完,均匀的声调,每一个词儿都使她觉得虚伪,感到刺耳。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时,她身子往前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在马旁边并坐上去的符朗斯基,同时听着丈夫讨厌的不停的声音。她非常为符朗斯基担心,更为丈夫这尖细的声音和熟悉的语调感到痛苦。

“我是个坏女人,我是个堕落的女人。”她在想,“但我不喜欢撒谎,我不能容忍撒谎,而他(丈夫)的生存资本……就是撒谎。他全知道,全看到了,他有什么感情,如果能这么平静地聊天?他把我杀了,他把符朗斯基杀了,我倒会尊敬他。可是,不,他需要的只是谎言和体面。”她对自己说,而没有去想自己要求丈夫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希望看到他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这种使她为此生气的表面上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不过是他内心担忧和不安的一种表现。就好比一个受伤的孩子,蹦跳着通过自己的肌肉活动以减少疼痛的感觉,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也是这样,他需要用其他精神活动来忽略与妻子相关的思想。当她在场,或者符朗斯基在场,哪怕听到符朗斯基的名字,他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想法。正像孩子蹦跳是自然的一样,说得好听、聪明,对他来说也是自然的反应。

他说:“赛马时赛马、骑手会遭遇危险,这是比赛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说英国在军事历史上可以炫耀最光辉的骑士业绩,那只是因为它长期以来发展了动物和人的这种力量。依我看,运动具有重要的意义,而我们一直是这样,仍只看到最表面的东西。”

“不是表面的,”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说,“据说有位军官折断了两根肋骨。”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微微笑了笑,只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多说什么。

“就算是这样,公爵夫人,这也不是表面的,”他说,“而是内在的。然而问题不在这里,”他又转向刚才和他交谈的将军严肃地说起来,“您别忘了参赛的是些选择了这项活动的军人,任何天赋都具有和其奖赏相反的一面。赛马本就是军人的天职。拳击或西班牙斗牛这种不像话的运动是野蛮的标志,而体育运动则是文明的标志。”

“不,下次我再也不来了;这使我太紧张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不对吗,安娜?”

“的确是紧张,可是又舍不得离开,”另一位太太说,“如果我是个罗马女人,就会对杂技表演一次也不放过。”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她一直不松手地举着望远镜注视着一个地方。

这时候,有位高大的将军正穿过凉亭走过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中断了谈话,连忙自尊地站起来,向走过的军人深深地鞠躬。

“您不参加比赛?”军人对他开玩笑。

“我的比赛更困难。”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恭恭敬敬地回答。

回答虽然什么意义都没有,军人还是做出一副从一个聪明人那里听到一句聪明话的样子,好像完全明白la pointe de lasauce77。

“有两个方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说,“表演者和观众;就观众而言,喜欢这种表演是水平低的最好标志,我同意,但是……”

“公爵夫人,打赌!”下边传来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对贝特西谈话的声音,“您赌谁会赢?”

“我和安娜赌库佐夫列夫公爵。”贝特西回答。

“我赌符朗斯基。一副手套。”

“行!”

“多漂亮,不是吗?”

旁边人家在说话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保持着沉默,可是立刻又开始了。

“我同意,不过需要勇气的游戏……”他继续说。

这时候,赛手们起跑了,所有的谈话一下停止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也不说话了,而且大家都站起来,把目光转到河流那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赛马不感兴趣,因此没有去看骑手,而是用疲倦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观众。他的注意力停在了安娜身上。

她的脸色苍白而严峻。除了一个人,她显然什么都没有瞧见。她的一只手痉挛地紧握着扇子,还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她,又连忙转过头,看着别人。

“瞧这位太太和其他人也非常激动,这很自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自己说。他想不去看她,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身上。他又细看起这张脸来,尽量不去注意如此清楚地流露在那上面的表情,但是他终于违反本意,可怕地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他不愿看到的东西。

库佐夫列夫在河边头一个摔下马来使大家都激动,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清楚地看到安娜那张苍白而得意的脸,因为她注视的那个人没有摔倒。当马霍金和符朗斯基都跨过了障碍,紧接着的一位军官在那儿一头摔下来,失去了直觉,整个观众席上出现一阵恐怖的喧哗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发现安娜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事,她好不容易才明白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不过,他还是越加固执地注视着她。全神贯注地在奔跑的符朗斯基身上的安娜,感觉到了自己丈夫一双冷冷的眼睛,正从一边凝视着她。

她把头转过来一会儿,询问地瞥了他一眼,稍稍皱了皱眉头后,又把头扭过去了。

“啊,我无所谓。”她仿佛这样在对他说,过后就再也没有瞧过他一眼。

这场赛马真倒霉,十七个人有一大半摔倒并受了伤。临结束时,大家都感到担心,而且因为沙皇表示了不满,这种担心就更加重了。

29

大家都高声叫喊着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着谁说出的一句话:“只差斗狮的杂技了!”大家都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因此当符朗斯基摔下来时,安娜响亮地叫了一声“哎呀”,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在这之后,安娜脸上出现的变化可真是不体面了。她完全手足无措了。她开始像一只被捉住的鸟儿似的扑腾起来:一会儿想站起来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转向贝特西。

“我们走,我们走吧。”她说。

可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的话。她正弯下身子和走到她面前的将军说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向安娜走过来,并关切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们走吧,要是您想走的话。”他用法语说;可安娜正留神听将军说话,因此没有注意到丈夫。

“据说也折断了一条腿,”将军说,“这真是不像话。”

安娜没有理睬丈夫,拿起望远镜对准看着符朗斯基那个地方;可是离得太远了,那边又聚集了许多人,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取下望远镜想走;但这时一位将军骑马跑过来,向沙皇禀报了些什么。安娜向前扑过身去听。

“斯吉瓦!斯吉瓦!”她在喊自己的哥哥。

但是哥哥没有听见。她又想往外边走。

“我再一次向您伸出自己的手,如果您想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同时接触到了她的手。

她厌恶地避开了他,连他的脸都不看一下,说:“不,不,别管我,我要待一会儿。”

这时,她看到一位军官从符朗斯基摔倒的地方穿过赛圈向亭子跑过来了。贝特西向他挥挥手绢。

军官带来的消息说,骑手没有伤着,但是马的背脊折断了。

一听是这样,安娜迅速坐下来,并用扇子遮住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发现她哭了,她不但忍不住流泪,而且还痛哭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身子把她挡起来,使她有时间安静下来。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手。”过了些时候,他转过来对她说。贝特西公爵夫人过来帮忙了。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我带安娜来的,我还答应过送她回去。”贝特西掺和进来说。

“原谅我,公爵夫人,”他说,同时讨好地微微一笑,却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可是我看安娜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希望她和我一起走。”

安娜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围,便顺从地站立起来,并伸出手来挽住丈夫的胳膊。

“我会派人到他那边去的,弄清情况后就告诉您。”贝特西悄悄对她说。

在亭台出口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跟通常一样与碰见的人说话,安娜也得和通常一样答礼和说话;但她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做梦似的挽着丈夫的胳膊走着。

