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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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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没有像通常那样到国外去,他于五月底到了乡下弟弟的家,他想在精神劳动之后休息一阵子。据他的印象,乡村生活是最好的。他现在到弟弟家享受这种生活来了。康士坦丁·列文很高兴,何况这个夏天他不指望尼古拉哥哥会来。但是康士坦丁·列文虽然爱戴和尊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和哥哥一起在乡下还是感到不自在。看到哥哥那种对乡村的态度,他感到不自在,甚至不愉快。对康士坦丁·列文来说,乡村是个生活,也就是欢乐、痛苦和劳动的地方;而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说,乡村生活一方面是劳动之余的休息,另一方面,是他认识到它是一种有有效良方,能够消除都市腐化生活的毒害。对康士坦丁·列文来说,乡村生活好就好在那是个劳动的场所,而劳动无疑是有益的;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则认为乡村特别好,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而且应当无所事事。此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人民的态度也有些让康士坦丁·列文讨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喜爱并了解人民,常常和农民们谈话,他善于沟通,不虚伪也不卑躬屈膝,从每次谈话中得出有利于人民的一般结论,以此证实自己是了解人民的。康士坦丁·列文不喜欢用这种态度对待人民。对康士坦丁·列文来说,人民只是共同劳动的参加者,而且尽管自己对农民怀有全部尊敬及某种亲人般的爱,他本人认为,显然是因为喝了乡下奶妈的奶的缘故,虽然和他们共同劳动时,他也会赞赏这些人的能力、温顺和公正,但在共同劳动中需要另外的品质特征时,又常常为人民的粗心大意、懒散、酗酒和撒谎而生他们的气。假如人家问康士坦丁·列文是否爱人民,他绝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对人民就像对一般说的人民一样,爱又不爱。显然,作为一个善良的人,他对人们是爱多于不爱,何况那是人民呢。但要说什么特别爱或不爱人民,他却不能,因为他不但和人民生活在一起,不但自己的全部利益和人民联系在一起,他还认为自己是人民的一部分,没有看出自己和人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品质和缺点,而且没有把自己和人民对立起来。此外,他虽然作为主人和仲裁者,主要的是作为顾问(农民们信任他,从四十俄里远的地方跑来征求他的意见),长期和农民们生活在一起,对人民却还是没有明确的看法,对自己是否了解人民,正像对自己是否爱人民的问题一样,似乎难以回答。说自己了解人民,对他来说这仿佛等于说他了解人们。他经常不断地在观察和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包括他认为是好的和有意思的农民,而且在他们身上不断发现新的特点,改变自己原先对他们的看法,得出新的结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则相反。他拿他不喜欢的生活和乡村生活做笔记,所以会赞赏乡村生活。同样,他拿他所不喜欢的那个阶级的人们同人民相比较,并且把人民看成是某种与一般人们相对立的东西,所以他也就喜欢人民。在他的头脑里有条不紊清清楚楚地形成了关于人民生活的一套印象,这种印象部分地来自于人民生活本身,而主要是从比较的现象中得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自己对人民的看法,也没有改变对人民的同情态度。

兄弟俩之间关于人民的意见发生分歧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总是胜过弟弟,恰恰在于他关于人民,关于人民性格、品质和趣味有确定的概念;而康士坦丁·列文则缺乏确定不变的概念,因此,他在这些争论中总是处于自相矛盾的境地。

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说,弟弟是个可爱的好人,有一颗摆得正的心(诚如他用法语所表达的那样),虽然他的头脑相当敏捷,但容易屈从于一时的印象,因此充满矛盾。他有时以作为哥哥的宽容向弟弟说明事物的意义,但无法从和他的争论中得到满足,因为击败他太容易了。

康士坦丁·列文把哥哥看成是个才智超群和有教养的人,认为他从最严格的意义上也是非常高尚的,具备从事公共事业的卓越才能。但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他越长大和越亲近地了解哥哥,脑子里就越来越经常地觉得,自己完全缺乏而哥哥具备的这种从事公共事业的卓越才能——也许并非专长,相反倒是某种欠缺——不是欠缺善良、真诚、高尚的愿望和趣味,而是欠缺生活的力量,欠缺那种所谓的良心,那种迫使人从无数的生活道路中选定一种道路并只想这样干的意愿。他越是了解自己的哥哥,便越发现无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还是许多从事公共事业的活动家,都并非为良心驱使爱公共事业,而是凭理智认为从事这种事业好,并只是由于这一点才干起公共事业来。列文观察到哥哥对公共事业及灵魂不灭问题的关心,丝毫不比对一盘象棋或一台新机器的巧妙构造更多些,这就更加强了他的这种成见。

除此之外,和哥哥在一起使康士坦丁·列文不自在,还因为在乡下,尤其是夏天,列文往往忙于农务,为了重新安排该做的一切,他总觉得日子不够长,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总在休息。即使现在,虽然他也在休息,就是说没有写自己的著作,但他是那么习惯于智力活动,喜欢通过优美简短的形式说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并喜欢有人听。他最寻常而自然的听众,便是弟弟。因此,尽管兄弟俩的关系是友好亲密的,康士坦丁·列文还是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待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喜欢躺在草地上,就这么边晒太阳边懒洋洋地闲聊。

“你不相信吧,”他对弟弟说,“对我来说,这种乡下佬的懒散是多大的享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空荡荡的像个球。”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对坐着听他谈话感到无聊,尤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看着点儿,肥料会被乱运到地里,天知道会被堆放到什么地方去;而且犁头也不会被拧紧,等到一脱落下来,人家就会说这种犁实在不中用,还不如安德烈夫式木犁,等等。

“大热天有你走动的时候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他说。

“不,我只到办事处去一会儿。”列文说着,便往地里跑。

2

六月初,保姆兼女管家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把一小罐刚腌上的蘑菇送到地下室去的时候,突然滑了一跤,跌倒了,扭伤了一只手腕。乡村医生来了,是个大学刚毕业的爱唠叨的青年。他检查完后说,手腕没有脱臼,于是给包了纱布。留下吃午饭时,看样子他很高兴和有名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交谈,说想把自己对事物的开明观点及县里所有的流言飞语都讲给他听,同时抱怨地方自治机构情况一团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仔细地听着,进行询问,为自己有了个新的听众感到兴奋,边交谈边说出一些精确有分量的话,青年医生频频点头。做弟弟的很清楚,他通常要在进行有趣而兴奋的谈话后才有这种精神活跃状态。医生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到河上去钓鱼。他喜欢钓鱼,而且好像还以能有这么一项重要的活动引为自豪。

康士坦丁·列文来到休耕地和草场,叫一辆单马双轮轻便车顺道把他带到那里。

那是一年中夏季收播交接的时节,当年的收获已成定局,开始安排来年的播种并着手割草了。黑麦已经全部弯秆,还没有长满的灰绿色麦穗随风泛起一阵阵轻轻的波浪,青青的燕麦,夹杂着一簇簇黄草,一起起伏涌动伸展在晚播地上。早播的荞麦已发芽,覆盖了地面。休耕地被牲口踩得跟石头般结实,已经翻耕了一半,只剩下木犁没有犁到的一条条小路;在霞光照耀下,运出的干粪堆,混合着野草的蜜香,一起散发出来。而下面洼地里,等待收割的草地茂密得就像一片海洋,中间夹杂着一撮撮收割后留下的正变黑的酸模草茎秆。

干农活的人民年年如此,这是他们短暂休息的时节,之后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集中全力收获。今年将有一个极好的收成。白天晴朗炎热,夜间短暂而多露水。

兄弟俩到草原去得穿过一片森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会儿向弟弟指指一棵黑黝黝的老椴树的阴面,它长满黄色的托叶快开花了,一会儿又指指闪烁着绿宝石般亮光的当年新树的嫩芽;他总是对枝叶茂盛的森林之美赞叹不已。康士坦丁·列文不爱谈论及听人家说大自然的美。对他来说,言辞会消除他所见到的那种美。他随声附和哥哥,不由得开始想起别的什么东西来。他们穿过森林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休耕地上一块高处的景象吸引住了,那长满高处的草已经转黄,有的地方遭践踏,有的地方被犁破,有的地方撒着粪土,有的地方还被翻耕过。一队大车在地里来来去去地转。列文数了数大车的数量,感到满意,因为该运出的一切都正在往外运。接着,面对草原,他的思想便转到割草问题上去了。对于割草,他总有某种兴奋的感觉。到了草场边上,列文让马停下来。

野草底部稠密的根枝上还留着早晨的露水,为了不弄湿双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求单马双轮轻便车顺草原走,把他拉到能钓到鲈鱼的柳树丛处。康士坦丁·列文尽管舍不得把青草轧坏,但还是把马拉进草场。高高的青草被车轮和马蹄轧过,湿漉漉的车毂和车轮的辐条都沾满青草掉下的草籽。

哥哥坐在灌木丛下理他的钓鱼用具,列文则把马牵开、系好,然后走进辽阔的风吹不动的海洋般的灰绿色草场里。丝绸般柔软的青草已经结了籽,在低洼处几乎有齐腰高。

康士坦丁·列文横着穿过草场,到了路上,遇见一个眼睛浮肿、扛着个蜂箱的老人。

“怎么?你已经抓到一窝蜂了,福米奇?”他问。

“抓什么,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能保护好自己的就不错了。瞧已经是第二次出窝了……亏得孩子们及时骑马赶到。他们在您那里犁地。他们卸了犁,就骑马赶来了……”

“啊,福米奇,你看怎么着——就割呢,还是再等等?”

