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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指点点说津门(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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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年间出版的张焘《津门杂记》在描述洋人溜冰(俗称跑凌鞋)时,有一段话曰:

所谓跑凌鞋者,履下包以滑铁,游行冰上为戏,两足如飞,缓疾自然,纵横如意,不致倾跌,寓津洋人亦乐为之,藉以舒畅气血,甚妙。诗曰:

往来冰上走如风,鞋底钢条制造工。跌倒人前成一笑,头南脚北手西东。

这便是天津本地人对洋人的典型态度:好奇之中尚不失一种冷眼旁观者戏谑的意味,这戏谑中藏着一种隐隐的对抗。

谈到天津的本地人,就要说说本土的天津。“本土”二字,顾名思义,便是本来的和土生的。这是天津的另一半——与租界本质全然不同的最根本的一半。

这里的天津人全说天津话。

一位友人曾向我提出一个问题:天津与北京距离不过二百里,为什么语言差别那么大?甚至它与自己周边的郊县的语言也绝不相同,完全孤立地存在于几十平方公里之内。究竟是什么原因产生并形成这样顽强又顽固的方言?

在语言学中,这叫方言岛现象。方言岛的形成必定有一个极特殊的原因。

如果结论式地说明天津方言岛的来源,便是明代朱棣“燕王扫北”时,从安徽宿州市一带招募士兵而带来的安徽方言。仔细咀嚼起来,安徽话与天津话确有几分同音同调。但方言绝不只是一种腔调。当天津人把其独特的文化与地域性格置放其中,那外表的徽腔就隐形不见,分明是热辣率直、味儿浓厚的天津话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地方语言是活生生地域的人。

天津是几次黄河迁移改道大泛滥时创造出来的。它用千千万万吨泥沙把大海填成陆地;大海退去时反过来将千千万万吨盐碱留在泥土里。盐腌碱烧,便造就了天津人一副火热的肠子。此地人素来急公好义,守望相助,人情味十分浓重。尽管城市中大街小巷不讲正南正北,随意横斜,外地人却很少在天津迷路。天津人逢到外地人问道,必定是详尽指点,甚至还会做向导来送一程。

平原城市的前身大多是码头,码头脾气是天津人性格的骨架。码头上的生存原则是硬碰硬。其优胜劣汰,有点儿像大自然的规律。天津人钦佩有真本事的能人,对没能耐的立刻喝倒彩。所以过去走江湖唱戏的都必须到天津码头闯一闯,闯不过天津过不了关。张君秋说天津的观众最有情也最无情。凡是想在天津露头露脸,必定得拿出真能耐。所以天津对本地出名的手工艺人的称呼极其特别——姓氏加上他拿手的绝活儿,如刻砖刘、泥人张、风筝魏等——市井能人是天津人文的一大特色。

在码头立足,不能势单力薄。成帮成伙的小团体成了此地的市井社会的基本单元。民间的小团体常常以“会”的名义存在。各会都有严格的会规,有板有眼,“家法”极严。这便使天津社会生活的深幽之处,莫能见底。为了生存,从民间花会(皇会)组织到救火的水会,各会之间竞争极强。此地人偏偏逞强好胜,喜欢表现,益发显得生气勃勃,人气旺足,再加上商埠崇尚火爆,于是大城市中年俗最盛当属天津。除旧更新的鞭炮亦以天津放得最凶,年年子午交时,万炮轰天,夜空如火。天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大城市唯一不禁鞭炮的特殊一例。

天津百姓生活,重市井有过于社会。讲穿不如讲吃,讲吃却不讲排场,讲究把白米白面做得有滋味。这样,天津便从没有自己的“菜系”。川菜、鲁菜、粤菜、满汉全席一律来者不拒,天天吃的是别人的“饮食文化”。顶出名的食品反倒是一口一个肉丸子的狗不理包子。再有便是各种小吃。小吃属于日常生活的内容。1976年天津闹地震,老百姓在大街小道上搭满简易的“临建”。居然有不少人家,在小围墙和房檐上,花花绿绿摆上一排排花盆,照旧把日子过得生意盈盈。天津最迷人的生活在市井。天津的艺术很少有凌驾于市井之上的沙龙艺术或什么纯艺术,而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以曲艺杂技、梆子落子为主的市井文化。

然而,天津人似乎对市井生活有种过分的依恋。虽然这里最早的原住民也都是移民,但天津人在我国大城市中是最恋家的。可能这地方有鱼有虾、有吃有喝、有戏听、有杂耍看。商机又多,活着不难,何况还有美味的小吃娱悦口舌,这便消解和抑制了天津人的创造性。“混”字便是市井中最流行的活命哲学。大大咧咧,得过且过,温饱自足,知足常乐。天津人说话喜欢戏谑,有浓厚的自嘲成分,但并非黑色幽默。天津人的自嘲是语言的笑料和生活的调料。它使生活更加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任何地域的人都有劣根性,可是天津人这种惰性和恋家,又与他们浓郁的生活情致热乎乎混在一起,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文化。对于外人讲,这是一种人文特征;对于自己讲,则是一种永远的魅力。

本土的天津一切,全都是与生俱来的、固有的、不可动摇的。近代的天津一度受到外部冲击而形成的文化形态,则缺少深厚的根基;而且这种冲击时间太短,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缺少契合,没有像上海那样形成了一种地域的文化心理,过后便飘然而去。它像传说中的幽灵岛那样,一度风情万种地冒出海面,随后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一种新的外来文化,只有进入原有的文化心理结构中,才算扎下根来。

现在看来,在近代天津城市的流变中,真正发生作用的还是本土的码头文化。这一历史空间造成的炽烈爽利、逞强好胜、充溢活力的地域性格,是本世纪以来运用外来商机,将天津发展为北方商埠的人文基础。如果天津再发展,一定还离不开它,问题是怎样克制自己地域的局限了。

任何地域文化,它都有优根,也有劣根。它们像一张纸的两面,孪生一对生出来的,无法选择。于是,文化思考的意义则是,怎样阐发它的优根,扼制劣根,更聪明的则是如何利用劣根。

写到这里,我停下手来,不再指指点点。指点多了,反被别人指点,这我深知。