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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历史需要细看(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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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膨胀的副作用—太监

西方在近代史阶段走上了一条发展工业的道路,成为世界的中心;而一直为文明大国的中国,此时也进入了明朝,从1368年至1683年,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却慢慢落后于西方,特别是在政治制度方面,比之唐宋更是大大退步了。

钱穆最反感别人说中国传统政治是专制独裁的,但他却说:“这一说法,用来讲明清两代是可以的。”汉、唐、宋诸代,相权还在制约着皇权,只是程度有所不同。但是到了明太祖洪武十三年(1380年),宰相正式从中国政治制度中消失了,此后清朝也没有宰相。明代宰相的废止,就是政治的一大退步。

据正史记载,明代开国之初有宰相胡惟庸,胡惟庸因自恃与朱元璋一起南征北讨多年,在位居宰相之后,骄横跋扈,结党营私,并且派人暗中招兵买马,准备谋反。后来被明太祖发现,将胡惟庸处死。胡惟庸死后,他生前诬陷忠良、贪赃枉法的诸多罪行都被揭发。明太祖大为震怒,从此废止宰相,不再设立,并告诫子孙永远不准再立宰相。

三省之中,明太祖废去中书门下两省,只剩尚书省,但没有设尚书令和左右仆射,由六部分头负责,就叫作“六部尚书”,等于升本司为部长,六部首长各不相属,这些尚书都是最高官阶的二品大员。

此外有一个都察院,前身是御史台,专掌全国各事的弹劾纠察。还有一个管理章奏的通政司、一个主诉讼的大理院,这三个部门加上六部,合称“九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大理院合称“三法司”,朝廷一切重大司法案件,由三法司会审。这九卿互不相干,都直接隶属于皇帝。

经过这样的改变,一切大权就集中到皇帝。皇帝一个人当然管不了这么多事,就有了秘书处,称为内阁。皇帝的秘书就是内阁大学士,这些人的办公地点都在内廷,所以这些人又称为“内阁学士”或“内阁大学士”。内阁学士官阶五品,在朝廷上地位不高。上朝排队,大学士的朝位在尚书的下面。

这些内阁大学士,在太祖时,主要是皇帝的顾问,帮忙执笔传旨,没有什么决定权。

北京故宫主体建于明成祖永乐年间,体现着当时皇帝的办事规模。前面三大殿是朝会之所,后面如乾清宫等,由皇帝住宿。他天天要到前面来办公,距离相当远。加上北京多风干燥,秋冬春三季都相当寒冷。而皇帝上朝一般都要在日出前,天不亮就朝会,皇帝须黎明即起,等到太阳出来便散会。

一般官员多半住宫外,上朝路远,乘轿骑马,带一个仆人,掌一盏灯笼,四更五更就要去。到了紫禁城,仍准乘轿骑马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多数要走进朝房,静候皇帝上朝。那时也没有暖气,有些木炭火,摆在空空的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取暖效果,上朝的条件很艰苦。

明制一天要早朝、午朝、晚朝三次,有时候还要专门到御门阳台上,让老百姓也可以见面说话。明太祖是开国皇帝,以前在皇觉寺做过和尚,粗活儿累活儿都干过,这样上朝自然不在话下,他的儿子明成祖朱棣也还是亲手打天下,搬到北京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但再往后的皇帝,长在深宫,就赶不上老祖宗有精神有活力了,天天出来上朝见群臣,都是一个很难的任务。今天的事情推明日,群臣们的问话也无辞可答,后来皇帝就只有偷懒,把政权交付内阁,阁权慢慢地大起来。

一切奏章、政事,看详批答,都要经大学士之手。原本唐宋时,政府的诏令都还由宰相来参与或者草拟,皇帝同意,但是在明代,一切诏令皆出皇帝亲旨,全部责任都在皇帝。所以明代制度,可以说是皇帝独裁。