“摔伤了没有?是真的吗?今天会不会来?我今天能见到他吗?”她在想。

她默默地坐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轿式马车里,默默地离开了停着许多马车的地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是不允许自己去考虑妻子当前的处境。他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的状况。他看到她的表现有失体面,认为自己有责任将此告诉她。但对他来说,光指出这一点而不多说几句是困难的。他张开嘴,想要对她说她的表现有失体面,可是不由自主地说出口的完全是另外的话。

“不管怎么,我们大家都多么偏爱这种残酷的景象,”他说,“我注意到……”

“什么?我不明白。”她轻蔑地说。

他感到受了屈辱,便立刻说起自己要说的话来。

“我应当告诉您。”他说。

“这是说,要摊牌了。”她在想,于是害怕起来。

“我应当告诉您,您今天的表现有失体面了。”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表现怎么不体面了?”她大声说,迅速向他转过头来,目光直对着他的眼睛,但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那种掩饰着什么的快乐,而是带着果断的神情,想借此竭力把自己所经受的恐惧掩饰起来。

“您别忘了。”他指指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玻璃窗关上。

“您发现我哪一点不体面了?”她重复说。

“一个骑手摔倒时,您没能掩饰的那种巨大的惊慌。”

他预料她会反驳;可是她没有做声,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已经请求过您,在社交场合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让那些恶毒的舌头说您的坏话。当时我指的是内心的态度,现在我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说的是外表的态度。您的表现不体面,我希望不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也没有听清,她对他有点儿畏惧,并在想符朗斯基没有摔伤是不是真的。听说骑手完好无损而马折断了背,是指他吗?他说完时,她只是勉强装出讪讪的一笑,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听清他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还鼓起勇气说,但是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说的话时,她经受的恐惧传给了他。他看到这种微笑,便产生一种奇怪的迷惑不解。

“她在笑我猜疑。对,现在她要说出那一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的猜疑毫无根据,太可笑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就要摊牌了,他最最希望的就是她像以前一样,讪笑地回答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和毫无根据的。他知道的那事儿是那么可怕,以至现在他准备什么都相信。然而她惊恐和阴沉的脸部表情,甚至连欺骗都不能指望了。

“也许是我错了,”他说,“要是这样,求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错,”她绝望地瞥了他冷漠的脸一眼,缓慢地说,“您没有错。我是吓坏了,我没法克制自己。我听着您说话,而心里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害怕,我恨您……随您拿我怎么办吧。”

接着,她侧过身子靠在轿式马车的一个旮旯里,双手捂住脸,大声哭起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动不动,眼睛呆滞地直视前方。但他的面部突然露出死尸般威严的僵硬姿态,直到别墅,这种表情始终没有改变。到了家门口,他向她转过头来时,仍是这样的表情。

“好吧!不过我要求您起码能保持表面上的体面,”他的声音在颤抖,“直到我采取能保全我声誉的措施并通知您的时候。”

他先下马车,再扶她下来。在仆人面前,他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坐进轿式马车,回彼得堡去了。

紧接着他走了以后,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来了,给安娜交来一张便条:“我派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打听过他的健康情况了,他给我回信说,他健康完好,可是很失望。”

“这么说,他要来!”她想,“我做得太对了,把一切都对他说了。”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回想起最后一次约会的详细情景,血液在沸腾了。

“我的上帝,多幸福啊!这是可怕的,不过我喜欢瞧他的脸,喜欢这种神奇的亮光……我的丈夫啊,哼!……可是,感谢上帝,和他全都结束了。”

30

和所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一样,舍尔巴茨基一家人去的那个德国小温泉区,照样能够看到某种社会的结晶体。在那里,每个成员都有一定的位置,并且永不改变。就像在低温条件下一滴水会确定不变地凝结成一种形状的雪花,每位新到温泉的人,同样立刻会在自己的固有位置安顿下来。

F?rst Shcherbatsky sammt Gemah lin und Tochter78,根据他们所住的房间,根据他们的名望和结交的朋友,立刻像晶体化似的安顿在他们固定的位置上了。这一年,矿泉上有一位真正的德国公主,因此社会的晶体化运动得更为激烈。公爵夫人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公主,而且第二天就举办晋见仪式。吉蒂穿着一件巴黎定做的很普通的,也就是非常雅致的夏季裙子,优雅地低低屈身行了个礼。公主说:“我希望这张美丽的小脸蛋一定会很快恢复粉红色的。”于是对舍尔巴茨基一家来说立刻就牢固地建立起一定的无法离开的生活道路。舍尔巴茨基一家还结识了一个英国贵妇人家庭、一位德国伯爵夫人及其在最近一次战争中负伤的儿子,还有一位瑞典学者和康奈特兄妹。不过,舍尔巴茨基家那个主要的交际圈子,是由一位莫斯科夫人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尔季舍娃及其女儿和一位莫斯科上校组成的。那个女儿让吉蒂讨厌,因为她患的是和她一样的相思病;那位上校,吉蒂还在童年时代就认识,并知道他总穿着制服、戴着肩章,长一双小眯眼,袒露的脖子上挂着花领带,特别可笑,还因为没完没了地纠缠而让人讨厌。这一切都牢牢地形成以后,吉蒂便感到烦闷,再说公爵到卡尔斯巴德79去了,只留下她和母亲两个人。她对认得的人已经不感兴趣,觉得他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新东西。现在温泉上她最大的兴趣就是观察和猜测那些自己还不认识的人。就自己的性格特点来说,吉蒂总希望在人们身上,特别是在自己不认识的人身上发现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也是这样,在猜测谁和谁、他们的关系怎么样以及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时,吉蒂为自己设想了一些最惊人和美好的性格,并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到证实。

这些人当中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是个俄罗斯姑娘,她与一位叫她施塔尔太太的俄罗斯病妇同行。施塔尔太太是上流社会的一员,但她病得很重,都不能走路了,只有天气特别好的日子才坐轮椅出现在温泉浴场上。不过,照公爵夫人的说法,施塔尔太太与俄罗斯人中谁也不相识,这与其说是病,不如说因为她傲慢。俄罗斯姑娘照料施塔尔太太,此外吉蒂还注意到她和矿泉上那么多重病号都相处得很好,并以大方得体的方式照料他们。据吉蒂观察,这个俄罗斯姑娘既不是施塔尔太太的亲人,也不是雇用的女护理。施塔尔太太叫她瓦莲卡,其他一些人则称呼她“瓦莲卡小姐”。仔细观察这个姑娘对待施塔尔太太以及其他她并不熟悉的人的态度,吉蒂对她萌生了极大的兴趣,还像通常那样对这位瓦莲卡小姐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好感,而且目光一遇到一起便感到自己喜欢她。

这位瓦莲卡小姐不能说已经过了青春年华,但却像个没有青春的人:说她十九岁或三十岁都可以。如果细细看她的容貌,虽然一脸病容,但与其说难看,倒不如说美。要不是身体太干瘦,头与中等个头相比太大,她还是长得端正匀称的;不过,对男人她是不会有吸引力的。她恰似一朵美丽的花儿,虽然花瓣还完好未凋,却已经不鲜艳,没有芳香了。此外,她不吸引男人们,还因为缺乏那种吉蒂身上特别丰沛的东西——被压抑的生命之火和对自己魅力的意识。

