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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荣三点(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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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急忙挥动铁锹,把雪向两边铲去,迅速来到蟒蛇馆舍门口。他一脚踏进屋子,第一眼没看到人。再隔着玻璃往后半部分看,赫然发现一个人面冲下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岩角流淌下来。

而那条蟒蛇居然从冬眠中醒来,缠绕在树上,两只蛇眼冷冷地向下睥睨,信子时吐时收。

蟒蛇的屋舍构造和别的动物馆舍不同,它分成一前一后两部分,中间用一面木墙隔开。木墙上开了三个圆圆的大洞,镶嵌上三面透明玻璃。游客可以通过正门走到前半部分,透过玻璃安全地观察后半部分。

在后半部分,教士安放了几块岩石,搭成一个塞满泥土的洞穴,旁边还立着一棵从红山上移来的枯树。附近有一个小门,是用来放入食物的。当初在设计时,教士特意把火炉的大部分热力集中在后半部分。反正游客看看就走,不会待久,前半部分冷一点儿也无所谓。

这个人大概冻得太厉害了,居然无意中打开了送食门,然后顺着热乎气钻进了后半部分,和蟒蛇同居一室。

教士不知道蟒蛇为什么没攻击他,也许是刚从冬眠中苏醒,比较迟钝。总之,这家伙的运气还没糟糕到底。柯罗威教士赶紧打开送食门,把旁边的一根木杆子伸进去,轻轻地在蟒蛇头部旋转摆动。这是饲养员教他的办法,可以吸引蟒蛇的注意力,然后迅速把食物塞进去。

很快这人被教士拖出来,全无反应,看来受伤颇重。教士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瞬间,他如同碰触到一块火热的炭一样,猛然缩回手,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这人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两侧的脸很不协调,一脸凶悍。柯罗威教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当初在草原劫掠车队的马匪首领——荣三点。

教士对这张脸印象太深了,这半年多的每一场噩梦都由它而生。老毕临死前那绝望的表情、马匪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海泡子里的骷髅,洒满血点的青草和这张无眉拼接的面孔旋踵叠加在教士的脑海和眼前,强迫他反复体验着那一刻的惊悸和崩溃。

他的腰间,正插着那一把精致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

此时这个噩梦的根源就躺在教士面前,奄奄一息。教士的嘴唇颤抖着,胸口起伏。水潭里的那具骷髅卡在胸腔和咽喉之间,让他难以呼吸。柯罗威教士实在无法抑制突如其来的恶心,砰的一声推开大门,猛然冲出馆舍,疯狂地呕吐起来。吐完以后,他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吸着清冷的空气。

风是冰凉的,每一颗微粒上都挂着霜雪。理性的冰冷持续灌入教士的鼻孔、咽喉和大脑,把那些像被剥皮的蛇一样扭曲翻滚的神经给彻底冻结。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教士才勉强将心中混杂着厌恶、惊恐的火焰压灭。

这时候教士的身体也差不多撑到了极限。他搓了搓几乎快要被冻伤的手,回到馆舍里,重新审视这个罪犯。

荣三点的身上有刀伤,也有枪伤,还失了不少血,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教士猜测,他大概是被剿匪的官兵追击,在雪天里迷失了方向,慌不择路逃来这里,随便找了一间屋子钻进来取暖。

那么,上帝把这个罪人送过来,是天意要他接受责罚吗?教士心想。

柯罗威教士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出去报官,把这个悍匪绳之以法,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置之不理,他就会在傍晚前被活活冻死。无论哪一种,都配得上荣三点的结局。

就在教士正准备这么做时,他忽然心有所感,猛一回头,发现蟒蛇仍旧盘卷在枯树上,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那个人。这很奇怪,按说它刚从冬眠中惊醒,饥肠辘辘,本能会驱使它尽可能多地吞噬食物。可它现在居然对嘴边的肥肉无动于衷,只是一直俯瞰着那个罪犯。