明代的两位开国皇帝还亲自来内阁,后来的皇帝就不常到内阁,甚至有几个皇帝长久不管事,经年累月不再到内阁,一切公事都要送进宫里去。

皇帝和内阁日常不见面,他们之间需要沟通的桥梁,这时就出现了太监涉政。皇帝有事交给太监,再由太监交给内阁。内阁有事,也同样经过太监上呈皇帝。这样,太监就慢慢地掌权。有时候甚至会出现皇帝嫌麻烦,叫太监批公事的情况。批红的实权,落到太监手里,太监就成了真皇帝。遇到太监懒得批的奏章,便拿着公文包鱼包肉,明代政治由此进入最黑暗的时期。

在洪武十七年(1384年),太祖曾铸了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铁牌,挂在宫门里。他料想到皇帝独裁,太监接近皇帝,易于弄权。但是明太祖规定不准立宰相,后人遵守了,至于不准太监干预政事,后人却没有遵守。

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

中国国家大,地方行政的好坏,关系到国体的稳固与否。明代亡国以后,以明朝遗老自居的顾炎武著有《日知录》一书,他曾说:“天下太平,则小官多,大官少;天下之乱,则必然是大官多而小官少。”这也是在说地方政治干得好,天下就太平,反之天下就大乱。而钱穆也把明代的衰落归结到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上面。

明代地方行政,首先就要说现在的省区制度。行省制度,始于元代。在金元两代,开始有行中书省。忽必烈征服中国后,完全把权力集中在中央,对地方缺乏信任。某地方出了事,中央宰相府就派一两个人去处理,“行省”是一个行动的中书省。

英国曾在中国香港、印度设有总督,殖民地总督是直属国王的。在名义上,殖民地总督,由英国国王派,不由代表民意的内阁派。因为殖民地不许有民意。英国本土可以有民主、自治,像中国香港、印度殖民地便不能有民主与自治,所以也不该有地方官,只由皇帝派一总督来管理。元代的行中书省,等于就是英国的香港总督一类。

元朝同宋一样,把地方分成路、府、州、县,但是又分派行省到地方上监督,意在控制好各地的局势,不让百姓有造反的机会。到了明代,废去了中书省,就把行省长官改成“承宣布政使”。全国划分为十三承宣布政使司。到清代,在承宣布政使之上,又常设有巡抚和总督。

明代地方长官与承宣布政使并列,还有一个“提刑按察使”。布政使管行政,按察使管司法,又有一个“都指挥使”管军事,这三个合称为三司。这样一来,地方政府的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明代地方行政最低一级是县,县上面是府和州,再上面才是省,就是承宣布政使司。三级之外再加上分司,就变成了四级。行中书省是把中央分置在地方,明、清两代是把地方高级政府再派到低级去,就是监司官。

明末大儒王夫之,在其所著《黄书》里,曾有统计说:山东省有六个府,但有十六个分司;山西省有五个府,有十三个分司;陕西省八府,有二十四个分司;四川省九府,有十七个分司。

明代冗官、武职特别严重。有史书记载:“历代官数,汉七千八百余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本朝(明)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万。至正德世,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吏五十五万。”宋朝的三冗是出了名的,但从上面的史料看,明朝的“冗”更可怕,官职数目是宋的近三倍。而很多学者认为,明代实际人口大约在一亿到两亿。也就是说,宋代与明代,人口数应该相差不大。这样,宋明的官民比例也就更大了。

县上有府,府上有司(分司),司上才是省(司),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也就不足为怪了。真正亲民的县官,头上有一排上司要伺候,官阶又小,所以钱穆说:“中国地方政治,宋代已经不理想,明代更不行。县官压得太低太可怜,他服侍奉承在他上面的长官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去亲民。”这是实话。

明代的布政使、按察使与都指挥使,并不是最大的,这几个长官上面还有官,那就是总督与巡抚。总督巡抚在明代制度下,有事才出差,并且带一个都御史的衔,表示只是临时的办事。譬如倭寇来了,派一个总督或巡抚去,组织抗倭。过几年事情平定了,这官就回中央,机关也撤销。但一到清代,总督巡抚又变成为永久的,地方行政就愈来愈坏了。明清两代总督巡抚,意在对内防乱,不在对外开边,中央对地方的戒心太重,在钱穆看来,这样的政治体系实在太不好了。