她总有事儿忙着,这是没有疑问的,而且好像对任何不相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兴趣。这种与自己相反的情况,尤其吸引吉蒂。吉蒂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生活方式中,恰恰有着她现在正在痛苦寻找的某种榜样,那就是超脱那种令吉蒂厌恶的世俗的男女关系,超脱日常的生活情趣和生活尊严。她觉得现在这种世俗关系等于把姑娘当成等待买主的可耻展品。吉蒂对这位不认识的朋友观察得越久,就越坚信这位姑娘正是她想象中那种完人,就越想和她结识。

两位姑娘一天要见到好几次,每次见到时吉蒂的一双眼睛都好像在说:“您是谁?您是做什么的?其实,您就是像我想象中的完人,对吗?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的眼睛补充说,“您别以为我要勉强您和我认识,我只不过是赞赏您,喜欢您。”“我也喜欢您,您非常非常可爱。而且,要是有时间,我会更喜欢您的。”不知其名的姑娘的目光在回答。而且确实,吉蒂发现她总是忙着:不是把俄罗斯人家的孩子们从温泉上领回去,就是给女病人送方格子毛毯来并给她裹上,要不就想尽办法使生气的病人平息怒火,以及为谁选购喝咖啡时吃的饼干。

舍尔巴茨基一家来到后不久,一天早晨,温泉浴场上又出现了一对,给人以不友好的印象。那就是:一个高大而有点儿驼背的男人,他有一双粗大的手,穿着不合身的旧大衣,有一双天真可怕的乌黑眼睛;身边是一个麻脸而模样和善的女人,她衣衫破旧,穿得不很得体。吉蒂得知他们是俄国人,便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出一部关于他们的美好动人的罗曼史来。但是公爵夫人从Kurliste80上知道他们是尼古拉·列文和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后,便向吉蒂解释这个列文是多坏的人,于是有关这两人的全部幻想就消失了。这与其说是母亲对她说了,还不如说因为他是康士坦丁的哥哥,这两个人突然使吉蒂觉得十分难受。现在这个头部不停地一扭一扭抽搐的列文,在她身上激起了无法克制的厌恶感。

她仿佛觉得他的一双可怕的大眼睛在固执地在追踪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仇恨和讥笑的感情,因此她就竭力回避见到他。

31

这是个阴雨天,雨下了整整一上午,病人们都带着雨伞聚集在回廊里。

吉蒂和母亲及莫斯科上校一起走着,那位高高兴兴穿着从法兰克福买来的现成欧洲式常礼服。他们顺回廊的一边走,竭力避开走在另一边的列文。瓦莲卡穿着自己的黑裙子,戴一顶边沿往下翻的黑帽子,陪一位法国瞎女人从回廊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地走着,每次见到吉蒂,她们都互相投送友好的目光。

“妈妈,我可以和她说话吗?”她说着,同时目光追逐着自己不相识的朋友,并发现她正朝一处泉水走去,她们会在那里碰在一起。

“啊,如果你那么想,我就事先了解清楚她的情况,然后我亲自找她,”母亲回答,“你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她该是个陪伴人的。如果你想,我就和施塔尔太太认识一下。我认得她的belle soeur81。”公爵夫人骄傲地抬起头,补充说。

吉蒂知道,公爵夫人因为施塔尔太太好像回避同她结识在生气。吉蒂没有坚持。

“这人多好,多可爱!”她瞧着瓦莲卡说,当时那一位正把一只杯子递给法国女人,“您看,一切都是那么朴实,可爱。”

“你的engouements82太可笑了,”公爵夫人说,“不,我们往回走的好。”她发现列文带着太太及一位德国医生迎面走过来,便补充说;他正在和德国医生很大声音生气地说着什么。

她们拐过弯要回头走时,突然听到已经不是大声说话,而是在嚷嚷了。停下来的列文在叫嚷,而医生也在发火。他们身边围起了人群。公爵夫人和吉蒂赶快离远点儿,上校则凑到人群里,以便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情。

几分钟过后,上校追上了她们。

“那里怎么了?”公爵夫人问。

“可耻又丢人!”上校回答,“怕的就是——在国外碰上这种俄国人。这位俄罗斯先生和一位医生发生了争吵,粗鲁地辱骂人家,说人家不该这样对他治疗,还挥舞手杖。简直是丢人!”

“啊,多不愉快!”公爵夫人说,“那,结果怎么样?”

“感谢这里的一位……一位戴蘑菇帽的姑娘进行了劝解。她好像是位俄罗斯姑娘。”上校说。

“瓦莲卡小姐?”吉蒂高兴地问。

“对,对。她比大家都先出来,她拉起这位先生的一只手,把他领开了。”

“瞧,妈妈,”吉蒂对母亲说,“您还为我赞赏她感到吃惊呢。”

从第二天起,吉蒂在观察自己不相识的朋友时发现,瓦莲卡小姐对待列文及其女人的态度,已经同其他一些她protégés83的人一样了。她走到他们跟前,和他们交谈,给那位任何一种外语都不懂的女人当翻译。

吉蒂便开始更强烈地恳求母亲允许自己与瓦莲卡认识。不管有种莫名优越感的公爵夫人觉得主动前去结识施塔尔太太是多么令人不痛快,她还是弄到了瓦莲卡的材料,得知了她的一些详细情况,最后断定跟这种人认识虽然好处不大,也绝没有任何坏处。于是她亲自到瓦莲卡面前,主动和她结识。

选择好了女儿去了温泉口而瓦莲卡正停在面包铺对面的机会,公爵夫人来到了她面前。

“能认识一下您吗?”她脸带端庄的微笑说,“我女儿喜欢上了您,”她说,“您也许不知道我。我是……”

“我们大家相互都有这样的感情,公爵夫人。”瓦莲卡连忙回答。

“昨天您为我们一位可怜的同胞做了件多大的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脸红了。

“我不记得,我好像没有做什么。”她说。

“还怎么,您使这个列文避免了不愉快。”

“对,sa compagne84叫我,我就想办法使他安静下来:他病得很重,对医生不满。而我有照看这些病人的习惯。”

“对,我听说了,您和您的姑妈施塔尔太太住在芒通。我知道她的一位belie soeur。”

“不,她不是我姑妈。我叫她妈咪,但我和她不是亲属;我是她抚养的。”瓦莲卡再一次红了脸说。

这话说得那么朴实,她脸上真诚坦率的表情是那么可爱,以至公爵夫人明白了她的吉蒂为什么喜欢上了这位瓦莲卡。

“那么,这个列文怎么了?”公爵夫人说。

“他要走了。”瓦莲卡回答。

这时候,吉蒂从温泉口过来了,她为母亲认识了她不相识的朋友感到高兴。

“啊,瞧,吉蒂,你那么热切地想认识的小姐……”

“叫瓦莲卡,”瓦莲卡微笑着提醒说,“大家都这么称呼我。”