看到蟒蛇这个反常的举动,柯罗威教士突然又犹豫了。

他想起来,在中世纪欧洲有这样一个传统:属灵教堂是罪人的庇护所与逃城。任何人一旦进入教堂,只要不离开,世俗的法律便不能再审判他,亦不可逮捕他,因为这里是神的殿宇。

虽然诺亚动物园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教堂,可根源上同样具备传播福音的属性。从神学上来说,它是秉持主的意志而建起在沙地上的,弥赛亚的宝血同样流淌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也许……这才是上帝真正的启示?这个人拼命逃到诺亚动物园,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寻求忏悔和宽恕呢?教士想起了弥赛亚的教诲:“你们要谨慎。若是你的弟兄得罪你,就劝诫他。他若懊悔,就饶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转说自己懊悔了,你总要饶恕他。”

难道,上帝是让我拯救这个血债累累的罪恶灵魂,所以才让我们在草原相遇?

教士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决定暂且先把荣三点抬走,然后再说。他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把这个死气沉沉的马匪抬回了自己的卧室,并做了简单的包扎。屋子里的温度很高,他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刚处置完毕,赤峰州的长警就找上门了。教士一问,这才知道杜知州前几日调集精锐,趁着草原上冻之际进行了一次会剿。那些金丹道马匪猝不及防,大部分从自家营地被窝里被揪出来,或杀或擒。只有荣三点警惕性特别高,第一时间逃掉了。

荣三点在冰天雪地中一路狂奔,跟赤峰州的马队几次接仗,最后他趁着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消失在红山边缘,大雪擦去了所有的足迹。马队的人发现,距离荣三点最近的藏身之处,就是诺亚动物园。

马队的人都知道,教士曾经遭到过荣三点的袭击,差点死掉,算是苦主。所以他们丝毫没怀疑他会窝藏要犯,只是提出要搜查一下动物园的各处馆舍。

内心犹豫不决的教士打开动物园大门,让长警和马队的兵丁进来。这些人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雪中的动物园,开始对动物馆舍一一进行搜查。唯一避过搜查的,是教士的居所。因为长警看到教士刚刚走出房子,推测里面肯定不会藏着马匪。

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们嗵地撞开象舍的大门,冷风一下子涌入温暖的房间,卷起一大片干草。站在畜栏里的万福发出一声警惕的号叫,把长鼻子威胁地伸起来,似乎要保护什么。一个眼力最好的兵丁发现在万福身边的稻草堆里,似乎躺着一个人影。他如临大敌,高声示警,周围同时有十几条枪举起来对准那边。

站在门口的教士连忙拦住他们,大声呼唤着小满的名字。过不多时,一个小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从稻草堆里站起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草粒和象粪,正是小满。只有在畜栏他才能睡得安心,即使在这么冷的天气,还是愿意赖在万福身边。

兵丁们看到是个小男孩,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不免有点儿失望。教士亲吻了一下万福的耳朵,安抚住她的烦躁情绪,然后把小满拽出馆舍,带到自己的居所里。

小满一进屋,就看到躺在床上的荣三点。那凶神恶煞的神情和一身的血迹,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没法与人说话,只得对教士“啊啊”两声,面露不解。教士面色严肃地让小满坐在椅子上,为他挂上一串十字架,然后开口说道:

“小满,如果你能听懂我现在的话,请点一下头。”小满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困惑。

“现在诺亚动物园、你和我,面临着一个重大抉择。我希望你听完之后,帮我做一个决定。不,不是帮我,本来也只有你才有资格做这个决定。”

小满从来没见过教士如此严肃,也从来没见他如此矛盾、彷徨,只好茫然地再次点了一下头。

教士指向床上躺着的荣三点,讲出了他的身份:“这个人,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当时在场,可以证明那绝非误杀,而是一次充满恶意的蓄意谋杀。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上,他都应该被处死。但现在这个人来到动物园,寻求庇护。我希望你凭借本心,来决定他的生死——到底是向外面的官军告发,还是收留这个人,拯救他的性命?”