官吏分途,吏制大坏

地方政府的层层叠加,又有了新的弊端—吏胥之制。

官与吏之分古已有之。“吏”最先是指管理一般业务的,相当于后来称的事务官。两汉时,每一机关的总管理者独称“官”,下属诸曹都是称“吏”。这两者的出身并无大区别。宰相出身于吏,也是寻常事。唐代的吏和官,就渐渐分得远了,但两者间还没有判若鸿沟。宋代规定吏不得为官,到了明代,官与吏的区别就太大了。

明代有很多制度沿袭元代。元代政府长官,大都用蒙古人。蒙古人不懂政事,不识汉字,便需要书记、文案来辅政。那时读书人没有出路,混进各衙门当书记和文案,谋得一口饭吃。这就是官与吏流品泾渭的开端。

明太祖时,人才不够用,就推行荐举,任何长官都可荐举人才。不分进士、监生、吏员,朝廷一律任用。进士等于通过高等文官考试的人,监生等于是大学生,吏员则等于是公务员。但到明成祖时,便规定吏胥不能当御史,也就是说有公务员身份的不能做监察官;又规定吏胥不准考进士,也就是说公务员不能考大学。这样一来,吏胥的出身就被限制在一条路上。官和吏也就分成两途了。

因为没有文化也没有提拔的可能,吏胥在中国政治上的流品观念里,就被人看不起。这种观念到明成祖时成了定制。

在明代政府观念里,吏胥和道士、优伶一样,另成一流品,没有出身。不准做御史,又不准考进士,结果只有考生或秀才中没有出路的才来当吏胥。钱穆说吏胥流品虽低,但他们对政治影响却很大。

近代政治界中最有名的“绍兴师爷”,早在元明时代已有了。他们的势力布满全国。明代有一位理学先生陈几亭,有一位朋友到绍兴去当知县,他写一篇文章送行,大意说:天下治乱在六部,而六部的吏胥完全是绍兴人,这些绍兴人虽在中央政府办文案,但他们的父兄都还在绍兴。希望你到绍兴后,能多注意教化他们的家庭。把吏胥的兄弟子侄教化好,将来他们就可以影响吏胥。吏胥变好了,天下也就有治了。所以绍兴是天下治乱的根本。

钱穆就很赞同陈几亭的这番话,可以说他是说了摆在历史这张桌子下面的问题。一般谈历史的,只注意桌子面上的事。如宰相怎样、六部怎样,而没有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力量,吏胥就是桌子底下的力量。一切事情到了吏胥手里,铨选则可疾可迟,处分则可轻可重,财赋则可侵可化,典礼则可举可废,人命则可出可入,讼狱则可大可小,工程则可增可减。中国政治界里吏胥所经管的,不外此七项,而政事中要说最主要的,也就只在这七项当中。吏胥是专门执行这七项的人。

吏胥是“职业政治家而擅有专门知识的”,但当时官场又看不起这些人,这些人也自认流品卑污,洁身自好也脱不了吏胥的流品,不如拿着政治当玩物。于是就舞弊作恶,胆大包天。我们都知道,中国的法制历来弹性很大。有时候皇帝高兴,天下大赦;有时候皇帝要严打,就小题大做,以儆效尤。这种弹性也使吏胥有机可乘,上下其手。

明清两代的地方行政官,大都是管官的,事都交给师爷、吏胥去办。各衙门都有师爷,他们四面八方都有朋友,也是江湖老手了。而管官的官却都是科举出身,像刚出世的小绵羊一样,哪里懂得官场上的规则。一个官到了衙门里,至少需三四个月或一年半载,才能掌握详细情况,而吏胥往往会起来反对他,暗中作梗。这种事情,从明代起就有了,而直到清代,日甚一日。钱穆说正是因为官吏流品有清浊,才有这种对立。