“怎么说呢!照我们看,得等到圣彼得节。可是您从来都割得早。这有什么,上帝的恩赐,草长得好啊。牲口可以放心了。”

“那么天气呢,你以为怎么样?”

“这是老天爷的事儿。八成还会晴下去的。”

列文走到哥哥那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钓到,但他并不厌倦,心情非常好。列文发现他被与医生交谈所激发的余兴未尽,还想聊天。列文却相反,想快点儿回家去,好安排明天的割草人以及决定总使他放心不下的割草问题。

“怎么着,我们走吧。”他说。

“急什么呢?来坐会儿。瞧你,都湿成这样了!虽然没有钓到鱼,不过我很高兴。任何的渔猎活动,好就好在你可以接触大自然。这银灰色的河水,真是好极了!”他说。“这些长满青草的河岸,”他继续说,“总会使我想起一个谜——你知道吗?草儿对水说:我们来玩一会儿,我们来玩一会儿。”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忧郁地回答。

3

“可是你知道吗,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照这位医生对我说的,你们县里干的事真是胡来;他是个聪明可爱的人。我对你说过,而且还要对你说:你不去出席会议,对地方上的事情总是抱疏远态度,这不好。假如正派人都抱这种态度,显而易见,一切都会很糟糕。我们交了钱,它们都被用做薪水了,但是没有学校,也没有医生,没有助产士,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我可是尝试过的,”列文不高兴地轻声回答,“我做不到!又有什么办法!”

“究竟什么你办不到?老实说,我不明白。我不认为是冷漠、无能;难道仅仅是因为懒惰?”

“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别的。我作过尝试,发现自己毫无办法。”列文说。

他不很注意听哥哥说的话,朝河那边的翻耕地张望时,看到有个黑黝黝的玩意儿,但没法弄清楚那是一匹马还是骑着马的管家。

“为什么你毫无办法?你做过试验,照你的那一套不行,你就灰心了。怎么这么没有自信心呢?”

“自信心,”被哥哥的话刺痛了心的列文说,“我不明白。我上大学时人家对我说,别人都懂得微积分,而我不懂——我就觉得沮丧,没有自信心。而现在得确信应当具备干这些事情的才能,而且首先必须相信这些事情都很重要。”

“那又怎么样!难道这不重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因为弟弟不重视他关心的事情,尤其是弟弟显然几乎没有在听他说话,使他伤心。

“我不认为重要,它吸引不了我,你要怎么着?”列文回答,他已经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管家;看样子,是管家放农民们离开了耕地。他们把木犁都翻倒了放着。“难道已经都翻耕完了?”他想。

“那你听我说,”哥哥板着俊美聪明的脸,露出不快的神色说,“凡事都有个界限。做个古怪而真诚、不说谎的人,这很好——这我全知道;但是你知道,你说的话,不是毫无意思就是意思糟得很。你既然爱老百姓,怎么能认为老百姓做的事不重要呢……”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康士坦丁·列文心想。

“……难道让人民无依无靠地死去?粗野的村妇折磨着孩子,人民无知到麻木不仁,任凭各种各样的文书摆布,而有办法帮助这事儿的你却不去帮助,因为在你眼里,这事儿不重要。”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他置于两难的境地:要不你就是个低能儿,看不到你能做的一切;要不你就是不想牺牲自己的安逸、虚荣,并装做自己不知道怎么办。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除了屈服,或承认自己对公共事业缺乏爱心,没有别的办法。这使他感到屈辱和伤心。

“两者都有,”列文果断地说,“我觉得不行……”

“怎么?把钱好好分配一下,用来帮助医疗事业也不行吗?”

“我觉得不行……这地方周围四千平方俄里,有融雪的积水,有暴风雪,有田里的工作,我看不到给所有地方提供医疗帮助的可能性。何况,一般说我不相信医疗。”

“那,对不起,这不公道……我能给你举出数千个例子……可那么,学校呢?”

“要学校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难道教育的作用也怀疑?它既然对你有好处,那么对所有的人也一样。”

康士坦丁·列文感到自己在道德上被逼到了绝境,因此发火了,不由自主地说出自己对公共事业冷淡的主要原因。

“所有这一切,也许是好事;可我为什么要去关心自己从来不光顾的医疗站,为什么要去关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的学校,就连农民们也不愿把他们的孩子送进去?再说了,我还不信有必要把孩子送到那里去!”他说。

这种出人意料的反驳,顿时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制订出进攻的新计划。

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钓竿又将钓钩抛出去,然后微笑着对弟弟说:

“啊,对不起……第一,医疗站是需要的。我们刚刚为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请过一次乡村医生。”

“啊,不过我想,她那只手仍将弯着。”

“这还不一定……然后,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对你会像一个工作人员那样更必需和更重要。”

“不,随你问什么人,”康士坦丁·列文断然回答,“一个工作人员如果有文化就糟得多。连让修修路都不行;而要是架桥,架上了就被偷走。”

“其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阴沉下脸来说,他不喜欢矛盾,特别是不停地从一件事情跳到另一件事情,毫无系统地提出新的论据,这么一来,就让人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其实问题不在这里。对不起,你承认不承认教育是对人民的一种福利?”

“我承认。”列文无意中说,立刻想到自己说的不是心里话。他感觉到,假如他承认这样,他哥哥将会向他证实,他的是毫无意思的胡扯。他不知道哥哥会怎么证明这一点,但知道毫无疑问,他哥哥肯定会从逻辑上向他证实,而且他期待着这种证实。

结果,哥哥的论据要比康士坦丁·列文期待的简单得多。

“如果你承认这是有益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你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就不能不喜欢和支持这种事业,因此也不能不愿意为它出力。”

“但是,我还是不承认那是件好事。”康士坦丁·列文涨红了脸说。

“怎么,你刚才还说……”

“也就是我既不承认那是件好事,也不认为那是件可能办到的事情。”

“这个,你不费力气就没法知道。”

“就算是那样吧,”列文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完全没那么想,“就算是那样,可我还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去关心这种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既然我们把话说到这里,那你就从哲学的观点给我解释清楚。”列文说。

“我不明白,这与哲学有什么关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的口气使列文觉得好像他不承认弟弟有谈论哲学的资格。这一点激怒了列文。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气冲冲地说起来,“我想,我们一切行为的动力,毕竟是个人的幸福。现在,我作为一个贵族,在地方机构里看不出任何促进我福利的东西。道路没有改善,也没法改善;很坏的道路,我的马也能拉我走。我不需要医生和卫生站,也不需要民事法官——我从来都不求他,而且也不会去求他。学校,我不但不需要,而且甚至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它简直是有害无益的。对我来说,地方机构简直只是一种负担罢了,为每俄亩地交付十八戈比钱,还得坐车进城与臭虫一起过夜,而且还要去听种种胡说八道和无聊的东西,而且个人利益是不会激发我去这么做的。”

“你等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微笑打断说,“个人利益不曾激发我们为农民的解放去工作,可是我们还不是照样工作了。”

“不!”康士坦丁更加怒气冲冲地打断说,“解放农民是另一回事情,其中有个人利益。我们,所有的好人都想解脱压在自己身上的包袱。但做个地方自治议员,去讨论我并不住在那里的城市需要多少掏污水沟的工人及设置多少水管,做个陪审员去听辩护人和检察长的各种胡扯,以及审判长讯问那个傻瓜老头阿列什卡:‘被告先生,您是否承认偷了火腿的事实?’——‘啊?’”

康士坦丁·列文已经失去控制,开始设想审判长和傻瓜阿列什卡的模样;他仿佛觉得,这一切都说在了点子上。

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啊,你究竟想说明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那些触及我的利益的权利……我将永远尽全力去保卫;当宪兵来搜查我们学生的书信的时候,我曾尽全力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享受教育和自由的权利。我理解服兵役的义务,它关系到我的孩子、兄弟及我本人的命运;我准备去讨论那些与我有关的事情;但要去讨论怎么分配地方自治局的四万卢布钱,或审判傻瓜阿列什卡——我不明白,也做不了。”

康士坦丁·列文像河堤决了口似的说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微笑了笑。

“而明天你将受到审判,怎么,难道在旧的刑事法庭上审判你,你会更愉快些?”