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柯罗威教士认为拯救一个罪人比灭亡一个罪人更加重要。可是他并不是动物园里受伤害最大的那个,小满才是。教士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擅自决定,那是一种强加于人的伪善,只有小满才能决定宽恕与否。

小满听完教士这番话,眼珠转动着,眼神时而飞向床边的杀父仇人,时而凝视教士,始终没有做出表示。他毕竟年纪太小,也许根本没听明白,又或者听懂了,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柯罗威教士想进一步解释,可突然觉得有点儿羞愧。自己是不是太懦弱了?所以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一个如此残酷的抉择推给无知的孩子。就在教士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阻止这种愚蠢行为时,小满忽然动了。

他盯着床上的伤者,眼神变得清澈透亮。过不多时,小孩子伸出一个指头,指向荣三点,开口含混不清地喊道:“啊,啊,沙格德尔,沙格德尔。”

一听到这个名字,教士不由得一惊,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从来没在小满面前提过沙格德尔的名字,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他又为什么指着荣三点叫?这两个人相貌明明完全不同。

小满没有做出解释,而是继续喊着沙格德尔的名字。喊了大概十几遍以后,小孩子昂起头,噘起嘴唇,发出一连串马鸣。

教士很熟悉这叫声,它不是蒙古马,也不是顿河马,而是接近于驴的嘶鸣,只不过没那么尖利——这是虎纹马的叫声。小满熟悉动物园的每一头动物,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它们的声音,比虎皮鹦鹉模仿人类还像。他平常就是这样跟动物们交流。

可是,小满为何对着荣三点发出这种叫声?教士把双手下垂交叉,有些不知所措。他实在参不透这其中的启示。

古怪的嘶鸣在居所里回荡,荣三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浑然未觉。忽然,一个缥缈的声音在教士记忆中涌现出来:“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后,我会把那匹迷途的骏马送回到你的动物园来。”

这是沙格德尔临行前的话,他答应教士,会把那匹逃进草原深处叫如意的虎纹马找回来。教士心算了一下,昨夜恰好是赤峰入冬后的第七场雪。

难道说,此时小满眼中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荣三点,而是那匹走失的虎纹马?所以他才会喊出沙格德尔的名字,并且发出虎纹马的嘶鸣,试图与之沟通?教士俯下身子,谨慎地问小满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一匹马吗?

小满坚定地点了点头,瞳孔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就像他每次看到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似的。

教士的眉头不期然地皱到一起,这可真是一幅玄妙而难解的奇景:同一张床上,教士看到的是马匪,小满看到的却是虎纹马如意。柯罗威教士发现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科学问题——也许人与兽本来就是叠加在一起的,对方的性质取决于你不同的观察方式。小满的目光跟成人不一样,所以才能看到同一个躯体里的不同景象。

这实在荒谬,可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说,真的如萨仁乌云所言,小满的萨满天赋觉醒了?教士不愿意在科学的合理性上做过多纠缠,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要解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满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普通人截然不同。荣三点没有被蟒蛇吃掉,这毫无疑问是上帝的意旨。但小满在荣三点身上看到了虎纹马如意,这个异状恐怕与沙格德尔有关。他曾经答应教士在第七场雪后寻回迷途的骏马,送到动物园。从小满的视角来看,他这个承诺已经兑现了。

不知为何,悍匪荣三点和飞跑的如意在草原上合二为一了。

柯罗威教士不知道沙格德尔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明白一点:沙格德尔让荣三点来到动物园,有他的深意,而这个深意绝非是把这个马匪扭送官府了事。

教士犹豫了很久,最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意也罢,荣三点也罢,暂时可以留在动物园里。就像他曾经对会督说的那样,凭借自己本心而行,因为上帝最了解它。

他下决心之后,歉疚地摸了摸小满的头。小满浑然未觉,继续翻动嘴唇,吐着气,好奇地盯着床上。他和成人世界无关,眼神里甚至连仇恨都没有,只有那匹桀骜不驯的虎纹马。

在动物园搜捕的马队很快结束了工作,长警很客气地通知教士:“我们没有搜捕到,也许他逃进红山了,请你多加小心。”教士站在居所门前,拘谨地向他们表示感谢,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这种窝藏罪犯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干过,难免会心中发虚。

不过长警完全没有怀疑到这个老实的教士头上,他叮嘱了几句,又看了一眼小满,然后和马队的其他人迅速离开了。原本整洁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杂乱的马蹄印,好似十几条长长的散碎锁链扔在地上。

很快动物园又恢复了平静,厚厚的大雪吸收掉了一切声响,唯有阳光反射着一片闪亮。教士注目良久,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被这耀眼的雪光灼伤。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