吉蒂高兴得满脸通红。她久久默默地握着自己这位新朋友的一只手,瓦莲卡没有紧握她的手,只把手放在她手上。虽然没有紧握她的手,但瓦莲卡小姐的脸上泛起平静、高兴的却又略带几分哀伤的微笑,露出自己大而洁白的牙齿。

“我也早就希望这样。”她说。

“可是您那么忙……”

“啊,相反,我没有什么忙的。”瓦莲卡回答,可就在这一分钟,她得撇下自己的新朋友,因为有两位俄罗斯小姑娘跑来找她,她们是一个病人的女儿。

“瓦莲卡,妈妈在叫!”她们嚷道。

瓦莲卡随即就跟她们走了。

32

公爵夫人了解到有关瓦莲卡的经历,她和施塔尔太太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太太本人的详细情况,具体是这样的:

有些人说施塔尔太太一直是个病态而狂热的女人,她把丈夫害苦了,而另一些人则说是丈夫的缺德行为把她折磨苦了。她生头一个孩子时就已经和丈夫离了婚,那孩子当时就死了。亲人们知道她重感情,怕这消息会致她于死命,便把在彼得堡同一幢房子同一个晚上出生的一位宫廷厨师的女儿收留过来顶替。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太太后来知道瓦莲卡不是自己的女儿,但继续抚养她,再说瓦莲卡很快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施塔尔太太一直卧床不起,在南欧已经住了十多年了。有些人说施塔尔太太是因为慈善而笃信宗教而获得社会地位的,另一些人则说她的心地善良、品行高洁,或者就为了别人谋福利。没有人知道她信的是哪种宗教——天主教、新教,还是东正教;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她和所有教会和教派的最高人物,都保持着友好的交往。

瓦莲卡经常和她一起生活在国外,而且所有知道施塔尔太太的人,都知道并喜欢瓦莲卡小姐;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了解到所有这些详细情况之后,公爵夫人不觉得自己女儿和瓦莲卡的接近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瓦莲卡的行为举止和教养都是最好的: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而主要的是她转达了施塔尔太太的意思,说她因为有病不能有幸和公爵夫人相识,为此感到遗憾。

和瓦莲卡相识后,吉蒂越来越为自己的朋友吸引,而且每天都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优点。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歌唱得好,便请她晚上到他们这里来唱歌。

“吉蒂弹钢琴,我们有架琴,琴虽然不太好,但您一定会使我们大饱耳福的。”公爵夫人说,脸上露出现在使吉蒂特别不高兴的强装的微笑,因为她发觉瓦莲卡不想唱。不过,瓦莲卡晚上还是来了,还自己带了歌本来。公爵夫人把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和女儿及上校都邀请来了。

瓦莲卡对有不相识的人在场全不在意,立刻走到钢琴旁边。她不会自己伴奏,但照着乐谱唱得很出色。钢琴弹得不错的吉蒂就为她伴奏。

“您有出众的才能。”瓦莲卡非常好地唱第一首歌后,公爵夫人对她说。

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和女儿都感谢她,夸奖她。

“你们看,”上校望着窗外说,“多少听众集合起来在听您的唱歌。”确实,窗外集合了很大一群人。

“我很高兴,这使你们开心。”瓦莲卡朴实地回答。

吉蒂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她对她的技巧、嗓子和面部表情都很赞赏,而更赞赏的还是她的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自己唱得有什么了不起,对大家的夸奖也完全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还要再唱吗,还是已经够了?

“要是换成我,”吉蒂在想自己,“我会引以为自豪的!看到窗外这群人,我会多么高兴!而她完全无所谓。而她唯一的动机就是不拒绝妈咪的要求,让她感到愉快。她身上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什么东西给了她这种淡泊一切的力量,使她保持独立的平静?我是多么想知道并向她学习做到这样。”吉蒂凝神注视着这张平静的脸,心想。公爵夫人请瓦莲卡再唱,于是瓦莲卡就站在钢琴边上,又一次用她那消瘦、浅褐色的手打着拍子,还是那么平稳、准确和美妙地唱了一首。

歌本上接下去的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吉蒂弹了序曲,抬头看了一眼瓦莲卡。

“不唱这首。”瓦莲卡涨红了脸说。

吉蒂一双眼睛的目光,惊恐而询问地停在了瓦莲卡的脸上。

“那唱另一首。”她连忙说,同时翻起几页,并立刻明白那首歌一定与什么有联系。

“不,”瓦莲卡回答,她伸过一只手按住歌本,微微笑笑,“不,就唱这首吧。”接着便平静地与原先一样优美地唱了那首歌。

她唱完后,大家又对她一阵感谢,便喝茶去了。吉蒂和瓦莲卡来到房子旁边的小花园里。

“那首歌和您的某种回忆有联系,对吗?”吉蒂问,“您不用讲,”她赶紧补充说,“只要说一声:对吗?”

“不,为什么?我告诉您,”瓦莲卡朴实地说,没有等回答就接着讲,“对,这是一种回忆,一度让我无比难受。我爱上了一个人,我给他唱过这首歌。”

吉蒂睁着一双大眼睛,默不做声,但是大为感动地望着瓦莲卡。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母亲不赞成,他就娶了另一个人。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还见到他。您不会想到我也有这罗曼史吧?”她说着,而且在她漂亮的脸上泛起一阵火花,吉蒂感到这火花当时曾照亮过她的全身。

“怎么不会想到呢?我要是个男人,自打认识您以后,就什么人也不会再爱了。我只是不理解,他怎么会讨好母亲而把您忘了呢,让您遭受这样的不幸?他没有良心。”

“啊,不,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也没有不幸;相反,我很幸福。那么,我们今晚就不再唱了?”她说着,同时向房子走去。

“您真好,您真好!”吉蒂叫喊着,要她停下来,吻了吻她,“我要是哪怕稍稍有点儿像您就好了!”

“您干吗要像某个人呢?您这样就好啊。”瓦莲卡露出温顺而疲倦的微笑说。

“不,我一点儿也不好。那您告诉我……您再待一会儿,我们再坐坐?”吉蒂说着,拉她又坐到旁边的一条凳子上。

“您说说,想到人家不珍惜您的爱情,他不想……您难道不感到屈辱?”

“可他不是不珍惜;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但他是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如果他不听从母亲的意旨,而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愿?……”吉蒂说,同时感到暴露了自己的隐私,她那张燃起羞怯红晕的脸已经不打自招了。

“那他可就不对了,我也不会怜惜他了。”瓦莲卡回答说,她显然明白了她们说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吉蒂了。

“然而屈辱呢?”吉蒂说,“屈辱是忘不了的,忘不了的。”她说着,同时回想着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时自己对符朗斯基的目光。

“有什么屈辱?要知道,您并没有做得不对呀?”

“比不对还糟——丢脸。”

瓦莲卡摇了摇头,把手放在吉蒂手上。

“有什么好丢脸的?”她说,“因为您不曾对冷淡了您的那个人说,您爱他吧?”

“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谈过一个词儿,可是他知道的。不,不,神情举止,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

“那有什么?我不明白。问题是您现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什么都直截了当地说。

“我恨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有什么关系?”