当然,在上面流动的叫清流,在下面沉淀的是浊流。只要做了吏,混入浊流,就再难翻身洗清。只要你身在吏胥流品中,纵然有才有德,也仍走不出吏胥之本流,还是一个吏胥。这种默认的社会规则是可怕的,压得吏胥不自爱、不向上。这样的政治也是地方行政的失败。

无奈的八股考试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清政府宣布废除八股取士。到这里,八股文走过了四百多年,寿终正寝了。我们现在提到八股,便会想到它是钳制思想的工具,但是这套制度,在钱穆眼中是明朝时选拔人才的无奈之举。

考试与用人历来紧密联系在一起。自唐代确定科举以来,宋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到明代,变动就大了。后来清代的考试都从明代沿下,一直走到1902年。

唐宋两代的考试,由民间先在地方政府呈报,由地方送上中央,这些人就叫“进士”。考取后称“进士及第”。比如一个山东人,先向山东省政府报名,再把这个人送到中央,这个人就是山东省进士。考试录取了,就叫进士及第。主要的考试只有一次。

明代报考的人数多了,就分成几轮来考。第一轮是府县考,录取了叫入学,就是我们所说的秀才。但这种“县学生”有名无实,因为并无正式的县学。第二轮是省试,考试地点在各直省的省会,这叫乡试,考中的俗称举人。比如范进中举,就是参加的第二轮复试赛了。每个省都有举人,这些举人再送到中央,进行第三轮会考,这叫会试。如果会试通过了,就叫作进士,也叫进士及第。

这种分明的考试制度也让科举场中出现了流品。进士及第是清流,浮在上面直向前,秀才举人则变成了浊流,沉淀在下面,难以翻身。“鼎甲出身”,也成一种流品观念了。

从两汉到唐宋,任何人都得从小官先做起,但人人都有当大官的希望。明以后,科举灭了秀才举人当大官的希望。而上层的进士与翰林,没有做小官的,清代也如此。

曾国藩进士殿试,虽列三甲,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是他进士散馆成绩好,就获进翰林院,以后出来便做几任学政主考,后此就做侍郎,等于现在的副部长,一下就做大官了。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

考不上进士翰林的,即使你学问修养好、从政成绩好,也还是没办法提升。这种制度重法不重人,也绝非无好处。好处之一,就是培养了实干型的人才。

明清两代许多的有名人,都出在翰林院。他们考取进士后,留在中央,对政府一切实际政事渐渐都了解了。政府又给他一个好出身,将来肯定有大官做,他们也就可以安心努力。在进士留馆时期及翰林院时期,一面读书修学,一面获得许多政治知识,等到政府需要人才的时候,他们就有机会出人头地了。进士与翰林成了政府的人才储备资源。

科举本只能物色人才,不能培养人才。而在明清两代进士翰林制度下,却可培植些人才。这种人才,无形中集中在中央,影响就很大。

曾国藩考取进士时,也不过三十几岁,那时在学问上并无什么深厚的基础。而在他进士留馆的一段时期,住在京城,生活虽说很清苦,但很清闲,没有什么事,可以一意从师觅友、读书论学,便逐渐打下了学问基础。等到做翰林,还是没有事,读读书,或到外省做主考官,旅行各地,接触民情风俗,认识朋友,回来还是翰林。如是多年,才正式当官任事。

钱穆评价说,明清两代,才把培养人才的机构归并到考试制度里,这是很好的制度。

但是明代考试制度里,又有一件最坏事,那就是八股文。从明代下半期到清代末期三四百年间,八股文考试是中国历史上最戕害人才的。大家都知道八股文很死板,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政府偏要用此来考试呢?