“我不会去受审判。我从来不杀人,因此用不着对我这样。啊,还说什么呢!”他继续说,又跳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我们的地方自治机构及所有这一切——好像是圣灵降临节93我们插上的桦树枝,它看上去像欧洲土生土长的桦树林,但我怎么也没法真心地给它浇水,并相信它真的能成长!”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只是耸了耸肩膀,借这一动作对现在他们的争论中冒出些桦树来表示惊讶,尽管他立刻明白了弟弟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这样永远是无法得出结论的。”他指出说。

但是,康士坦丁·列文想为他知道的对公共事业不热心的缺点辩护,于是继续说。

“我认为,”康士坦丁说,“任何一种活动——假如不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它是不可能巩固的。这是个极普遍的哲学道理。”他口气坚定地重复哲学的这个词儿说,好像是在表明自己也和所有的人一样有权谈论哲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一次地微笑了。“连他也有一套为自己的倾向服务的哲学。”他想。

“好了,你还是把哲学放在一边,”他说,“任何时代,哲学的主要任务,恰恰在于找到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联系。但这没有关系,问题是我只不过要纠正一下你的比喻。桦树不是插上的,而是种的栽的,应当小心对待。一个民族,只有感觉到自己的制度是重要的和有意义的,并对它们加以珍惜,这样才有前途,才称得上是历史性的民族。”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着把问题转移到了康士坦丁·列文不懂的哲学历史领域里,指出他的观点是完全不公正的。

“至于说到使你不喜欢的那些事情,请原谅我——那是我们俄罗斯的懒散和老爷习气,而我相信,你这是一种暂时的糊涂,会过去的。”

康士坦丁沉默了。他感到自己从各个方面已被击败,同时又感到哥哥没有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他不知道的,只是为什么不被理解:是他不善于说清楚想说的东西,还是因为哥哥不愿理解或他理解不了它。但他没有深入这些思想里去,没有去反驳哥哥,便开始考虑起个人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情来。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卷起最后一竿钓鱼线,解下马,接着他们就走了。

4

列文和哥哥谈话时想起的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有一次割草时对管家发火了,列文用他自己的方法——从一个农民手里拿过镰刀亲自割起来,借以平息自己的怒火。

这个工作使他这么开心,以至于后来又割了好几次草;把家门前的整片草地全割了,而且今年一开春他就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计划——连日和农民们一起去割草。哥哥来了以后,他一直在犹豫:还去不去割?整天地把哥哥一个人撇下,他过意不去,还担心哥哥会拿这事儿笑话他。但是当他经过草地时回想起割草的印象,他几乎已经决定去割了。和哥哥进行激动的谈话后,他又回想起这件事。

“需要体力活动,不然我的性格一定会变坏。”他想,便决定不管这样一来自己会在哥哥和人们面前多么尴尬,他还是要去割草。

傍晚,康士坦丁·列文到办事处去安排工作,并派人到各村去招收割草工,去收割卡里诺夫草场,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片草场。

“请把我的镰刀送到吉特那里,让他给打磨好,明天送回来;我可能自己也去割。”他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管家微微笑了笑说:“是啰。”

晚上喝茶时,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哥哥。

“看样子,天气会好一阵子,”他说,“明天开始,我割草去。”

“你很喜欢这种活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喜欢极了。我有时自己和农民们一起割草,明天想整天去割。”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弟弟。

“也就是怎么的?和农民完全一样,整天?”

“对,干活很有劲。”列文说。

“作为一种体育锻炼,再好不过,只怕你经受不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本正经地说。

“我试过了。开始时觉得累,后来就好了。我想我不至于落下……”

“原来是这样!不过你说说,农民们怎么看待这事儿?他们该笑话老爷是个怪物了吧。”

“不,我不这样认为。那是件开心又累的活儿,大家根本没工夫想什么。”

“可是你怎么吃饭,也将和他们一起?把拉斐特酒94和烤火鸡给你送到那里,可不好意思啊。”

“不,我只在休息时回家一次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康士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被事务性的安排拖住了,他到草场时,人家已经在割第二行了。

还在一个高坡上时,他就看见面前一片割过后带阴影的草地,那里放着一排排灰色的草束和一堆堆黑黝黝的半长衫,那是割草人在开割的地方脱下的。

他快到达目的地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接一个连成一串的正在割草的农民,他们各自挥舞着镰刀,有的穿着半长衫,有的只穿一身内衣。他数了数,有四十二个人。

他们在高低不平的草场低洼处缓缓前进,那里原本是个拦截水流形成的水池子。列文认出来几个熟人。其中有穿着件很长的白衬衫的叶尔米尔老人,他正弯腰挥起镰刀。有年轻可爱的瓦西卡,他当过列文的马车夫,此刻他每一行都一口气割完。这里还有吉特,一个瘦小的农民,在割草方面,他是列文的师傅。他不弯腰,走在前头,好像手拿镰刀在玩耍似的,可是一下去就割了宽宽的一行。

列文下了马,把它拴在路边上,走到和吉特并肩时,吉特从灌木丛里取出第二把镰刀递了过来。

“打磨好了,老爷;割起来,草一碰上就会断掉。”吉特说着,微笑着脱下帽子,把镰刀交给他。

列文接过镰刀,动手试了试。割完自己的一行后,汗涔涔的割草人一个接一个开心地来到道路上,笑眯眯地给老爷问好。他们大家都望着他,但在一脸皱纹、没有胡子,穿一件短羊皮袄的高个子老头来到道路上之前,谁也没有对他说什么。

“看着点儿,老爷,动手干了就别落下!”他说,列文接着听到割草人中间响起有节制的笑声。

“努力争取不落下吧。”他站在吉特后边,等着动手割。

“看着点儿。”老头子重复说。

吉特空出地方,列文跟在他后边。这是矮小的路边草,再加列文好久没有割草了,他被大家瞅得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前几分钟,尽管胳膊很用力,却割得不好,后边有人说了:

“镰刀装得不好,把儿太高,瞧他弯成啥样。”一个说。

“脚后跟站远点儿。”另一个说。

“没有关系,对,割一会儿就会好的,”老头子继续说,“瞧,行了……你割得太宽,减少点儿……不行,主人是为自己卖力!可是你瞧,割得多不整齐!要是咱哥们儿留得那么高,就得挨骂了。”

前面的草变得柔软些了,列文跟在吉特后面。他只听人家说而不理会,努力尽量割得好些。他们割了有一百步距离,吉特没有停下,没有显出丝毫累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往前;但列文已经感到害怕了,他坚持不住想要停下来,他真累了。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已经在尽最后一点儿力了,于是决心请求吉特停一会儿。正好这时候,吉特也停下来了,他弯下腰去抓起一把草擦了擦镰刀,开始磨起镰刀来。列文挺直了腰,喘了口气,朝四周围张望了一眼。一个农民还在他后边,看样子也累了,因为他还没有割到列文那么远,就停下来,在那儿磨刀了。吉特磨好自己的和列文的镰刀,接着他们又往前割了。

第二次也是那样。吉特不停也不觉得累地一镰一镰往前割。列文跟在他后边,努力不落下,可接着他又越来越困难了:到了他感到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那一刻,正好吉特又停下来磨刀了。

他们就这样割完了第一行。而这长长的一行,列文觉得特别困难;但是,当吉特的一行终于割到了头,把镰刀搭在一个肩膀上,慢悠悠地朝他割过后留下的脚印儿往回走,列文也顺着自己割过留下的脚印往回走时——这时候,他虽然满脸是汗,鼻子上挂着汗珠,整个背部都湿得像在水里泡过似的——他还是觉得很舒服。特别使他高兴的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能坚持下来了。

使他扫兴的只有一点,就是自己的一行割得不好。“我得少挥动胳膊,多动整个身子。”在把吉特割的一行和自己割的作了比较后,他这么想:人家割得像一条线似的笔直,自己的一行则撒满了草又参差不齐。

列文发觉吉特割第一行特别快,大概他是想试试老爷,而且这一行正好还很长。以后的几行就轻松些了,不过列文还是得使出全部力气,才不至于落在农民们后头。

他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指望,一心只为不落在农民们后边,尽可能地割得好些。他只听得镰刀在沙沙响,只看见吉特在前面渐渐远去的挺直的身姿、自己刀下呈半圆形徐徐波浪般倒下的青草和草穗,还有自己前边可以休息的一行终点。

活儿干到中途,他不知为什么正冒热汗的肩膀上突然感到有一种清凉的愉快感觉。磨镰刀时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乌云低垂,接着掉下大颗的雨点儿。一些农民跑去拿自己的半长衫穿上;另一些人则如列文一样,只感到爽快的凉意,开心地扭扭肩膀。

他们一行又一行地割着。有的行长,有的行短,有的行草长得好,有的行草长得不好。列文没有时间概念,全然不知道这时候是早还是晚。他干的活,现在开始产生一种带给他巨大享受的变化。干活中间,他有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感到轻松,在这种时候,他割的行几乎和吉特割的一样平直、漂亮。但是,只要一想自己是在做什么并竭力做得好些时,便立刻感受到劳动的全部沉重,自己的一行草也就割得很糟。

又割完一行时,他又想开始割另一行,可是吉特停下来了,走到一个老头子跟前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们俩看了看太阳。“他们在说什么,他为什么不开割另一行?”列文在想,因为他没有猜到农民们已经没有休息地割了四个多钟头,他们该吃早饭了。

“该吃早饭了,老爷。”老头子说。

“难道说到时候了?好吧,吃早饭。”

列文把镰刀交给了吉特,便到半长衫堆里和拿面包的农民们一起,穿过割完后稍稍被雨淋湿的长条空间,走到马旁边。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没有看准天气,雨淋湿了干草。

“干草要变坏了。”他说。

“没有关系,老爷,雨天割,晴天收呗!”老头子说。

列文解下马,骑着回家喝咖啡去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才起来。列文喝完咖啡,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穿好衣服进餐厅以前,又割草去了。

5

吃早饭后,列文所处的行列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他的一边是一个好开玩笑的老头子,老头子主动要求跟列文一起割;另一边是一个青年农民,他去年秋天结婚,这是头一次出来割草。