“羞耻,屈辱。”

“啊,要是大家都像您这样感情脆弱就不得了了,”瓦莲卡说,“没有一个姑娘不经受过这种事情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什么是重要的?”吉蒂问,带着好奇和惊讶注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儿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是什么呀?”

“啊,重要的事情多着呢。”瓦莲卡回答,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这时候从窗子里传出公爵夫人的声音:“吉蒂,天冷了!要不拿上披肩,要不回屋里来。”

“对了,该走了!”瓦莲卡说着,便站起来,“我还得到佩尔特太太那儿去一趟;她对我说过的。”

吉蒂握着她的一只手,以热烈好奇和恳求的目光询问:“是什么,最紧要的是什么?它使人这么平静?您知道,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甚至不明白,她的目光询问的是什么。她只记得自己今天还得到佩尔特太太那里去一趟,并且得在十二点之前赶回家,给妈咪准备好茶。她走进屋里,收起歌本,和大家告别后要走了。

“让我送您。”上校说。

“对,现在夜里一个人怎么走,”公爵夫人赞同说,“我让帕拉荷来也好。”

吉蒂发觉,瓦莲卡听说她需要送的时候忍不住快笑出来了。

“不,我总是一个人走的,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她拿起帽子说。接着,她再一次地吻了吻吉蒂,最后也没有说什么是紧要的,便精神饱满地迈步走了出去,同时关于什么是紧要的,是什么使她有这么令人羡慕的平静和尊严,所有这些疑问也随着她的身影而消失了。

33

吉蒂还认识了施塔尔太太,这种认识,加上她与瓦莲卡的友谊,不但对她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而且使痛苦中的她得到安慰。她得到这种安慰,在于因为这种认识,她打开了一个与过去自己的经历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一个高尚、美好的田地,从它的高度可以平静地对待自己的过往。这个天地为吉蒂展现的,除自己迄今为止一直完全投入的本能生活,还有另外的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是通过宗教展示出来的,但是,那种宗教和她从小知道的,在祈祷时和能遇上熟人的寡妇院的通宵弥撒时,以及在跟牧师一起背诵斯拉夫经文所表现的,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高尚的、神秘的,与一系列美好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这种宗教不仅能够让人信仰,而且可以爱它。

这一切,吉蒂不是从她们的言谈中得知的。施塔尔太太和吉蒂交谈,就像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可爱孩子说话,好像是在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她只有一次提到,说在所有人类的痛苦中能给人带来安慰的只有爱和信仰,并说就基督对我们的怜悯而言,任何悲哀都是重要的,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开了。但是,在她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里,在被吉蒂称为她那天使般的目光中,特别是在通过瓦莲卡了解到她一生的全部经历之后,吉蒂领悟到了她迄今不知道的那种“紧要的”东西。

但是,不管施塔尔太太的性格多么高尚,她的全部经历多么动人,她的谈话多么崇高而温柔,吉蒂还是不由得注意到她有些特点使自己感到不安。她发现问起她的亲人时,施塔尔太太总是轻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善良相违背的。她还注意到自己在她那里碰上天主教神甫时,施塔尔太太总是使自己的脸处于灯罩的阴影里,并露出特别的微笑。这两点看法虽然微不足道,却使她困惑,并对施塔尔太太产生怀疑。然而孤身的瓦莲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欲望,没有悔恨,对往事也只有一点儿惆怅,这样的瓦莲卡,倒是吉蒂幻想中那种最完美的人。在瓦莲卡身上,她悟出只要忘了自己,爱别的人,你就会变得平静、幸福和美好。吉蒂正希望成为这样。现在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最紧要的以后,吉蒂就已经不满足于赞赏这一切,而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刚为她展示的这种新生活中去了。据瓦莲卡所讲的施塔尔太太以及她提到的一些人的所作所为,吉蒂已经制订了一个未来生活的计划。她要和瓦莲卡多次讲到的施塔尔太太的侄女阿丽奈一样,不管生活在哪里,都要寻找不幸的人,尽可能地帮助他们,给他们发福音书,为病人、罪犯和快去世的人读福音书。特别吸引吉蒂的,是像阿丽奈所做的那样给罪犯读福音书的想法。不过,所有这一切还只是一种内心的幻想,无论对母亲和瓦莲卡,吉蒂都没有说过。

其实,虽然等待着可以大范围地执行自己计划的时机,但就在这温泉浴场,集中了那么多病人和不幸者,吉蒂要实施模仿瓦莲卡的新计划是很容易的。

开始的时候,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吉蒂受了施塔尔太太,特别是瓦莲卡的那种engouement85的强烈影响。她发现吉蒂不但模仿瓦莲卡的活动,而且也不自觉地在模仿她走路、说话和眨眼睛的样子。然而后来,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女儿身上除了这种迷恋之外,正发生某种重要的精神转折。

公爵夫人看到吉蒂每天晚上都在读施塔尔太太送给她的那本法文版福音书,这是以前她没有过的;她还回避社交界的熟人,而和由瓦莲卡照料的一些病人,特别是和一个有病的写生画家彼得罗夫的清贫之家交往。吉蒂显然是为自己能对这个家庭尽一份护士小姐的责任感到自豪。这一切都是好事儿,公爵夫人一点儿也不反对,再说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个完全正派的女人,公主注意到吉蒂的活动后也夸奖她,称她是个安慰人的天使。只要不太过分,这一切都很好。可是公爵夫人发现自己的女儿走了极端,于是便说她了。

“Il ne faut jamais rien outrer.”86她对她说。

但是,女儿根本不理她;她只在心里想,在基督教的事情上是不能谈什么过分的。人家打你一耳光,就把脸的另一边转给他打,人家剥走了你的外衣,就把衬衣也给他,遵照这样的教义,还有什么过分的呢?可是,这种过分公爵夫人不喜欢,她更不喜欢的是感到吉蒂不愿对她敞开心扉。确实,吉蒂对母亲隐瞒了她的观点和感情。她之所以隐瞒,并不是说她不尊敬和不爱自己的母亲了,而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她会对任何人敞开这些观点和感情,而不愿告诉自己的母亲。

“安娜·帕甫洛夫娜怎么好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公爵夫人有一次提起彼得罗夫太太,“我叫她了。可是她好像有什么不满。”

“不,妈咪,我没有发现。”吉蒂涨红了脸说。

“你好久没有到他们那里去了?”

“我们明天准备去爬山。”吉蒂说。

“这有什么,你们去吧。”公爵夫人注视着女儿不安的脸回答说,同时竭力猜测她这么不安的原因。

当天瓦莲卡来吃午饭并通知说,安娜·帕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不去爬山了。公爵夫人随即注意到吉蒂又脸红了。

“吉蒂,你和彼得罗夫家没有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只剩下母女俩的时候,公爵夫人说,“她为什么不让孩子到我们这里来,自己也不来走动了?”