明代推行八股文,早已在衰世。正因当时应考人太多了,录取标准总成为问题。唐代考试考律诗,因为古诗不容易定标准、判优劣,律诗限定字句,讲究平仄要对得工整,一字不合就不取。这种标准具体而客观。宋代不考诗赋考经义,仁义道德,大家一样的会说,谁好谁坏很难辨。演变到明代,就在经义中渐渐演变出一个一定的格式来,八股文犹如变相的律诗,是一种律体的经义。这并不是封建的皇帝要愚民,但是人才最终被束缚在了这个八股里面。

三百年明朝,不堪一击

除了宋代极顶可怜的国防,钱穆最同情的就是明末的军队。他用心描述了很多明兵在北方作战的情景,让人读来哭笑不得。

明代的兵制和唐代相似,只是在称呼上不同。大的兵区叫卫,小的兵区叫所。明代的卫所如同唐代的府。明太祖曾说:“吾养兵百万,要不废百姓一粒米。”用的就是卫所制度。当时设在一个府里的兵区叫所,连着两个府的叫卫。大约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八人为一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出兵打仗的时候,朝廷派一个将军指挥卫所军队。战事结束,军队回归卫所,将军也没了兵权。平时卫所军自给自足,国家不要他赋税,这种制度可以说是府兵制的升级版本。

读历史的时候,遇到清兵南下,总觉得明朝太弱了,怎么连建洲女真这个松花江外的小部族也打不赢?一个大国垮掉,并不是说文化衰败、道德堕落、政府专制黑暗这样几句空洞不着边际的话就能道出其中因缘的。从政治上来说,一项制度只要推行到两三百年,难免会出毛病。明代有两三百年的太平,当初的制度便慢慢腐化,如同生命的新陈代谢一样。

两三百年的长时间,人们的精神也会放松下来。十六世纪,西班牙人门多萨游历了大明国,带着很多惊讶和不解回到了欧洲,写了《中华大帝国史》,从他的记录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明国人生活的情况。

中国人自称“大明人”。全国划分十五个省,每省都要比我们所熟知的欧洲国家为大。中国境内有完好的道路网,使城镇相连;路面平整、宽阔,官道可容十五人骑马并行。路旁商店林立,两侧绿树成荫,如同罗马时代的大道一样。有些城市有水道相连,好似威尼斯。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国人富有建筑才能。一种用“白土”做成的方块(即砖)坚硬无比,只有用锄才能将其砸碎。一座座邸宅有如庄园。中国物产丰富。蔬菜种类远较西班牙为多。仅橘子就有三个品种,甜的、酸的和甜酸适度的。糖质地很好,非常洁白,价格也低廉。蚕丝色泽艳亮,质量超过西班牙格拉纳达的产品。中国农田管理得很好,没有一块荒弃的土地。一块块耕田错落有致,有如花园。……这是世界上最富饶而物价又十分低廉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国的卫所制度本来不坏,明代也凭此建立了赫赫武功。后来国势隆盛,四境太平,一个兵一生都不见打仗,他们的身心都会松懈。而且动员打仗也是一件难事儿。

如和建州女真作战,依照制度要全国平均调兵。但是对一个大国来说,从全国各地调几十万人集中到中央,早已是全国骚动。再实际一点来说,天南海北的人风俗习惯、语言面貌都是陌生的。国家的武库里面所藏的兵器衣装,也不知是哪一年存储的。铁也锈了,线也烂了。这也不能怪政府,哪有政府能经常隔三年两年要做几十万军装摆在库里让它霉烂呢。就算是今天的美国,也是到不得已才努力制造军用飞机的。如果没有苏联大敌在前,也不会大力发展军工业。霉烂的军装分发兵众,胖子穿着紧,瘦子穿着肥,大家想调换一套称身的也不容易,大多数是勉强马虎穿上身。

临出发,军队照例要先祭旗,祭旗的典礼,要杀一头牛,据说明代那时,连头牛都杀不死。因武库的刀太久了,又锈又钝。祭旗杀牛用的刀都是如此,几十万士兵手里拿的就可想而知了。再看对手建州女真人,他们生活在气候寒冷的北方,身上的穿戴都格外不同。戴的帽子两边可以到颌下,只露两只眼一张嘴。民国时候的马褂与长袍,也是当时建州的军装。为了骑马方便,长袍两面开袴,骑上马,还可把里襟搭过来盖着两条腿。他们的马蹄袖,正好保护伸出的手指。而中国内地的服装,骑上马,膝盖、手都露出来了,冻得没办法。而且有些是云南人,有些是广东人,有生以来也没见过冰和雪。骤然调到北京,穿上那些不称身的旧军装,再调到关外,大风一刮,精神惨沮,还说什么打仗?当时一个叫杜松的军官,就是因为帽子锈了被满洲兵一箭射死的,总兵官尚且如此,士兵更不用说。