老头子挺直身子,迈着均匀的大步子走在前头,动作准确平稳,看上去比走路时摆着双臂还轻松,像玩耍似的把一行长得整齐又茂盛的青草割倒。就好像不是他,而是一把锋利的镰刀自己往长熟的青草里切割。

列文后边的是年轻的米什卡。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青年人的脸,头上缠着一缕青草织成的辫带,一个劲儿地割着;只要人们一瞅他,他便微微笑笑。看样子,他是宁肯死也不愿承认自己累了。

列文处在这两个人中间。在最热的时候,他觉得割草并不是那么困难的活计。满身的汗水使他感到凉爽;而照在背部、头部及一只袖子卷到胳膊肘的手上的太阳,使他干起活来显得结实和顽强;现在,他越来越经常地处于那种无意识状态。镰刀仿佛自己在往前割草。这是一种幸福的时刻。割到尽头,老头子走到河边,抓起一把稠密的湿淋淋的青草擦过镰刀,把镰刀在清凉的河水里浸了浸,又用装磨刀石的盒子舀起一铁勺水请列文喝。这样的时候就更开心了。

“来,我的克瓦司95!怎么样,好喝吗?”他眯眯眼睛说。

倒也是真的,列文从来没有喝过这种温温的漂浮着绿叶和带点儿洋铁罐锈味儿的河水。喝水之后,他手持镰刀,心旷神怡地缓慢散步。这时候可以擦把汗,敞开胸脯呼吸,观望一直伸延开去的割草人队伍以及四周围森林里和田野上的一切。

列文割的时间越长久,就越频繁地处于忘我状态中,仿佛不是在挥舞镰刀,而是镰刀本身充满生命和思想,自己在向前行进,不用思索,便稳稳当当准确地自动在进行。这是最快活的时刻。

只有遇到土墩或难割的酸模草,需要考虑怎么割时,他才停止这种无意识的动作,感到劳动是费力的。老头子干这活儿容易。碰上高低不平的小草丘,他改变一下动作,时而用刀根时而用刀尖从草丘四周围绕着狠狠来几下就行。而且,他一边这样做,同时还不断仔细看看,观察自己面前出现的情况;他一会儿摘些草果请列文和自己一块儿吃,一会儿用镰刀尖儿拨开草枝,看看是不是有鹌鹑窝,有时会从里边镰刀下飞出一只母鹌鹑,一会儿捉住一条爬到路上的蛇,用镰刀将它像一把叉子似的举着,让列文看看后再扔了它。

然而对于列文和在他后边的那位可爱的年轻小伙子而言,要像他那样变换动作是困难的。他们俩重复着一个紧张的动作,热烈地干着活,他们没有那种一边改变动作、一边观察前方的技术。

列文没有注意到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如果人家问他割了多长时间,他会说是半个钟头——而当时都快吃午饭了。老头子割到头往回走的时候,叫列文注意看,只见一群男女孩子已经顺着高高的草地及道路从四面向割草处过来,他们的手上都提着装有面包的包裹以及上面扎着布头的克瓦司罐。

“瞧,孩子们来了!”他指指他们,同时举起一只手挡住阳光张望着。

他们又割了两行,老头子停下来了。

“啊,老爷,该吃午饭了。”他坚决地说。于是,割草的人们便穿过一行行青草来到河边堆放着半长衫的地方,送午饭来的孩子们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农民们集合起来了——远的在大车旁边,近的在杨树林下撒着青草的地方。

列文坐到他们身边,他不想离开。

在老爷面前时种种应有的拘束,都早已经消失了。农民们准备吃午饭了。老一些的在洗脸,小伙子们在河里洗澡,还有人在安排歇息的地方。他们解开面包袋子,将装克瓦司的罐子打开。那老头子把面包掰碎放进杯子里,用勺把搅了搅,从洋铁罐里倒出一些水,再掰些面包放进去,撒上些盐,便面向东方祈祷起来。

“来,老爷,尝尝我们的面包渣汤。”他说着,同时面对杯子屈膝坐下来。

面包渣汤是那么鲜美,以至列文打消了回家吃午饭的想法。他和老头子边吃边聊,对老头子的家务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也把自己能使老头子感兴趣的所有事情和情况全都讲给他听。他感到老头子比自己的兄弟还亲近,并不由得为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了感情,对他露出微笑。当老头子再次站起来,做完祷告,在就近的灌木丛下拿一把草枕着躺下时,他也这样做了。尽管在阳光下老有苍蝇不停地纠缠,弄得汗津津的脸部和身上痒丝丝的,他还是马上就睡着了,直到太阳移到灌木丛的另一边,照在他身上时他才醒来。老头子早已经不睡了,他正坐在那里给年轻人磨镰刀。

列文环顾了一下四周,都认不出这地方了:全都大大变了样。草场一片巨大的空间已被割完,一行行散发着芳香的青草在傍晚的斜阳下,泛出一种特殊、清新的亮光。河边割过草的灌木丛,那原来看不到的弯弯曲曲的钢铁般亮晶晶的河流,那站起来往前走的人们,那草场没有割倒的墙壁般挺立的青草,还有在割成光秃秃的草地上盘旋的野鹰——这一切都已显得焕然一新。醒过来的列文在考虑,已经割了多少,今天剩下的时间还能割多少。

四十二个人干了这些活儿,是非常多的了。已经割倒的一大片草场,在农奴制时代得三十把镰刀花两天才能割完。剩下的只是些一行行很短的边角地。不过列文希望这一天尽可能多割些,可惜的是太阳这么快就下山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劳累;只想干得更快些,尽可能地多干些。

“我们把玛什卡上头那块地割了,你看怎么样?”他对老头子说。

“上帝保佑,太阳不高了。给小伙子们来点儿伏特加酒吧。”

午后大家再次坐下来休息,抽烟的时候,老头子对小伙子们宣布说:“割完玛什卡上头那块草,有伏特加喝。”

“啊,行啊!走,吉特!胳膊使劲点儿!夜里喝个痛快。走!”割草的人们这么说着,随即边吃边行动起来。

“好,小伙子们,再坚持一会儿!”吉特说着,几乎一溜烟地跑到了前头。

“走啊,走啊!”老头子说,从后边很轻松地追了上去,“我要让你出洋相,当心点儿!”

年轻的和年老的你追我赶地割起来。但他们不管割得多么着急都没有糟蹋草,一行行都割得干净又整齐。拐角上剩下的一块草地,五分钟就割完了。后边的才割到头,前边的已经拿起半长衫往肩上一搭,穿过一条道到玛什卡上头的地方去了。

他们带着洋铁罐叮当响地走进玛什卡上头那片低洼的树林里时,太阳已经落到树背后了。洼地中间的草有齐腰高,那里的草柔软鲜嫩,草叶像牛蒡,树林子里处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蝴蝶花。

简短地商量了一下——直着割还是横着割——以后,普罗霍尔·叶尔米林在前头走了:他是个有名的割草能手,大个子,黑皮肤。他走在一行的前头,回过头来,便动手割,接着大家都跟他看齐,顺山坡往下到洼地,再顺山坡往上割到森林路边上。太阳落到森林背后了。已经有露水了,割草人只有到高处才瞧得到太阳,而在雾气氤氲的低洼地和另一边,他们是在阴凉的有露水的阴影下割草。活儿干得一片欢腾。

野草与镰刀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散发出芳香,一行行高高地堆放着。从四面八方顺着短短一行行互相紧挨着的割草人,洋铁罐的叮当声伴着一会儿是镰刀的撞击声,一会儿是镰刀在磨石上的咔咔声及欢乐的呼叫声,大家都在你追我赶地催促着。

列文还是夹在可爱的年轻人和老头子当间。老头子穿着短羊皮袄,还是很开心,说说笑笑,动作极利索。树林里,长在成熟的青草中间的肥大的桦树蘑菇不时被镰刀割断。老头子则每次见到蘑菇都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放进怀里。“给老太婆的又一件礼物。”他说。

尽管又湿又矮小的草很容易割,但是一上一下顺着洼地的陡坡来回干是件很吃力的活儿。不过这并没有难倒老头子。他一个劲儿挥舞镰刀,穿着宽大树皮鞋的双脚一小步一小步稳稳当当慢慢地上了陡坡,虽然他整个身子和衬衫下吊着的短裤都在抖动了,但还是不放过途中的一棵小草及一朵蘑菇,还依旧和农民们及列文开玩笑逗乐。列文跟在他后边常常想,他带着镰刀上这么陡的、没有镰刀都很难爬的坡地,一定会跌倒;可是他上去了,并干了自己该干的活儿。他感到有某种外部的力量在推动着他。

6

大家割完玛什卡上头的草地,最后几行的活儿都干完了,便穿上半长衫,高高兴兴回家了。列文骑上马,依依不舍地告别农民们,也往家走。他从山上回头看了看,他们被从下边升起的雾气遮住,已经看不见了,只听到粗野而欢乐的谈笑声及镰刀碰撞发出的响声。

列文满身是汗,前额上粘着散乱的头发,胸前和背部都湿淋淋的,也晒得黑黝黝的。当他高高兴兴说着话走进自己哥哥的房间里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早已吃完饭,喝过冰镇柠檬水,正在自己房里翻阅刚从邮局收到的报纸杂志。

“我们可是把整片草场都割完了!啊,多好,好极了!而你过得怎么样?”列文完全忘了昨天不愉快的谈话,说。

“瞧你,都像什么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最初一分钟不满地看着弟弟说。“对了,你把门,把门关上!”他叫嚷道,“一定进来了十来只苍蝇。”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无法忍受自己房间里的苍蝇,所以夜间只开窗户,而房门总尽量关着。

“真的,一只也没有。如果进来了,我一定捉住它。你不会相信,割草是多大的享受!你一整天怎么过的?”