吉蒂回答说,他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而且她绝对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甫洛夫娜似乎对她不满。吉蒂的回答完全是真话。她不知道安娜·帕甫洛夫娜改变态度的原因,但是她猜出来了。她猜到的那种事情,是没法对母亲说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法说。这是那样的一种事情,即便知道了也不能对自己说——若有差错,是那么可怕又令人害臊。

她反复回忆自己与这家人的关系。她回想她们见面时,安娜·帕甫洛夫娜圆圆的和善的脸上曾露出淳朴的喜悦;回想起她们秘密商量,使病人丢开医生禁止他做的工作,并带他出去散步;她记起了那个小男孩对她多么依恋,叫她“我的吉蒂”,要是她不在身边就不肯睡觉。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然后,她回想起穿着咖啡色常礼服的彼得罗夫瘦削的形象及他长长的脖子;他的稀疏的鬈发,开始时那双使吉蒂感到疑惑的可怕的浅蓝色眼睛,以及当她在场时他那种强装活跃和有精神的痛苦努力。她回想起开头的时候,自己怎么努力克服对他像对一切肺结核病人一样的那种厌恶,以及自己怎么想方设法劝慰他。她回想起他看着她时那种羞怯、感动的目光,她在当时所经受的同情和不安,以及后来意识到自己做好事的奇特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美好!不过,这都是在开始的时候。现在,也就是几天前,一切都突然变糟了。安娜·帕甫洛夫娜遇到吉蒂时,总是勉强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然后便对她和自己的丈夫看个没完。

难道是她接近时他那种感动的喜悦,成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变得冷淡的原因?

“对,”她在回想,“安娜·帕甫洛夫娜身上有某种不自然和完全与她的善良不相符的东西,两天前她曾经烦恼地说:‘瞧虚弱到这种样子,他还净等您,没有您他不想喝咖啡。’”

“对,也许,连我把披肩给他时也使她不愉快了。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他接过去时是那么不自然,感谢了那么长时间,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此外,还有他给我画的那张肖像,那么出色。而主要的——是这种不安和温柔的目光!对,对,是这样!”她可怕地暗自重复说,“不,这不可能,不该是这样!他是那么可怜!”她紧接着对自己说。

这种怀疑,使她的新生活受到了伤害。

34

舍尔巴茨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后又到巴登和基青根87的俄国朋友那里,为的是吸点儿他所说的俄罗斯精神;在一期矿泉疗养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对于外国的生活,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看法完全相反。公爵夫人虽说在俄国社会中有牢固的地位,但还是认为国外一切都好,并在国外竭力显得自己像一位欧洲太太,而实际不是,因为她是位俄国贵妇人——因此她装得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公爵则相反,觉得国外一切都讨厌,对欧洲的生活受不了,总保持自己的俄罗斯习惯,并在国外故意显示自己不像个欧洲人,实际上他就是欧洲人。

公爵返回时人变瘦了,面颊的皮肤都耷拉下来了,但精神状态无比愉快。他见到吉蒂已经完全康复,心情就更愉快。有关吉蒂和施塔尔太太及瓦莲卡交朋友的消息,还有公爵夫人说的发觉吉蒂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却使公爵不安起来,激起他对一切的通常的妒忌感,他担心女儿绕过他迷上了什么,害怕她脱离他的影响而落入某个他无法知晓的领域。但是,这种种不愉快的消息,全都沉入他身上的善良乐观的海洋里了,这是他本来就有的天性,游过卡尔斯巴德温泉后更大大增强了。

到达后的第二天,公爵身穿长大衣,浆过的领子撑着稍稍鼓起的脸颊,脸上带着俄罗斯人的皱纹,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起到浴场去了。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带小花园的整洁、愉快的房子,脸色和双手红彤彤的、喝了啤酒后愉快地在干活的一个德国女招待,以及灿烂的太阳,一切都让人心里高兴。不过,他们越是走近泉水,遇见的病人就越多,于是他们的样子在井井有条的德国良好的生活条件中更显得凄凉哀伤。吉蒂对这种反差已经不感到吃惊了。灿烂的太阳,绿荫处跳动的亮光,音乐声,对她来说已经成了所有这些熟悉的人的自然的背景,她注意观察着这些人发生的好转或恶化的变化;然而在公爵看来,六月早晨的闪闪亮光和乐队演奏出的流畅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声,以及特别是健康的女招待的模样,和这些从欧洲各地聚集到这里的忧郁行动着的死尸结合在一起,似乎显得有点儿不体面和畸形。

心爱的女儿和他手挽手地走着时,虽然有一种自豪和青春复返的感觉,现在他却因为自己稳健的步伐以及粗大结实的四肢感到不自在甚至是羞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众人面前没有穿衣服的人。

“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朋友吧,”他对女儿说,同时用胳膊夹夹女儿的一只手,“我连你的这个讨厌的索登88也喜欢上了,因为它使你恢复得这么好。只是你们这里有一种哀伤的气氛。这个人是谁?”

吉蒂把他们碰上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的名字说给他听。在花园入口处,他们遇上了瞎眼的佩尔特太太及其女翻译。公爵感到高兴,因为这位年老的法国女人听到吉蒂的声音时露出了亲切喜爱的表情。她立刻以法国人特有的过分亲热和他交谈起来,夸他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当面把吉蒂捧上了天,称她是珍宝、明珠和安慰的天使。

“啊,那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因为她说瓦莲卡小姐是头号天使。”

“噢!瓦莲卡小姐——这可真是个天使,allez89。”佩尔特太太赶忙说。回廊上,他们遇见了瓦莲卡小姐本人。她连忙迎上来,拿着个精致的红色小手提包。

“瞧,爸爸也来了!”吉蒂对她说。

瓦莲卡像她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地做了个介乎鞠躬和蹲下之间的动作,便马上和所有人一样与公爵无拘无束自然地聊起来。

“当然,我了解您,很了解,”公爵带着微笑对她说,因此吉蒂知道,爸爸喜欢她的这位朋友,“您这么忙着上哪儿?”

“妈咪在这里,”她说着,便转向吉蒂,“她整个晚上没有睡着,因此医生建议她出来走走。我把她手头做的活儿拿给她。”

“这么说,这就是头号天使。”瓦莲卡走了以后,公爵说。

吉蒂发觉他本来要取笑瓦莲卡来着,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喜欢瓦莲卡。

“那么,我们就可以见到你所有的朋友了,”他补充说,“还有施塔尔太太,如果她还能认得我的话。”

“你难道认得她,爸爸?”吉蒂担心地问,同时发现一提到施塔尔太太的名字,公爵的眼睛就燃烧起讪笑的火花。

“认得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熟识,不过还在她参加虔诚教派90以前。”

“什么叫虔诚教派,爸爸?”吉蒂问,她为在施塔尔太太那里自己重视的那种东西居然有一个名称感到吃惊。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她为一切都感谢上帝,为任何不幸,连为她丈夫死了都感谢上帝。因此,就可笑了,因为他们相处得不好。”

“这是谁!多可怜的一张脸!”他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病人时问道;那病人穿着咖啡色大衣,没有肌肉的双腿套在皱得不像样的白裤子里,正坐在一条长凳上。

这位先生把自己的草帽举到了稀疏的鬈发上,露出他那被草帽扣得发红的高高前额。

“这是彼得罗夫,写生画家,”吉蒂红了脸说,“那是他妻子。”她指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补充说,那个小孩子在他们走过时,好像故意去追赶似的顺着小路跑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脸多可爱!”公爵说,“你为什么不过去?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那,我们过去。”吉蒂果断地拐过弯说。