当时徐光启在南方,专门为此事上奏,表示要从头练新兵,每个兵都该量着尺寸做军衣,又要适合着东北关外的气候。刀枪武器也该配合各人的气力做新的。他的计划政府也赞成,但户部拿不出钱,就没能照办。

军装武器在武库里安详地度过了三百年,全国农民也都习惯了安静和平地过活,生平没有见兵戈。一旦边境出了祸事,这些百姓便要千里迢迢跑到关外去打仗,而军装武器就是军队的生命,物质条件配不上,单靠精神,很难持久。几百年的太平消耗了明国的武力,突然出来一个建州女真,抵不住也不足为怪。这种情况,不能归罪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头上。

部族政权的私心

钱穆在评价历代政治得失时,对汉、唐、宋、明都抱有他所说的“温情”,也对前贤往圣心怀敬意。但是提到清朝,突然变得“横眉冷对”,将最重的批评都用在了清一朝上。这样的角度在今天看来,不符合我们现在提倡的多民族国家大团结的宗旨,但是他身在战乱年代,有这样的看法并自圆其说,我们也当同样用心理解他那一片赤诚的爱国之心。

首先,钱穆拒绝承认清朝有政治制度。因为“制度是出之于公利,在公益下形成的一些度量分寸。而法术则出于私心,因此没有一定恰好的节限”。虽然他也承认,要建立一项绝对大公无私的制度,不仅古代历史未有,将来这希望也还远。不过公私之间该有分量的轻重。

钱穆说,论汉代,西汉可说是制度,东汉则多半出于光武的私心。论唐代,确实可说在建立制度,而宋代则有许多只算是一种法术。明代,有许多只能说它是一些事,不能说它是一些制度。尤其是清代,可说全没有制度。它所有的制度,都是根据着明代,而在明代的制度里,再加上他们许多的私心。这种私心,可说是一种“部族政权”的私心。

从中国历史来说,皇帝个人并不能掌握政权,从汉代到明代初,宰相一直起着调节皇权的作用。到明代废了宰相以后,皇帝在政府的权力大大提升,但也并不是在当时政治制度里,整个主权都在皇帝,中国皇帝没有讲过“朕即国家”这句话,即是明清两代的皇帝也都不敢讲。单只是皇帝代替了宰相,那仍是制度上的改变,不是理论上的翻新。

到了清朝,君王开始用另一批人来代替读书人,而这一批人的选拔标准,就是出身。元代的蒙古族人与清代的满族人成了当时政权的实际掌握人。表面上来说,清代也有读书人,如有名的纪晓岚。但这是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满族统治者没有公然反对这种理论。他们只在此理论之下,另用一种法术,将满洲部族凌驾于中国读书人之上。“若说他们是专制,则该是部族专制,而仍非皇帝专制。”

钱穆的这番话虽然严厉,但也不无道理。清人入关之后,最初的措施就是推行“剃发易服”政策。强令被征服的汉人一律改变发式、更换服装,投降的明朝将士也必须剃发易服,作为臣服的标志。

然而,我们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衣冠服饰。《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汉人成年之后就不可剃发,男女都把头发绾成发髻盘在头顶。而满族的男子把前颅头发剃光,后脑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垂下。汉服以交领、右衽、无扣等为主要特色,满装的主要特点是立领、对襟、盘扣等。

清军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入关时曾颁发“剃发令”,因引起汉人的不满和反抗,于是公开废除此令。清兵进军江南后,多尔衮下令再次颁发“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便发生了嘉定三屠事件。此起彼伏的斗争历经几十年,最终结果是满族统治者取得胜利,汉族大部分生者都剃发结辫,改穿满族衣冠;坚持不愿改换衣冠者要么被杀,要么逃到海外,要么遁入空门,带发修行。