“我很好。可是,你难道整天都割了?我想你一定饿得像只狼了。库兹玛全都给你准备好了。”

“不,我甚至都不想吃。我在地里头吃了点儿。现在我可得去洗一洗。”

“啊,去吧,去吧,我现在就到你那里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看着弟弟直摇头,“你去,快去吧。”他微笑着补充说,同时收拾好自己的书籍,准备走。他自己突然高兴起来,不愿和弟弟分开。“那么,下雨的时候你在哪里?”

“什么雨?稍稍掉了几颗雨点儿。我这就来。这么说,你今天过得还好?那就好极了。”接着,列文就出去穿衣服了。

五分钟后,兄弟俩一起来到餐厅里。列文真的觉得不想吃,他坐下来吃只是为了不使库兹玛感到委屈,可一旦开吃,他立刻又觉得这顿饭真是好吃极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脸带微笑地瞅着他。

“噢,对了,有你一封信,”他说,“库兹玛,请到下边去拿来。当心,把门关上。”

是一封奥勃朗斯基来的信,列文出声地读了它。奥勃朗斯基从彼得堡来信说:“我收到陀丽的一封来信,说她在叶尔古晓沃,那里的一切都不太顺利。劳驾你到那里去一趟,你什么事都很清楚,给出出主意,帮帮她。她见到你会高兴的。她就只有一个人,可怜。岳母及一家人还在国外。”

“这可好极了!我一定到她们家去,”列文说,“不然,我们一起去吧。她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不对吗?”

“离这里不远?”

“三十俄里。也许有四十里。不过道路好走。我们可以坐马车去。”

“那太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劲儿地微笑着说。

弟弟的样子直接影响了他,使他感到高兴。

“啊,你胃口真好!”他瞅着弟弟弯到菜盘上被晒成红褐色的脸和脖子说。

“好极了!你不会相信,这是医治一切不良习性很有效的办法。我想用一个新的术语丰富医学:Arbeitscur96。”

“啊,不过你好像用不着这个。”

“是啊,可是有各种神经性疾病的人用得着。”

“但是,这得试验一下。我倒也曾经想到割草的地方去看看你的,但天气这么热,让人受不了,我到了树林里就没有再往前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就穿过树林到一个庄上,见到了你的奶妈,向她打听了一下农民们对你的看法。据我了解,他们并不赞成这样。她说:‘这不是老爷的事情。’一般说,我觉得在人民的概念里,对他们所谓众所周知的‘老爷的’活动是有固定概念的。因此,他们不允许老爷们超出他们概念中已经确定的框框。”

“也许吧,可要知道,这是一种我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满足。而且没有任何坏处。不对吗?”列文回答,“他们不喜欢,这没有办法。其实,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对吧?”

“总的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说,“我看你为自己的一天感到满意。”

“很满意,我们割完了整片草场。在那里,我还和一个老头子交了朋友!这事儿,你都没法想象有多妙!”

“好,你为自己的一天这么满意。我也一样。第一,解决了象棋的两道题,有一道颇吸引人——用一个卒子开头。我来下给你看。其次嘛,考虑了我们昨天的谈话。”

“什么?昨天的谈话?”列文说,他饭后正怡然地眯着眼睛,大声喘着气,怎么也回想不起昨天进行过怎样的谈话。

“我发现你有部分是对的。我们的分歧,在于你把个人利益看成了动力,而我则认为凡是有一定教养的人都应当关心公共事业。也许,你认为从物质利益出发更能激发人的活动,这也对。一般说,你的本性,诚如法国人所说,prime-sautière97了点儿;你要么想热烈地精力充沛地活动,要么什么也不干。”

列文听着哥哥说,但他绝对什么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只担心哥哥提出的问题,会暴露出他根本没有听。

“是这样,老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碰碰他的肩膀说。

“是啊,当然。不过那有什么关系!我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列文带着孩子认错似的微笑说。“我们到底争论什么了?”他在想,“大概,我对,他也对,因此全都很好。只是我还得到账房去安排一下。”他于是微笑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微微笑了笑。

“想出去走走吗?我们一起走吧,”他说,因为不愿和显得如此生气勃勃、精神抖擞的弟弟分开,“我们走,如果你需要,就到办事处去一趟。”

“啊,上帝!”列文大声叫嚷起来,吓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跳。

“怎么,你怎么了?”

“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的手怎么样了?”列文敲敲自己的脑袋说,“我把她给忘了。”

“好多了。”

“不过,我还是得跑去看看她。不等你穿好衣服,我就回来了。”

接着,他便像哗啷棒98一样鞋后跟噔噔响地跑下了楼梯。

7

有一种义务,局外人虽然不理解,然而在官场里却尽人皆知,这是自然的和必须履行的,非如此不可的——那就是让部里注意到自己。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到彼得堡来履行这项义务,拿了家里几乎所有的钱,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在赛马场和别墅里度过自己的光阴,而此时达丽娅为了尽可能减少开支,带着孩子来到了乡下。她来到的叶尔古晓沃是自己作为陪嫁带来的田产,也就是春天被卖掉了森林的那个村子,距离列文家的波克罗夫斯基村大约五十俄里。

叶尔古晓沃那幢巨大的老房子早已经拆除了,老公爵曾经把一处厢房单独留出并作了扩建。早在二十年前,达丽娅还是个娃娃的时候,那地方虽然和所有的厢房一样,处于侧面,向南的出口通往林荫小道,不过还是可以住人的,而且舒舒服服。可是现在,这厢房已经又陈旧又破烂了。春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到这里来出售森林的时候,达丽娅就要他来看看这房子,并嘱咐他作些必要的修缮。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和所有不忠的丈夫一样,非常关心妻子的安稳舒适,亲自查看了房子,还吩咐一切要按照他的意思办,全部家具都必须铺上猪皮,挂上窗帘,花园要清理,种上鲜花,并在池塘上架一座桥;但是他忘了许多其他必需的东西,缺了这些,后来可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害得好苦。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虽然努力想做个体贴的父亲和丈夫,但还是不能牢记自己是个有妻子和儿女的人。他一副单身汉的派头,而且一心只想象自己是个单身汉。返回莫斯科后,他得意地向妻子宣布,一切都准备妥当,房子将布置得像一座儿童乐园,他再三劝她搬到那里去。对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来说,妻子到乡下去,从一切方面讲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既可以让孩子们开心,又可以减少开支,他自己还可以自由些。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则认为到乡下去度夏对孩子们是必要的,对得了猩红热后还没有恢复过来的女儿更是这样,最后,这样做还可以摆脱种种折磨她的屈辱,以及避开不断使她苦恼的欠木柴商、鱼贩子及修鞋匠的琐碎债务。除此之外,离家使她高兴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她想让吉蒂来乡下跟自己一起住。吉蒂将在仲夏从国外返回,遵照医生嘱咐进行水浴治疗那时就结束了。吉蒂从矿泉浴场来信说,没有什么比在叶尔古晓沃和陀丽一起度夏更使她高兴的事了,那里充满她们俩对童年时代的回忆。

对陀丽来说,乡村生活开头一段时间是很困难的。小时候她常常住在乡下,印象中的乡下该是个摆脱一切城市烦闹的去处,那里的生活虽然也并不如意(陀丽对此很容易就对付过去了),但毕竟是省钱而又舒服的:一切都有,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可以得到,对孩子们也好。可是现在,她作为女主人来到乡下后,发现这一切完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她们来到后的第二天,就下起瓢泼大雨来,夜里,走廊和儿童室都漏水,因此把小床都搬进了客厅。没有厨娘给做饭;九头奶牛,照女饲养员说,有的怀了小牛犊,有的是初生的幼仔,再有的老了,还有的是乳房大而出奶少的;就连给孩子们吃的黄油和牛奶都没有。没有鸡蛋。没法弄到母鸡——拿来烤和炖的是一些颜色发紫净是筋的公鸡,雇不到擦地板的村妇——大家都收获土豆去了。坐马车出去兜兜圈也不行,因为马不听使唤,在辕木间暴跳如雷。没有个地方洗澡——整条河岸都被牲口踩烂了,而且无遮无盖直通大路;甚至要散步都没有地方去,因为牲口常常穿过倒塌的篱笆闯进花园里,而且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它常常咆哮,看起来像要顶人一样。就连放衣服的柜子也没一个。衣柜的确有几个,可是不是关不上门,就是有人从旁边走过时便会自动敞开。没有铁锅和瓦盆,洗衣房里没有蒸汽锅,甚至连给姑娘们熨衣服的垫板都没有。

开头一段时间,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没有得到片刻的安静和休息,反而落到这种在她看来是灾难性的可怕环境里,所以很失望:她尽一切努力奔忙,感到自己毫无办法,时刻控制着不使眼睛里淌出泪水。管家原本是个骠骑兵司务长,后来因为外表漂亮、态度恭顺而被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喜欢上了,把他从守门人的位置上提拔起来,可是他毫不关心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困难。他只恭恭敬敬地说:“这些人都很坏,毫无办法。”于是就一点儿也不帮忙。