“今天您的身体怎么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支着拐杖欠起身来,羞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女儿,”公爵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

画家鞠了一躬并微微一笑,露出一嘴洁白发亮的牙齿。

“昨天我们都等您了,公爵小姐。”他对吉蒂说。

他说这话时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又重复了一下这个动作,竭力想借此表示自己这样是故意的。

“我想去的,但是瓦莲卡说安娜·帕甫洛夫娜让人来告诉说你们不去了。”

“怎么不去?”彼得罗夫涨红了脸,立刻咳嗽起来,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寻找妻子,“安奈塔,安奈塔!”他大声叫着,瘦削苍白的脖子上鼓出绳子般粗大的青筋。

安娜·帕甫洛夫娜过来了。

“你怎么叫人去对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气愤地对她说,嗓子都哑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很高兴认识您。”她转向公爵,“我们等您好久了,公爵。”

“你怎么叫人去对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更加气愤地低声说着,更使他气愤的是嗓子不听使唤,无法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

“啊,我的上帝!我想是我们不去了。”妻子烦恼地回答。

“怎么,当时……”他在咳嗽,便摆了摆手。

公爵提了提礼帽,带着女儿走开了。

“啊,啊,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啊,不幸的人!”

“对了,爸爸,”吉蒂说,“不过该知道,他们有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仆人,几乎也没有财产。他从艺术学院领到点儿钱。”她活跃地讲起来,竭力想平息因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她态度的奇怪转变带给她的心情波动。

“啊,这就是施塔尔太太。”吉蒂指着一辆轮椅说,里边有灰色和浅蓝色的枕头垫着,一把阳伞下放着东西。

这是施塔尔太太。一个阴郁而健康的德国员工在后边推着她。旁边站着一位浅色头发的瑞典伯爵,吉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位病人走到轮椅旁边时便放慢了脚步,像面对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的看看这位太太。

公爵向她走过去。吉蒂立刻注意到他眼睛里冒出使她尴尬的讪笑。他走到施塔尔太太身边,用一口法语和她交谈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得那么优雅出色了。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但是我该使自己记起您,以便向您对小女的垂爱表示感谢。”他对她说着,脱下帽子,没有再戴上。

“亚历山大·舍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太太说,同时向他抬起自己天使般的眼睛,吉蒂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不满,“很高兴。我是那么喜欢上了您的女儿。”

“您的健康还是不好?”

“是啊,我已经习惯了。”施塔尔太太说着,随即介绍公爵和瑞典伯爵认识。

“而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公爵对她说,“我已经有十年或十一年没有见到您了。”

“是啊,上帝赐给苦难,也赐给忍受苦难的力量。人们总是想不通这种生活有什么意义呢……那边!”她不高兴地对瓦莲卡说,因为她腿上的方格子毛毯裹得不如她的意。

“为了行善吧,大概是。”公爵一双眼睛带着微笑地说。

“这由不得我们判断,”施塔尔太太注意到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说,“这么说,您会把那本书寄给我的了,亲爱的伯爵?非常感谢您。”她转过去对一个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发现莫斯科的一位上校站在附近,就叫了起来。然后,他对施塔尔太太鞠了一躬,便带女儿走开,凑到莫斯科上校他们那堆人里去了。

“这是我们的贵族,公爵!”莫斯科上校带着有意讪笑的神情说,他因为施塔尔太太没有和自己结交,所以对她不满。

“她还是老样子。”公爵说。

“而您,还在她患病之前就认识她了,公爵,也就是说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是看着她躺倒的。”公爵说。

“听说,她站不起来有十年了。”

“站不起来是因为腿短。她的体形很丑……”

“爸爸,不可能!”吉蒂嚷道。

“饶舌的人都这么说的,我的宝贝。而你那位瓦莲卡这样是不得已,”他补充说,“啊,这些有病的贵妇人!”

“啊,不,爸爸!”吉蒂愤愤地反驳,“瓦莲卡崇拜她。再说,她做了那么多好事儿!你可以随便去问任何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她和阿丽奈·施塔尔。”

“也许吧,”他用胳膊夹夹她的一只手说,“不过,要是做了好事,问谁,谁都不知道,这样更好些。”

吉蒂不做声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而是因为她连对父亲都不愿说出自己秘密。然而怪了,尽管她那么不准备顺从父亲的看法,不让他进入自己的神圣领地,她还是感觉到整整一个月来留在自己心里的那个施塔尔太太的神圣形象,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就像一个由人们丢弃的裙子组成的身形,当你要抓住这件裙子时,它却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短腿女人,她因为体形难看而终年躺在床上,还折磨那个可怜的唯命是从、不会反抗的瓦莲卡,就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方格子毛毯。无论怎么努力设想,都已经不能让施塔尔太太恢复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

35

公爵还把自己快乐的心情感染给了全家人,感染给了朋友,甚至舍尔巴茨基家下榻的德国旅馆的老板。

和吉蒂一起从温泉浴场回来后,公爵邀请上校、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瓦莲卡到自己这里来喝咖啡,吩咐下人把桌子和靠背椅搬到小花园的一棵栗子树旁边,在那里摆早餐。老板和仆人都受到他那种开开心心样子的影响,变得活跃起来。

他们知道他慷慨大方,半小时过后,住在楼上患病的汉堡大夫,从窗子里羡慕地看着聚集在栗子树旁边的这群快乐、健康的俄罗斯人。在一圈圈摇摇晃晃的树叶阴影下铺着白布,摆着咖啡壶、面包、黄油、奶酪和凉盘野味的桌子边上,佩戴淡紫色丝带头饰的公爵夫人正坐着分发杯子和抹上黄油的面包片。另一端坐着公爵,他大口地吃着,同时愉快地高声交谈着。他把自己采购来的东西在一旁放好,有雕花木匣、各种形象的小玩具及在各个温泉上买来的各式小裁纸刀,然后把它们赠送给大家,包括女招待莉思亨和老板。他还和老板用糟得可笑的德语开玩笑说,把吉蒂的病治好的不是温泉,而是老板出色的食品,特别是黑李子汤。公爵夫人揶揄丈夫的俄罗斯习惯,但自来到温泉疗养地后,她还从来没有那么活跃和开心过。上校和通常一样,对公爵的笑话露出微笑;当谈到自己作了仔细研究的欧洲问题,他站在公爵夫人一边。心地善良的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则对公爵说的一切可笑之处,都捧腹大笑。还有瓦莲卡,吉蒂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她被公爵的笑话逗得那么开心地笑了出来。

这一切都使吉蒂开心,但她不能不感到忧虑。父亲对她的朋友和对她向往的生活所表示出的诙谐看法,无意中让她对生活提出了问题,而对此,她无法解答。此外,还有她今天如此明显和不愉快地表现出来的对彼得罗夫家的态度的变化。大家都很高兴,吉蒂却高兴不起来,这又增加了她的痛苦。她经受到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受罚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却听到姐姐们在外面快乐地谈笑一样。