到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国,号召民众剪去辫子时,仍然有许多人不愿意剪,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剪去辫子后被官府杀头,可见“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易服”政策对汉族影响极深。当时的陈名夏曾说过:“免剃头复衣冠,天下即可太平。”然而不久他就因为说了这句话而被满门抄斩了。清朝的文字狱就更是猖狂了,因为一字而全家被杀者,不在少数。这样的政治,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秘密政治最可憎恶

我们现在提倡要政务公开,透明办公。钱穆所愤恨最甚者,就在于清代的秘密政治。清代政治,和之前的传统政治不同,始终袒护满族人,也需满族人在后拥护,才能控制牢固。在这种私心下,政府就需要一种法术来对付地方,其中之一就是秘密政治。

清代政府发布最高命令的手续,很不合历史以往的做法。最高命令称“上谕”,上谕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明发上谕,一种是寄信上谕。

明发上谕都是相对来说不关紧要的事,如皇帝出外巡幸、上陵、救荒、人事上的升降、发布给中外的通知等。先是由内阁拟好,皇帝看过,再由内阁交到六部。

前一种方式是常见的,但是寄信上谕是清代特有的。寄信上谕不按程序,而直接由皇帝通过军机处寄给受命令的人。比如给江苏巡抚的上谕,就直接寄给巡抚本人,旁人谁也不知道。如果要交给吏部尚书的,也是直接寄信给吏部尚书,此外无人得知内容。

寄信上谕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军事机密,但是后来凡是紧要的事,都用寄信上谕发出。这种上谕,由军机处拟给皇帝看,皇帝看过以后,封起来盖一个“办理军机处”的印,这个印一盖,谁也不能看了。如果是有关经济财政问题的,送给江苏巡抚,户部大臣也不能看。若是有关军事的,送给两广总督,兵部尚书也不能看。这种上谕封好,办理军机处的印盖了,就交给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不能拆看,只要他加一个封袋,直接发给受命令的人。如是则一切事情,全国中外各长官,都直接和皇帝联络,其他旁人全都不知道。全国政治都变成了秘密,不再公开。

雍正是有名的专制皇帝,他的上一代康熙帝,在中国历史上算是一个较开明皇帝,但是到了雍正便太专制了。如今还存留着他的朱批上谕的印章。当时,全国各地地方长官一切活动他都知道,全国各地都有他私派的特务人员。因此许多人的私生活,连家人父子亲戚的琐碎事,都瞒不过他。一切奏章,他都详细批。

雍正元年,清帝召见王公大臣九卿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说:“建储一事,理宜夙定。……今朕亲写密封,缄置锦匣,藏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诸卿其识之。”雍正“驾崩”之后,庄亲王允禄等人打开雍正元年预立皇太子的秘密诏书,高宗弘历依诏即皇帝位,从此成为大清王朝不可动摇的基本制度。因为雍正皇帝创立的秘密建储制度,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中国古代王朝长期难以解决的接班人制度问题,因此人们长期对雍正皇帝的这个做法给予极高的评价。

秘密立储,也是清朝的一个创造。兄弟父子之间为夺皇位相互暗算,如此大费周章也是无奈之举。对皇室尚且秘而不宣,更不用说要对黎民百姓交代什么了。

清朝之前,外面呈给皇帝的公事,一般要先送到六部;皇帝交代下来的公事,六部也一定得先看。因为政治该公开,而六部尚书是全国的行政首长。在明代还是如此,那时大官的任用还有廷推,小官的任用则只经过吏部。事关教育,则一定要经礼部的。但是清代皇帝私下决定了,就不再给政府行政长官预闻而直接办理。“这绝不能说是一种制度,这是纯粹出之于私心的。”钱穆说。