处境似乎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但是和一切有眷属的家庭一样,奥勃朗斯基家有位不受人注意却又最重要和最有用的人物——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她安慰太太,叫她放心,说一切都会解决的(这是她的话,马特维这么说是向她学的),而且自己不急也不慌地干着活儿。

她立刻与管家的妻子搞好关系,来到后头一天她就和管家夫妇在槐树下喝茶,讨论一切事务。槐树下很快成了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俱乐部,而且就在这里,通过这个由管家妻子、村长和账房组成的俱乐部,生活的困难开始稍稍得到缓解。一个星期后,真的一切都解决了。修好了屋顶,找来了厨娘——村长家的教母,买到了母鸡,奶牛开始出奶了,花园的篱笆修好了,木匠做了个滚压机,给柜子装上钩子后就不会再自动开门了,熨衣服板也有了,它用一块粗呢布包起来,搭在一把椅子靠背和一个五屉橱上,因此姑娘们的房里就有了熨衣服的气味。

“啊,瞧!您不一个劲儿说没有办法吗?”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指着熨衣板说。

甚至还用干草搭了个棚子,可以洗澡。莉莉最先到那里去洗澡,这样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来说,虽然实现了部分愿望,虽然还不安宁,但总算是一种舒适的乡村生活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带着六个孩子,要安宁是办不到的。一个生病了,另一个也可能生病,第三个缺少点儿什么,第四个脾气暴躁,等等。难得,难得有暂时安宁的时刻。不过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来说,这些操心和不安也就是唯一能享受的幸福了。要是不这样,她就会一个人待在那里净想那个不爱她的丈夫。再说对一个做母亲的,虽然担心孩子生病,有的孩子真的病了,有的脾气不好,这些使她十分苦恼——孩子们本身现在已经以微小的欢乐来补偿她的痛苦了。这种欢乐是很微小的,像沙子里含的黄金似的不惹人注意,以至在她心情不好时只看到痛苦,只看到沙子;不过也有美好的时刻,她看到净是欢乐,净是黄金。

现在到乡下离群索居,她越来越经常地开始意识到这种欢乐。看着孩子们,她常常竭尽全力使自己相信是自己错了,觉得她作为一个母亲,过于溺爱自己的孩子;她对自己说,她的六个孩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很出色,而且他们都是难得的好孩子——她于是便为他们感到幸福和自豪。

8

她曾经写信给丈夫,抱怨乡村生活的种种困难。等到五月底生活都安置得差不多、勉强过得去的时候,收到了丈夫对此的答复。他来信请求她原谅,说自己考虑不周,并答应一有可能便来一趟。不过他的话总也没有实现,所以直到六月份,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仍独自住在乡下。

彼得罗夫节前的斋戒期一个星期天,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带领所有的孩子去做日祷,接受圣餐。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在与妹妹、母亲及朋友进行衷心的哲理性谈话时,她对宗教的自由派观点使大家深感惊讶。她有自己坚定不移的古怪信仰,相信轮回转世,不怎么关心教会的条条框框。但是在家里,她——不只是单单为着做出榜样,而是衷心地——严格履行教会的一切要求。孩子们差不多有一年不曾去领受圣餐了,她为此深感不安。于是,在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的赞同和全力支持下,她决定现在夏天来办这件事情。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几天前就预先考虑好了,几个孩子都该穿什么衣服。衣服都缝好、改好、洗干净了,边边和皱褶都放好了,纽扣钉上了,条带也准备好了。英国教师给塔尼娅缝的一条裙子,花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许多心血。那个英国教师改做时边缝留的不是地方,袖子剪掉太多,把裙子全给毁了。塔尼娅穿上时两个肩膀绷得那么紧,看着都让人难受。还是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想了个办法,给拼了一块接角布,并做了条宽领子。问题解决了,但差一点儿和英国女人吵起来。不过到了早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快九点钟——这是他们请神甫等着做弥撒的时间——喜气洋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已经站在马车前边的台阶上等候母亲了。

看在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的面子上,马车没有用不听使唤的黑马,是用管家的栗色马拉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因为自己的服装耽搁了,她穿上白色薄纱裙子出来后,坐进马车里。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怀着关切和激动的心情梳了头,穿上衣服。以前她注意穿戴是为了漂亮,讨人喜欢;后来,她越上了岁数就越不爱打扮,她知道自己变得不好看了。可是现在,她又满意而激动地打扮起来了。她现在这么注意打扮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好看,而是为了自己这些可爱的宝贝,作为他们的母亲,不能破坏留给别人的印象。最后照了照镜子,她终于满意了。她好看。这好看不是过去她去参加舞会时所希望的那样,而是更适合自己身份的那种美。

教堂里除了一些农民、看守和打扫院子的人及他们的女眷,没有别的什么人。但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发现,或者说她好像发现她的孩子们以及她的表现引起了人们的赞赏。孩子们不只是因为穿着漂亮的衣服而显得美丽,他们良好的行动举止,也让人觉得可爱。是的,阿廖夏站的姿势不很好:他老扭过头来,想往背后看看自己的制服上衣,不过,他还是非常可爱。塔尼娅像个大姑娘似的站着,照看着弟弟妹妹。而小女儿莉莉的可爱,在于她在众人面前那副天真的样子,而且,当她在领受圣餐时说了“Please, some more”99,叫人忍不住要笑出来。

回家时,孩子们感到完成了一件庄重的事情,因此都很安静。

到家后也全都好好的,但是吃早点时格里夏吹起口哨来,最糟糕的是他不听英国教师的话,因此就没有给他吃甜馅饼。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要是在场的话,在这种日子是不会处罚孩子的;可是当时她不在,事后又得维护英国教师的威信,只好肯定英国教师的决定,格里夏就没有甜馅饼吃了。这就有点儿破坏气氛了。

格里夏哭了,说尼科连卡也吹口哨了,可是没有罚他,还说自己哭不是因为馅饼——这他无所谓——而是因为对待自己不公平。这可是太伤心了,于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决定找英国教师谈谈,劝她饶了格里夏。当她穿过大厅时,看到了一个使她心里充满喜悦的场面,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便亲自原谅了犯过错的孩子。

犯了过错的孩子坐在大厅拐角的窗台上,塔尼娅拿着盘子站在他边上。她装着要喂布娃娃的样子,请求英国教师允许她把自己的一份拿到儿童室去吃,其实她是把馅饼拿给弟弟。他就边吃边哭,说自己受处罚不公平,同时抽泣着说:“你吃,我们一起吃吧……一起。”

开始时,塔尼娅怜悯格里夏,然后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好事儿,也感动得流泪;不过她没有表示反对,吃了自己的一份。

看到母亲后,他们害怕了,但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他们明白了自己做得对,便开始笑起来,他们嘴里满满地塞着馅饼,用手擦着微笑的嘴唇,弄得满脸全是眼泪和果酱。

“哎哟!一件新的白裙子!塔尼娅!格里夏!”竭力为保全塔尼娅裙子的母亲说,不过她一双挂着泪水的眼睛,在幸福而喜欢地微笑。

脱下新衣服,给女孩子们穿上带翻领的女式衬衫,给男孩子们穿上旧的短上衣,便吩咐套好敞篷马车——令管家心疼,因为又用了他的栗色马——好出去采蘑菇和游泳。儿童室里响起了欢乐的呼叫声,直到离开家到游泳的地方去时也没有停下来。

他们采了整整一篮蘑菇,连莉莉都采到了一朵桦树蘑菇。以前往往是古莉小姐发现后指给她看,这次是她自己找到了一朵大桦树蘑菇,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莉莉找到了一朵大蘑菇!”

之后他们到了河边,让马停在桦树底下,便都到游泳的地方去了。马车夫捷连季把正浑身抖动着驱赶牛虻的马拴在一棵树上后,便在树荫下的野草地上躺下来,抽劣等的烟叶子,游泳的地方传来了孩子们没完没了开心的尖叫声。

虽然说要照看所有的孩子,要他们不再调皮是件费心的事儿,很难记住而不至于让所有的袜子、短裤、大小不同的鞋子弄乱了,还得把带子、纽扣解开又结好,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自己也一直是爱好游泳的,并认为游泳对孩子们有好处,所以她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拉拉所有这些胖乎乎的小腿,给它们穿上袜子,抱住这些脱得光光的小身子把它们放到水里,听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害怕的尖叫。看着这些喘着气睁开又惊又喜的眼睛的脸蛋,看着这些嬉水的小天使,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当一半孩子已经穿好衣服的时候,几位提着羊角芹和牛奶壶的农妇走到游泳的地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叫住其中的一位,让她把掉进水里的一块床单布和一件衬衫拿去烤干,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则和农妇们交谈起来。一开始,农妇们都用手捂住嘴笑,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很快胆子大了,于是跟她闲聊起来;她们流露出的那种对孩子们的真诚喜爱,立刻赢得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好感。

“瞧你个小美人,像米一样白,”一个村妇指着塔尼娅,边欣赏边摇摇头,“只是瘦……”

“对了,她生过病。”

“瞧她们也给你洗了。”另一个村妇指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说。

“没有呢,他才三个月。”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回答。

“是吗!”