“哎,你买这么一大堆东西干吗?”公爵夫人说,同时微笑着把一杯咖啡递给丈夫。

“你出去走走,走到小铺前方时候,他们就会向你兜售起来:艾尔拉乌赫特,艾克斯采连次,杜尔赫拉乌赫特91。他们一叫杜尔赫拉乌赫特,我就忍不住了,于是十个塔列尔92就没有了。”

“这都是因为无聊。”公爵夫人说。

“当然,因为无聊。这种无聊,亲爱的,的确不知道往哪儿排解。”

“怎么会感到无聊呢,公爵?现在德国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玛丽娅·叶甫盖尼耶夫娜说。

“是啊,一切有趣的东西我全知道:黑李子汤我知道,豌豆汤我知道。我全知道。”

“不,公爵,不管您怎么想,他们的制度很有意思。”上校说。

“那有什么有意思的?他们像臭铜钱一样得意;他们战胜了所有的人。可是我有什么满意的?我们谁也没有战胜,而只能自己脱鞋子,还得亲手把它们放到门外去。早晨大早就得起来,立刻穿好衣服,到餐室去喝劣等茶。在家里是那样吗!你不慌不忙地醒来,有什么不高兴了,唠叨几句,稍稍冷静下来后,全面想想,悠悠闲闲的。”

“可时间——是金钱,您别忘了这一点。”上校说。

“什么时间!有的时候,你为半卢布银币花整整一个月,而有的时候,你花多少钱也得不到半个钟头。对吗,吉蒂?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什么。”

“您要上哪儿?再坐会儿。”他对瓦莲卡说。

“我该回去了。”瓦莲卡欠身起来说,又一次嘻嘻笑了。

她收敛了笑容后和大家告别,便进屋去拿帽子。吉蒂跟着她。她现在甚至觉得瓦莲卡成了另一个人。她没有变得不好,可是成了另一个人,不像原来想象中的那样了。

“啊,我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瓦莲卡边说边收拾阳伞和小口袋,“您爸爸他多好!”

吉蒂没有做声。

“什么时候再见面?”瓦莲卡问。

“妈妈想去看看彼得罗夫家。您不到那里去吗?”吉蒂试探地问瓦莲卡。

“我要去的,”瓦莲卡回答,“他们打算离开了,我答应过帮他们收拾东西的。”

“那我也去。”

“不,您去做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吉蒂睁大眼睛说着,抓住瓦莲卡的阳伞不放她走,“不,您等等,为什么不呢?”

“是这样;您爸爸来了,再说您去了他们会不好意思的。”

“不,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常去彼得罗夫家?难道您不愿意吗?为什么?”

“我没有这么说。”瓦莲卡平静地回答。

“不,请您告诉我!”

“全部告诉您?”瓦莲卡问。

“全部,全部!”吉蒂赶紧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米哈依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画家的名字)原先想早点儿离开,而现在不想了。”瓦莲卡微笑着说。

“说吧!说吧!”吉蒂脸色阴郁地瞧着瓦莲卡,并催促着。

“还有,不知为什么,安娜·帕甫洛夫娜说,他不想走是因为您在这里。当然,这是不恰当的,可是因为这,因为您,发生了争吵。您是知道的,这些病人是多么容易生气。”

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吉蒂沉默着,瓦莲卡一个人在说着,她竭力安慰她,眼看她就要爆发了,不知道会是——眼泪还是语言。

“因此,您不去为好……而且您明白,您不要生气……”

“是我活该,是我活该!”吉蒂急速地说,同时夺过瓦莲卡手中的一把伞,躲着朋友的目光。

瓦莲卡瞅着朋友孩子气的愤怒想笑,可是她怕她感到屈辱。

“怎么活该?我不明白。”她说。

“活该,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假装的,因为这一切是故意想出来的,而不是出自内心。一个陌生人关我什么事儿?而结果呢,倒是我成了争吵的原因,而且谁也没有请我去做那事情。因此,全部都是假装的!假装的!假装的!……”

“可是为什么要假装呢?”瓦莲卡声音低低地说。

“啊,多么愚蠢,卑鄙!我毫无必要……全是假装的!”她边说边把雨伞打开又收起来。

“可是为了什么嘛?”

“为了在人们,在自己,在上帝面前显得好点儿,欺骗大家。不,现在我已经不会去干这种事儿了!做个傻瓜,但至少不是撒谎,不是骗子!”

“那么谁是骗子?”瓦莲卡抱怨说,“您是说,好像……”

但是吉蒂正在气头上,她不让她把话说完。

“我说的不是您,完全不是您。您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对,对,我知道您一切都完美无缺;可有什么办法,我是个傻瓜。如果我不是傻瓜,就不会有这种事儿了。那就让我是这样好了,但我不会假装。安娜·帕甫洛夫娜关我什么事儿!随他们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我也随我好了。我不会变成另一种样子……而且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儿!……”

“究竟什么不是那么回事儿?”瓦莲卡困惑不解地问。

“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只能遵从内心生活,而您是按照原则生活的。我单纯地喜欢上了您,而您,对了,只是后来,为了挽救我,教会我。”

“您这话不公平。”瓦莲卡说。

“可关于别人,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是在说自己。”

“吉蒂!”传来母亲的声音,“过来,把珊瑚项链给爸爸瞧瞧。”

吉蒂没有与朋友和解,就带着一副傲慢的样子从桌子上拿起装在小盒子里的珊瑚项链,到母亲那里去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满脸通红?”母亲和父亲同时对她说。

“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这就来。”便往回跑。

“她还在这里!”她想,“我对她说什么呢,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气她?我怎么办?我对她说什么呢?”吉蒂想,她在门口停住了。

瓦莲卡戴着帽子,两手拿着阳伞,坐在桌子边上检查被吉蒂弄断的弹簧。她抬起了头。

“瓦莲卡,原谅我,原谅我!”她低声说着向她走过去,“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我……”

“我,真的,没有想使您伤心。”瓦莲卡微笑着说。

她们和解了。但自从父亲来了以后,对吉蒂来说,她生活的整个世界变了样。她没有抛弃她所学到的一切,不过她明白了,她以为自己能成为自己所希望的那样,这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她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了,感觉到要不虚伪,不浮夸,保持在她想登上的精神境界是多么困难。此外,她感觉到自己所处的这个充满了苦难、疾病和垂死者的世界是多么沉重。为了爱这个世界而作的那些努力,已经使她感到痛苦,因此她希望尽快回到新鲜空气中,回到俄罗斯的叶尔古晓沃去,她从来信中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经带着孩子们搬到那里去住了。

但是,她对瓦莲卡的爱没有减弱。告别时,吉蒂请她到俄国她们家里去。

“您嫁人的时候我来。”瓦莲卡说。

“我永远不嫁人。”

“那我就永远不来。”

“啊,那我就为这个嫁人。注意要记住您的诺言!”吉蒂说。

大夫的预言证实了。治好了病的吉蒂回到了俄罗斯家里。她不像原来那样无忧无虑和开心,但是平静了。她在莫斯科的那件伤心事儿,成了一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