唐宋诸代的诏敕,宰相一定要盖章,没有宰相的章,就不成为诏书。这就是一种制度。皇帝的诏书不能给旁人看,而要直接送出,这就是一种法术。

钱穆批评政治上的秘密活动,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一个政治体制都是秘密的,便很难保障公益,很可能被暗箱操作。而清廷八旗非中原之人,如果他们只为自己着想,其他人就要遭殃,毕竟中国不止一个满族,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也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被清人统治却不被信任,难免会产生抵御心理。这样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为满人而划的禁区

清代的地方官和明代一样,权力是有限的。而明代临时性的总督、巡抚,到了清代也成了常设官,总督、巡抚就变成正式的地方行政首长。而这本来是一种军事统制。地方行政从县到府、而道、而省,已经四级,再到总督、巡抚,就变成为五级。真到军事时期,总督、巡抚仍不能做主,还要由中央另派经略大臣、参赞大臣之类,总之,清代地方建制还不如明了。

八旗兵是国家的武力主干,全国各军事要地,都派八旗兵驻防。下面的绿营,说是汉人的军队,实际上率领绿营的将领都是满族人。这两种军队,饷给是显分高下的。各省总督、巡抚,差不多在原则上也只用满族人。汉人做到总督、巡抚封疆大吏的,是极少数。至于汉人带满族兵做大将军的,二百多年间,只有一个岳钟麟。到了太平天国的时候,才不得已用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替满族人再造中兴,从此封疆大吏,才大部分转到汉人手里。但是到甲午战争失败前后,封疆大吏又都启用满族人。所以钱穆说清代政治,完全是部族的军事统治。

从上面这两个方面来看,清朝的臣民是不平等的,八旗子弟要高出汉人很多。但要说最不平等的,还是满族人划出的禁区。

清朝统治者修筑的标示禁区的柳条篱笆,被称作“柳条边”,又称“柳墙”“条子边”。清初,大量汉族人到东北垦荒谋生,为了禁止汉人及其他民族迁入满族住地,封禁人参、貂皮、珍珠、鹿茸等名贵特产产地,保护满族人的特权、防止满族汉化,顺治至康熙初年,修筑了两道柳条边。一道长九百五十余千米,称“盛京边墙”,也叫“老边”;另一道长三百四十五千米,因修筑时间晚,故称“新边”。

柳条边由边墙、边门、敌台、路台等组成。边墙有两种形式,即壕沟之后设两道土墙和两道壕沟之间夹一道土墙。墙上植有柳条,边门与一般城门相仿。敌台、路台仿明代建筑,间隔几里至十几里不等,沿线有驻军把守。到乾隆年间,柳条边已形同虚设,逐渐废弛。柳条边的遗迹,今只有少数地方,如辽宁义县附近的清河边门遗址的痕迹可见。

清政府把“东三省”划成禁地,不许汉人出关。满洲人本是吉林长白山外松花江畔很小的一个部族,满洲并不就是“东三省”。辽河东西两岸,秦以前就一直在中央政府的统治之下。战国时代属于燕。秦始皇筑万里长城,东边直到大同江。清代奉天一省,两千年来也一直在中央的控制中。但是到了清代,统治者却把它划出去作为满族人的禁地,不许汉人出关。直到光绪末年,河北、山东人才可以出关开垦。

当时的台湾,也划为禁地。因为台湾由郑成功反清复明,后来自立为王,还不断有人造反,因此不许福建人私渡。这是为了管理,和“东三省”不同。

第三个禁地是今天的内蒙古东部。清朝把它划成为禁地,不许添住一户人家,也不许多垦一亩地。因为这些地方接近蒙古,他们的目的,要把蒙古人和汉人隔开,不使相接触。直到光绪末年才开禁。

第四个禁地是新疆。因此新疆有大量的肥沃土地尚未开辟,他们要留作满族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满族人能到那里去,不许汉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新疆以后,禁令才松弛下来,汉人才能随便去新疆。

“因于满洲人这些私心的法术,在中国境内无端划出许多处禁地,形成许多特殊区域。”钱穆特别指出的这一点,混淆了视听是小,耽误了国家统一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