“而你有孩子吗?”

“本来有四个,剩下两个: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去年开斋期刚断的奶。”

“女孩子多大?”

“两岁。”

“你为什么喂那么长时间奶?”

“我们一般都这样喂两三个斋期……”

这样的谈话,是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最感兴趣的了:怎么生的?得过什么病?丈夫在哪里?是不是常在家?

与农妇们交谈真有意思,自己和她们关心的完全一样,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都不想离开她们了。最使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感到愉快的,是她清楚地看到这些女人都特别羡慕她有这么多孩子,而且他们又那么可爱。农妇们还逗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发笑,但是英国教师很生气,因为她成了哄笑的对象。一个年轻的农妇凝神细看着最后穿衣服的英国教师,当她穿上第三条裙子时忍不住说:“瞧你,穿呀,穿呀,老穿个没有完!”农妇说完,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

9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裹着头巾,被一群刚洗完澡的孩子围着。快到家了,这时马车夫说:

“有个老爷来了,好像是波克罗夫斯基来的。”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向前一看,见到头戴灰礼帽、身穿灰大衣的列文正迎面走来,就高兴了。她一向高兴见到他,这又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所以格外高兴。没有人比列文更能了解她的伟大。

见到了她,他感到自己正面对一幅想象中那种家庭生活的画面。

“您真像只带领一群小鸡的母鸡,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

“啊,我真高兴!”她说着,把一只手伸给他。

“您高兴见到我,可也不让人知道您在这里。我哥哥住在我家里。还是斯吉瓦给我写了张条子,我才知道您在这里。”

“斯吉瓦?”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惊讶地问。

“是呀,他提到你们搬来了,我于是想我能否帮您点儿什么忙。”列文说。说过后,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就不再说下去,只默默地继续在敞篷马车一边走着,同时摘下一片椴树嫩叶往嘴里咬。他感到不好意思,是因为猜想像这种该由她丈夫干的事儿要一个外人来帮忙,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会不高兴的。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为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把家务事儿推给了外人,还真感到不高兴了。不过她立刻知道列文明白这一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喜欢列文的,也正是这种悉心的理解和礼貌待人的态度。

“我明白,当然,”列文说,“这只说明您愿意见到我,我为此感到高兴。自然,我在想,对您这样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主妇来说,在这里会感到粗野,如果需要,我愿竭诚为您效劳。”

“啊,不!”陀丽说,“头几天有些不方便,后来感谢我那位老保姆的帮忙,现在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她指指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说,老保姆知道在说她,便高兴而友好地微微笑了笑。她认得他,知道这是小姐的好未婚夫,并希望他们的事儿能成功。

“您请上车吧,我们在这里挤一挤。”她对他说。

“不,我走着去。孩子们,谁下来和我一起赛跑?”

孩子们不大认得列文,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孩子们往往因为大人装腔作势而感到难受,于是就表现出羞怯和讨厌的奇怪模样。而对他,他们并不这样。装腔作势也许可以欺骗最聪明、有洞察力的人,但不管掩饰得多么巧妙,都会被一个最迟钝的孩子识破,而遭到他们的厌弃。列文不管有多少缺点,但一点儿也不装腔作势,所以孩子们对他显示出就像他们在母亲脸上看到的友好表情。两个大的孩子应他的邀请立刻跳下马车,随即非常友好地和他一起跑起来,就像和保姆,和古莉小姐或母亲一起奔跑没有两样。莉莉也要求到他那里去,母亲于是把她交给了他;他就把她放在一个肩膀上,带着她跑。

“您不用怕,不用怕!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高兴地对母亲微笑着说,“我不会让他们摔伤或掉下来的。”

接着,看着他那灵活、有力、小心关切和过分谨慎的动作,母亲放心了。她既高兴又赞许地望着他,露出了微笑。

在这里,在乡下,和孩子们及达丽娅在一起,列文不禁产生了天真愉快的心情,而这就是达丽娅喜欢的。他一边和孩子们跑步,一边用逗得古莉小姐发笑的洋泾浜英语教他们做体操,并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讲述自己在乡下的事务。

午饭后,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和他单独坐在阳台上,谈起了吉蒂。

“您知道吗,吉蒂要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度夏?”

“是吗?”他说着,满脸通红了,立刻又改换话题说,“那就给您送两头奶牛来?如果您一定要算钱,就每月付给我五卢布。”

“不,谢谢您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那我就看看你们的奶牛,假如您允许的话,我来教您怎么喂养它们。全部关键在饲料。”

接着,列文无非是为了拉开话题,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讲述起牛奶业务的理论来,他认为奶牛只不过是把饲料变成牛奶的机器罢了,如此等等。

他说着这事儿,热切地想听到有关吉蒂的详细情况,同时又害怕听到。他怕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被打破。

“是啊,不过实际上这一切都得有人看管,可是有谁能做呢?”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不好意思地回答。

在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的帮助下,她现在把家务安排得好好的,不想作任何改变;再说,她也不相信列文在农务方面的知识。她似乎觉得,这一切都要简单得多:正像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说的那样,只要给彼得鲁哈和别洛帕哈100多喂些饲料和饮水,叫厨师别把洗衣女工伙房里的脏水拿去喂母牛,就行了。这是很清楚的事情。而有关面粉和草制饲料的种种议论,都令人怀疑和迷惑。不过,最主要的是,她想谈吉蒂。

10

“吉蒂给我写信说,她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此外别无所求。”一阵沉默过后,陀丽说。

“啊,她身体好些了?”列文激动地问。

“感谢上帝,她完全康复了。我从来不相信她胸部有病。”

“啊,我很高兴!”列文说,当他这样说着,默默地看着她的时候,陀丽感到他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可怜表情。

“您听着,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露出善良而带几分嘲弄的微笑说,“您为什么生吉蒂的气?”

“我?我没有生气。”列文说。

“不,您在生气。您在莫斯科时,为什么既不到我们家也不到她们那里去?”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说着,脸红到了头发根,“我甚至觉得奇怪,像您这样善良的人会没有感觉到这一点。您怎么会一点儿都不可怜我,当您知道……”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提出求婚,却被拒绝了。”列文说着,他感到前一分钟自己心中对吉蒂的全部温情,立刻被自己承受的侮辱所激起的愤怒代替了。

“为什么您认为我知道?”

“因为大家都知道。”

“我只知道出了事儿,她痛苦得要命,并恳求我永远不要再谈这件事情。而如果她连我都不说,那么对谁她都不会说了。可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告诉我。”

“我已经告诉您怎么回事了。”

“什么时候?”

“我最后一次上你们家去的时候。”

“可知道吗,我告诉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我非常非常可怜她。您却只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也许,”列文说,“不过……”

她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她,可怜的人儿,我非常非常为她难过。现在我全明白了。”

“啊,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请您原谅我,”他边说边站起来,“再见吧!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再见。”

“不!您等等,”她抓住他的一只袖子说,“您等等,坐下。”

“好吧,好吧,我们不说这事儿了。”他说着坐下来,同时感到原来已经埋葬了的希望又在心中升起来。

“要不是我喜欢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说,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多么了解您……”

一种原来已经死去的感情越来越复活了,并控制了列文的心灵。

“是啊,现在我全明白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继续说,“这事儿您没法明白,你们男人,自由自在,可以选择,从来都清楚自己喜欢谁。但处在闺中的姑娘,一个带着这种女性的贞洁羞怯的姑娘,她从远处看着你们男人,凭听说接受一切——一个姑娘往往会觉得,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要是心里没有明确的想法……”

“不,心里是有想法,可是您想想啊:你们男人看上一个姑娘,就不断到她家里去,套近乎,仔细观察,看看她是不是您中意的人,然后等到确信是自己中意的,你们才求婚……”

“啊,这不完全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你们求婚是在你们的爱情成熟的时候,要不,就是在两位供选择的对象中重心一边倒了。但是对姑娘,人家是不问的。就算是她自己相中的,她也不能选择而只能回答:同意或不同意。”

“对,在我和符朗斯基之间进行选择。”列文一想,他心中那个复活的死者又死了,而且一直痛苦地压抑着他那颗心。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说,“衣服或其他别的什么商品是可以买的,但爱情不能。选定了,那就更好……不可能翻来覆去。”

“啊呀,自尊心,还是自尊心!”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好像蔑视地说,因为自尊心是女人才理解的感情中最低下的一种,“您向吉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处于无法回答的心情。她有过动摇。动摇的是:您还是符朗斯基。他是她每天都见到的,而您,她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了。比方说,要是她大几岁——例如像我,处在她的位置上就不至于动摇了。他那个人我一直讨厌,后来也是那样。”

列文记得吉蒂的答复。她说:不,这不行……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他干巴巴地说,“我珍重您对我的信任;但是我想您误会了。不管我对或不对,那种您蔑视的自尊心,使我不可能对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有任何念头——您知道吗,完全不可能。”

“我只再说一点:您要明白,她是我的亲妹妹,我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不是说她爱上了您,而只是想说,在那个时刻她的拒绝并不证明什么。”

“我不知道!”列文跳起来说,“要是您知道您使我多么伤心就好了!这就好比您死了孩子,而人家对您说:瞧多好的孩子啊,他理应活着,可是他死了,死了,死了……”

“您多么可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不顾列文生气,带着伤心的讥笑说,“对,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这么说,吉蒂来时您不到我们这里来了。”

“不,不来。当然我不会回避卡捷琳娜·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但我将尽可能避开,免得她因为有我在而感到不愉快。”

“您非常非常可笑,”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重复说,“那好吧,等于我们根本没有谈论过这件事儿。塔尼娅,您做什么来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用法语对进来的女儿说。

“我的小铲子在哪里,妈妈?”

“我用法语说,你也一样要讲法语。”

女孩子想用法语说,可是她忘了法语“小铲子”怎么说;母亲给她作了提示,然后她用法语说到哪儿去找小铲子。这事儿使列文很不愉快。

现在,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家庭和孩子们,他都觉得已经完全不像原来那么可爱了。

“再说,她为什么和孩子们讲法语?”他想,“这多不自然和虚伪!连孩子们都感觉到这一点。教会法语,却失掉了真诚。”他暗自这么想,但他不知道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对这件事情已经反复考虑了多少次,认为必须这样才能教会自己的孩子们。

“那您还要到哪里去?再坐一会儿吧。”

列文留下来喝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完全消失了,而且他觉得不自在。

喝完茶,他来到前厅吩咐备马,回来时发现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很激动,一脸伤心的样子,眼睛上挂着泪珠。列文出去的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粉碎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今天的幸福以及对孩子的自豪感。格里夏和塔尼娅为争一个小球打架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听到儿童室里有叫喊声,就跑过去,看到了他们一副可怕的样子。塔尼娅揪住格里夏的头发,格里夏则满脸怒不可遏的难看相,用拳头乱打她。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见到这一切时,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撕裂似的。黑暗仿佛正在向她的生活袭来,她清楚了,自己如此引以为骄傲的这些孩子不过是最普普通通的孩子罢了,而且甚至是些教育得不好的,具有粗野的禽兽脾性的凶恶的坏孩子。别的她什么也不能去说和去想了,也没法向列文诉说自己的不幸。

列文看到她不幸,便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表明什么不好,所有的孩子都打架;可列文在这么说的同时,心里则在想:“不,我将不会装腔作势和孩子们说法语;只要不伤害他们,不让他们变坏,他们就会是出色的。对,我的孩子将不会是这种样子。”

他告别后就离开了,她也没有挽留他。

11

七月中旬,离波克罗夫斯基十二俄里姐姐那个村庄的村长,到列文家来报告农事和割草的情况。姐姐那个庄园的主要收入来自河边的一块草地。往年的草,每俄亩要收农民们二十卢布。庄园由列文管理后,他曾查看过草地,发现值更多钱,于是给定了每俄亩二十五卢布的价。农民们不肯出这么多,而且正如列文所怀疑的那样,他们还拦截别的收购者。于是,列文到那里亲自去了一趟,安排采取一部分雇工按分成的办法割草。本村的农民们想方设法阻止这项革新,不过事情办成了,而且头一年草地的收益就几乎增加了一倍。前年和去年继续遭到农民们同样的阻止,而收割还是按同样的办法。今年农民们用提成三分之一的办法承包了全部草地,现在村长是来解释,草已经全部割倒,他怕天下雨,所以请了一位管账的,有他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了分成,归庄园主的已经垒成十一个草垛。在问到主要一片草地收了多少干草时,村长的回答含糊其辞,他匆匆忙忙也没征得同意就把干草分了。列文又从其他农民的口气听出来,分干草时做了手脚,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检查这件事情。

吃午饭时来到村里,把马留在了一个老头儿朋友家,那是他哥哥的奶妈的丈夫。列文家养蜂场的一个老人在那里,想从他那里弄清收割草地的详细情况。爱说话、面目慈祥的帕尔缅内奇老人高兴地接待列文,让他看了自己经营的整个范围,讲述了有关自己的蜜蜂及今年分蜂箱的全部详细情况;但当问到割草时,他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这就更使列文相信自己的推测。他来到割草的地方,查看了草垛。这些草垛每个不会有五十车,于是,为了揭穿农民,列文吩咐立刻要来运干草的大车,拆开一垛把它运往干草棚里。结果一垛只装了三十二车。尽管村长要人相信干草很松,说它们堆成垛后就压实了,还对天发誓称一切都是按上帝的意旨办的,列文仍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这次分配未经他的许可,因此不能按每垛五十大车接受。经过很长时间的争论,终于以这十一垛以每垛五十车算归农民们,而主人家的一份重新计算。这次谈判及干草垛的分配一直持续到晌午。到最后,干草分配完了,列文便把剩下部分的监督工作托付给了管账人,自己坐到一个用柳树木桩做标记的草垛上,观赏起忙忙碌碌的人们来。

在前面沼泽地那边的河流拐弯处——一队穿得花花绿绿的村妇正开心地高声谈笑着,来来往往,把散落在鲜绿草地上的干草迅速收集成弯弯曲曲的灰色草堆。手拿叉子的农民们跟在她们后面,再把草堆垒成又高又大的蓬松干草垛。收割后的草地左边,一架接一架的大车轰隆隆响着载着一大叉一大叉装上的干草。草堆消失了,那些地方这时只停着一车车芳香的干草,干草沉沉的,一直压到马尾上。

“正是割草的天气啊!干草坏不了!”一个老头子在列文身边坐下来说,“那样子,不像是在拾干草!倒好像鸭子在啄食给它们撒下的粮食!”他指指正在拾干草的人们说,“午饭后都运走一多半了。”

“是最后一车了,还是怎么的?”一个小伙子站在车身前边,挥舞着粗麻缰绳的一端。他赶车经过老头子身边时,老头子对他嚷嚷说。

“最后一车,老爷!”小伙子嚷嚷着,勒住马微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在车子里的那位满面红光也正微微笑着的村妇,随即往前去了。

“他是谁?你儿子?”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亲切地微笑着说。

“多好的小伙子!”

“马马虎虎吧。”

“成家了?”

“是啊,圣菲力普节结的婚,两年多了。”

“怎么,有孩子了?”

“什么孩子!整整一年他啥也不懂,还害臊呢,”老头子回答,“不过,瞧这干草!真是好货!”他想转移话题。

列文更加仔细地留神看了看万卡·帕尔缅诺夫和他的妻子。他们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装干草。万卡·帕尔缅诺夫站在大车上,接过自己年轻漂亮的妻子开始一束束收起,然后灵活地用叉子递上来的干草,同时把满满一车干草边踩边码放平整。那年轻的村妇干起活来显得轻松、快活又灵巧。用叉子一下举起垒成大堆的干草不容易。她先用叉子一戳,然后以富有弹性的敏捷动作用整个身子的重量顶起叉子,再弯下结着红腰带的背部,伸直上身,白褂子下丰满的胸脯再一挺,便双手灵活地抓稳叉子,把一束束干草扔到高高的大车上。万卡显然竭力想使她少费力气,赶忙大大伸开双臂,接过递上的干草,并把它安放在大车上。把最后剩下的干草用耙子收拢装上后,那村妇抖掉散落在自己脖子上的草屑,理好耷拉在她还没有晒黑的白皙前额边的红头巾,钻到大车旁边把绳子结好。万卡教她该怎么用结扣住横木的绳子,听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从两人的脸部表情上,可以看出那种强烈、年轻和才觉醒不久的爱情。

12

装载干草的大车捆好了。万卡跳下来,拉起缰绳,牵了喂得饱饱的好马走了。那村妇把耙子扔到大车上后,迈着矫健的步子,挥舞着双手,就加入集合成一圈正跳舞的娘儿们堆里去了。万卡上路后,加入了其他载运大车的行列。肩上扛着耙子的村妇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用清脆欢快的声音说说笑笑地跟在车队后边。有位村妇拉开粗野的嗓子唱起歌来,她唱完后,四五十个参差不齐又健康有力的嗓子,又从头合唱了一遍这首歌。

边走边唱的村妇们靠近列文了,他仿佛感到一阵带着欢乐的雷鸣的乌云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乌云逼近了,笼罩着他,接着,他躺着的草堆,以及其他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远处的田野——全都好像和着这夹杂叫喊、呼哨及打嗝的粗野欢乐歌声的节拍,摇摇晃晃地行进。列文开始为这种健康的欢乐感到羡慕,想加入这种表现生活的欢乐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会,只得躺着,边看边听。当唱着歌的人们从视野和听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一种因为孤独,因为切身的空虚无聊以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敌意而产生的苦恼的沉重感觉,向列文袭来。

就是这些农民,其中有几个曾为干草与他争论得很厉害,有的受过他的责骂,有的曾想欺骗他,这时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向他弯腰鞠躬,因此显然没有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恶意,或者虽没有丝毫后悔,但也不会记得自己曾试图欺骗他。所有这一切,都淹没到共同劳动的欢乐海洋中去了。上帝赐给了时间,上帝赐给了力量。时间和力量都献给了劳动,报答也就在劳动本身中。可是,为谁劳动?劳动将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都是些无所谓和微不足道的考虑。

列文常常赞赏这种生活,对过着这种生活的人往往有一种羡慕的感觉。现在,特别是亲眼看到万卡·帕尔缅诺夫对待自己年轻的妻子的那种情景后,列文头一次想要改变自己过去那种沉重、空虚、不自然的生活,使它成为劳动、纯洁和共同美好的生活。而这取决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